葛旭那日听从卫嘉玉的建议,回去调查了一番无妄寺上下是否有身上有瘀伤的可疑人员,忙活了两三天,可惜一无所获。好在大约是那天闹出的动静太大,护文塔这两日倒是又太平了些,葛旭最近吃斋念佛就盼着这么太太平平过了千佛灯会。
卫嘉玉从育婴堂回来,又开始调查雪云回寺后究竟去了哪儿,最后果真问着了。有个负责在前院洒扫的僧人,那天曾在伽蓝殿捡到过一包药,想必就是雪云大师落下的那包。
伽蓝殿在前寺,是除三大殿外最大的一座偏殿。和其他偏殿不同,这里并未供奉佛像,四面墙上挂的都是寺里历代法师的画像。无妄寺建寺一百七十三年,殿内供奉着四十五位法师像,都是历任主持和有大功绩的法师。此处除了挂着这些画像之外,还有记载了每位法师生前的功绩簿,以及他们留下的一些东西。每幅画像下面都摆了一张小案,案前供着香花。因此此处没有僧人看管,平日里除了给殿内换水,很少会有人来。
闻玉与卫嘉玉在大殿走了一圈,并未发现有什么特别的。这殿内画像上的僧人她多数都不认得,除了一位——大殿尽头最末一幅画像,画上僧人肩上背着一筐药草,正是雪心。和殿内其他画像不同,这幅画还很新,显然是最近才新挂上去的,而在雪心大师的画旁,挂着的则是尘一法师的画像。
闻玉不由想起护文塔上那幅画来。
“你在找什么?”卫嘉玉问道。
“云心月信四位大师,如今三位都已不在人世,为何这墙上却只挂了雪心大师一人的画像?”
关于这个问题,卫嘉玉自然也无从得知。正当这时,殿外忽然有人回答道:“因为两位师兄都曾发愿死后不入伽蓝,因此这殿中并无二人的画像。”
二人转过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雪信站在殿门外,笑着朝二人走来。
卫嘉玉问道:“住持怎么会突然来此?”
“我听怀智说,二位来了伽蓝殿,正好想起有东西要交给闻姑娘,这才跟了过来。”雪信一边说一边取出一把钥匙,走到供着雪心画像下的香案前,他用钥匙打开了案下小格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份东西来递给她。
雪信道:“这是师兄生前多年行医写下的心得,原以为护心堂着火之后这本册子也随之灰飞烟灭,没想到最后在师兄的寝居找了出来,可见也是天意。这里面有他生前为姑娘施针的针法,听说怀安堂的姜大夫近来正替姑娘看诊,这东西对她或许会有一些帮助。”
闻玉伸手接过:“多谢住持。”
雪信笑了一笑:“姑娘是师兄生前诊治的最后一位病人,若能顺利解毒,也能宽慰师兄在天之灵。”
卫嘉玉站在一旁问道:“住持刚才说雪云、雪月两位大师生前曾发愿死后不入伽蓝?”
雪信叹了口气:“大师兄草莽出身,遁入佛门之前手上沾过血腥。出家人虽讲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是他自认早年作恶太多,没有颜面入殿,因此殿中并无他的画像。”
闻玉又问:“这么说来,要是生前犯过错事的法师,画像便不能入殿?”
“那也不一定。”雪信道,“贫僧的三师兄雪月聪慧过人,曾历经千辛万苦花费五年时间从海上带回经书,有大功德,但他的画像也不在殿中。”
“这又是为什么?”
“这是雪月师兄自己的意思。他第二次出海前拜见师父,提出三个心愿:第一,他当年取经是为了普度众生,因此他带回来的经书天下人皆可传阅;第二,他圆寂之后画像不入伽蓝殿,第三,他有几样随身之物锁在一个匣子里留在寺中,他日若有人能打开那个匣子,就将那些东西给他。师父答应了他的请求,因此护文塔五年一开,欢迎各方佛门弟子前来。师兄之后一去数载,海上再无音讯传回,寺里也照他的意思未将他的画像放进伽蓝殿。”
闻玉又问:“雪月大师第一次从海上回来是什么时候?”
