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因为稍微适应了山里的环境,第二天一行人在山中的行程竟是异常顺利,太阳下山之前,就已找到了一处可避风雨的山洞落脚。
天刚黑,洞中就已经生起柴火。山洞虽比不得瓦房,但好歹不必再风餐露宿,住在洞里也比在外头安全些。不过山中常有野兽出没,虽在山洞里,几人商议之后,还是决定今晚轮流派人守夜。
闻玉抽了个下半夜,正是最难熬的时候。都缙与她差不离,二人坐在一处,望着彼此手中长长一截树杈子,异口同声地默默叹了口气。正在这时,忽然眼皮底下一双麝皮长靴停在跟前,顺着脚尖擡头,竟是南宫仰捏着根小树枝站在他们跟前。
他手上那根树枝不过拇指长短,看样子手气格外的好,竟是抽了个上半夜。闻玉瞧着手里头比他长了三倍不止的树枝,觉得心情更加沉重了几分,疑心他是特地炫耀来了。结果没想到少年绷着脸憋了半天,忽然道:“我可以同你换一换。”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闻玉不禁又瞧他一眼,大约是她脸上的神色太过好懂,南宫仰不禁涨红了脸,又嘴硬道:“……就当是还你昨日林中搭救的恩情。”他说完,又觉得理直气壮了些,“对,我最不喜欢欠人,或者你有什么其他心愿,我也可以替你做到。”
“真的?”闻玉一听似乎当真有些意动。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听她这语气,似乎有件难事要托他。南宫仰将树枝收起来,肃然道,“你说。”
“守夜就算了——”闻玉慢吞吞道,“我下山前在肉铺订了一头猪,这次回去也该杀好了……”
南宫仰眨眨眼,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下一秒便听她说:“我家住得偏僻,你要能帮我将那猪肉一块背回去,就算还了我这个人情。”
“……”
都缙坐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憋着笑,没敢擡头去看南宫仰听完这话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就听身旁的人不快地轻声嘀咕道:“他瞪我干什么?”
夜里山洞生了柴火,到后半夜终于渐渐烧尽了,只留下一点残存的余温,半夜有人畏冷似乎又起身加了些木柴进去。
半梦半醒间,闻玉叫人摇醒,睁开眼见外头月色明亮,似乎还不过三更天。
她揉着眼坐起来,不禁伸手扶了下脑袋,感觉今晚睡得比往常更沉一些。她转头看了眼身旁,才发现叫醒自己的竟是卫嘉玉,但照理说今夜是轮不到他守夜的。
卫嘉玉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轻声道:“山洞里的其他人不见了。”
不见了?
闻玉一怔,她已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借着外头照进洞中的月色朝四周一看:这山洞里头空荡荡的,除了卫嘉玉与她两个之外,当真不见其他人影。
夏夜无风,火堆旁也还有余热,可眼下这情形实在诡异得很,闻玉竟有一瞬间感觉到在这三伏天里起了一身白毛汗。卫嘉玉比她早醒片刻,这会儿已经镇定下来:“先去外头看看。”
闻玉定了定心神,跟着站起来,二人扶着岩壁小心翼翼地朝山洞外走去。
今晚一轮圆月悬在半空,洞外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声。林中树木茂盛,枝叶交错重叠如同鬼影,能闻见山林间草木的苦涩气息,但正是这种熟悉的气味叫闻玉感觉到自己逐渐冷静了下来。
她走到山洞外,正准备绕着山洞走上一圈,查看一下附近的情况。刚走没多远,便感觉到脚尖踢到个软绵绵的东西,一低头才发现一旁半人高的草丛后头露出了一只脚。
闻玉眼角一跳,立即蹲下身查看,发现草丛中果真躺着一个人——竟是都缙。他此时双眼紧闭,身上并无什么外伤,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只是昏过去了。不知为何这反倒叫她松了口气:总不见得是叫鬼打晕的。
卫嘉玉帮忙二人合力将都缙搬回山洞,闻玉又独自去山洞外转了一圈,确定没有其他人的踪迹,这才重新回到洞中。
这会儿功夫,卫嘉玉已经捡了些昨晚没用上的干草重新在洞里生起了柴火,又仔细查看了一番都缙的伤势,发现他后脑有伤,应当是叫人从背后偷袭导致昏迷,不过好在伤势并不严重,再有一会儿应该也就醒了。
闻玉往火堆里添了把柴,开口问道:“你醒过来时,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古怪的地方?”
“我比你只早醒半刻,发现山洞中的异常之后便立即叫醒了你。”卫嘉玉回答完后又问,“你今晚可有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闻玉仔细想了一想,按理说以她在山中的警觉程度,不至于洞中接二连三的走了这么多人,都没有发现:“我今晚睡得比平时好像更沉一些。”
那就多半是被人下药了。
可要是有人下药,又会把药下在哪儿?他们一行人每天的干粮都是自己随身携带,喝水也只用随身的水壶——
卫嘉玉的目光落在另一堆已经熄灭的火堆上,忽然伸手从一旁拾起根小木棍在火堆里扒拉了一会儿,没过多久便扒拉出一根还没怎么烧过的木柴。他从袖口取出块帕子将那木柴拾起来,闻玉见状也不禁凑不过来看:“这木柴怎么了?”