雪信回忆一番:“大约已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闻玉心中一动,下意识追问:“那他回来之后,可又出过远门?”
雪信一怔:“师兄回来不久,不到半年又很快第二次出海。当时寺里上下都很惊讶,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他应当没有再出过远门。”他说完见闻玉神情有异,不由探询道,“施主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对这位法师有些好奇罢了。”
卫嘉玉站在一旁,见她说完这话眉心却还微蹙着,心中不知在想什么,他转开眼又问:“住持圆寂之后,画像可会入殿?”
其实雪信年纪尚轻,不过四十左右,忽然被问起身后的事情多数人恐怕都要心生不快,好在出家人不忌谈生死。他微微笑道:“贫僧也不会入殿。”
“为什么?”
“贫僧自小便知道与三位师兄相比,自己天资愚钝,接过住持之职已是德不配位,何况入殿伽蓝呢?”
闻玉想起怀智对她说的话,雪信是尘一法师最小的弟子,与上头的三位师兄相比,他却是天资最普通的一个。自从接手住持之位以来,便遭受了外界不少非议,但他始终尽心竭力,没有一句怨言。
她低声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尘一法师将住持之位交给大师,想必是大师身上也有你三位师兄所不及的地方。”
雪信一愣,他望着闻玉目光有些复杂,最后双手合掌道:“闻姑娘年纪轻轻,却比贫僧想得通透,贫僧惭愧。”
等作别雪信从伽蓝殿出来,二人往后山走时,老远就看见不知何处有人正放风筝。佛门净地竟有人这样嬉戏玩闹,也实在叫人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能在佛门净地做这样的事情,却又不叫人制止责罚的,如今在这寺里恐怕也不做第二人想。
果然等他们两个走到后山,经过南厢房的院子时,便听见里头传来女子的声音。原本飞在天上的风筝,如今挂在了墙外一棵树上。院子里站着一个身穿紫色长裙的女子,仰头看着树梢,她瞥见院外经过的二人,忽然眼前一亮,用汉话同他们喊了一声。
卫嘉玉停下脚步,朝四周看了看,见她冲自己招招手,才确定对方确实在叫自己。二人朝着那院子走去,到了院门外,卫嘉玉便停住了脚步,不再往里走了。
这回琉铄国来中原,除去圣女之外,一共带有仆从护卫共十余人,这其中也包括圣女身旁服侍的贴身婢女。但南厢房专供女客留宿,圣女整日闭门不出,其余人便也只住在一旁的东厢房里,因此这处格外幽静。
紫衣圣女走到院子外,她脸上的纱幔已经取下,露出一张娇俏的面庞,生得十分妩媚。肤色与江南这边的女子相比略黑一些,但这反而叫她看上去显得更有风情。一头瀑布般的黑发披在肩上,梳成了一股股的小辫,上面缠满了彩色的丝线,脚腕上挂着铃铛,轻轻一动就发出一阵悦耳的响声。
“我叫阿叶娜,是琉铄国的圣女。我的风筝挂在了树上,你能不能上去替我取下来?”她这句话是冲着卫嘉玉说的。她汉话说得很好,声音清脆柔媚,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瞧时丝毫没有一点儿羞怯,显得大胆活泼。与寻常信众心中的圣女很不一样,是走在路上会叫人忍不住评头论足的美艳女子。
卫嘉玉回答道:“在下不会爬树,帮不了姑娘。”
女子听了瞧着他的目光便有些古怪:“你居然不会爬树?你长得这么高,怎么能不会爬树?”仿佛在她眼里,一个男人不会爬树是一件很叫人不理解的事情。可惜卫嘉玉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羞愧,他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语气:“姑娘身旁的其他人呢?”
“苏卡借梯子去了。”
“既然如此,你等她回来就能拿到了。”
对方听他拒绝了自己,不满地皱起眉头,撒娇似的说:“可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闻玉擡起头看了眼那棵不比墙高多少的树和上头挂着的风筝,她退了两步,踩着墙轻轻一跳,便跳到了树上,一眨眼又从树上落下来,手里拿着她那个燕子风筝,伸手递给她:“你们琉铄国的女人不也不会爬树?”
阿叶娜愣了一愣,等接过风筝才反应过来,不服气地反驳道:“我是琉铄国圣女,国君最疼爱的小女儿,不会爬树有什么稀奇?”
“我师兄是九宗弟子,文渊首席,自然也不会爬树。”闻玉面不改色地回答道。她其实压根不知道文渊首席是个什么,不过听严兴他们提起过一次便记住了,正好对方也不知道这称呼意味着什么,竟也叫她唬住了:“好吧,那他也很厉害。”阿叶娜不甘心地回答道。
卫嘉玉站在一旁听着她们这番小儿打架似的对话哑然失笑。
风筝既然已经取下,二人正准备离开,女子却又出声拦住了他们:“等等,你弄坏了我的风筝,要怎么办?”
闻玉莫名其妙地看一眼她手里破了口子的风筝:“这风筝是挂到树上叫树枝刮破的。”
“我不管,反正这风筝现在只有你一个人碰过,到我手里就破了,你怎么证明不是你弄坏的?”对方像个闹脾气的小姑娘无理取闹道。
闻玉脸色冷下来,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屋里传来轻微的咳嗽声。她愣了愣,没想到这屋子里还有其他人。
南厢房的格局与西厢房很是相似,但是屋里的装饰与闻玉住的地方却有明显不同。透过房门,能看见屋里挂满了垂地的轻纱,层层叠叠叫人看不清内室的景象。有风吹进屋里,纱幔后露出一片暗色的衣角。
阿叶娜到嘴边的话停住了,她转头朝屋内看去,隔着垂缦脸色一变:“好吧,我不用你赔了。”她不大高兴地匆匆走进屋子又立即关上了房门。
里间的窗户开着,一旁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身穿玄衣的男人。他身上大约有伤,叫外头的风一吹,便忍不住低声咳嗽起来。
方才站在院子里的人应当离开了,他听见她踩着庭院落叶离去的脚步声,直到渐渐远去,完全听不见了。阿叶娜气冲冲地掀开垂纱走到他面前:“你干什么?”男子这才擡眼看过来。他眉目未动,只冷淡反问道:“这话应当我问你,你招惹她干什么?”
阿叶娜伸手插着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我招惹她你生气了?为什么,你怕她知道你躲在这里吗?”
“你要是想让人知道我在这里,大可出去叫人进来。”
女子见他神色间当真有几分薄怒,软着腰坐到了他怀里,撒娇道:“好嘛,我只是想要作弄她一下,替你出口气罢了。”
她勾住他的脖子,凑上去轻抚他的胸口,男子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压低了眉眼看着她:“什么意思?”
“她不就是那晚打伤了你的人?”
“她打伤了我,你要替我报仇吗?”
“她能打伤你,我可不是她的对手。”女子勾着他脖子的手轻轻摸着他的耳朵,撒娇道,“我是怕你这伤好不了,完成不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放心,答应你的事情,我自当做到。”
男子侧头看向窗外,似乎还在回想刚才外面那两人的对话,院里很安静,阿叶娜不满意他的走神,伸出手将他的头掰回来看着自己:“你在想什么?”
“阿叶娜,”男子看着她目光却像是透过她在看向别人,“你来到中原这么久会想家吗?”
女子的神色冷淡下来,她不知想到什么,冷笑一声:“想,当然想。我做梦也想回去夺回属于我的东西。”她说完露出个妩媚的笑容,靠近他轻声道,“所以你可得记得答应我的事情——这样我们就能各自回家去了。”
她说完轻轻地将嘴唇凑近他的眉心,在上面加深誓言一般印下了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