“火堆烧了半宿,其他木柴早已经烧干净了,只有这块还是新的,说明刚被扔进去不久。至于为什么要将这木柴扔进去……”他稍稍一顿,“姑娘身上有刀吗?”
闻玉迟疑一瞬,还是从袖中取出一把袖刀给他。那袖刀差不多六寸长两指宽,刀锋薄如蝉翼,色泽泛青,光华流转,极为轻巧。就算是卫嘉玉这样不通武艺的读书人,也看得出这是一把难得的好刀。
他举着那块烧一半的木柴在火光中端详良久,终于发现了什么,握着刀轻轻在木柴上刮了几下,手帕上簌簌落下一层焦灰的木炭,仔细看里头还掺着些许青色的粉末。
他用帕子撚了几下,他没闻见,但闻玉却立即嗅到空气中果真多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皱眉道:“就是这个,有人将迷香抹在木头上扔进了火里?”
“木头经火烤过,迷药的气味便散发出来,不过这木柴还没烧多久,药性没有完全散开,因此我们才没吸入多少。”他看出闻玉对气味似乎比常人更为敏感,或许也正因如此,今晚自己才会比她更早醒来。
卫嘉玉将剩下的迷香用帕子包起来,以防再散出什么气味,又注意到柴堆里有个东西。他拿着木棍挑出来一看,发现是张没烧完的字条,差不多指甲盖大小,仔细辨别能看出上头似乎写了个“英”字。
卫嘉玉目光微动,手指无意识地撚着那张纸片,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又叫人一时难以抓住。
都缙昏迷不醒,其他人一时之间又下落不明。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眼下面临两个选择:要么留在洞中等天亮再看看情况,要么现在出去找找其他人的下落。
闻玉没有多想便选了第二条路,今夜再想睡过去也不可能了,与其在这洞里空等不如主动出击。卫嘉玉见她起身朝着洞外走去,立即便明白了她的心思,开口叫住了她:“我跟你一起去。”
闻玉停住脚步将他上下打量一遍,迟疑道:“……还不知外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你去也帮不上忙,不如留在这里照看他。”
卫嘉玉看出她是嫌自己跟去多半帮不上忙,反而还会是个累赘,不想带他去。于是他想了一想,故意敛目垂头低声道:“可我一个人在这儿也有些害怕。”
闻玉一贯是很瞧不上村子里那些尽会吹牛,关键时刻却又派不上用场的男人,但遇上卫嘉玉这样坦然示弱的,倒叫她不禁噎了一下。
对面的女子半晌没有回应,卫嘉玉心中叹了口气,擡眼朝她看了过来,眼中映着火光如水波潋滟,闻玉心软下来,只好无奈道:“……那你出去跟紧我。”
这会儿算算时辰,大约已是丑时光景。
二人走在林中,为了不打草惊蛇也没有点个火烛。好在闻玉对这一带极为熟悉,就算摸黑走在夜里也如在白昼中前行一般。叫她意外的是跟在身旁的卫嘉玉,一路走来竟也当真始终紧跟在她身后,没有落下半步。
卫嘉玉见她回头,似乎也看出了她的心思:“我自幼目力极佳,夜里视物比寻常人看得更清楚些。”
闻玉心念一动:“你也可以?”
“姑娘还认识这样的人?”
“是有一个,不过我先前一直以为他是说大话骗我。”
卫嘉玉听了倒不意外:“这样的人我也认识一个,想来这世上或许有不少人都是如此,不过寻常不曾遇见罢了。”
那可真是不少。闻玉心想,她之前只知道闻朔有这个本事,短短一夜间,她一下又听说了两个。
二人爬上一个小坡,视野略微开阔了些,但依旧不见其他人影。于是又沿着山路在这附近走了一圈,依旧一无所获。正当他们打算折回山洞看看情况的时候,卫嘉玉忽然瞥见前头不远处的山坡下似乎有个人影。
借着月色看去,那人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闻玉稍作犹豫,转头对他说道:“你在这儿别动,我下去看看。”
“姑娘自己小心。”
此处是个陡峭的山坡,前几日大雨地面还有些湿滑。闻玉找了个相对而言较为平缓的地方,攀扶着两边的树枝一路往下跑去,还没走近便闻见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她眉头一皱,脚步放缓下来。借着月光,渐渐能看清脚下草叶间沾着的暗红色鲜血,一路延伸至坡下,此人要不是自己滚下山坡就是叫人从上面扔下来的。
四处寂静,她走在草间的脚步声也显得清晰可闻。快到坡下时,趴在地上的人影忽然间动了一动,看样子一息尚存。
现如今她已经能看清地上那人健壮的身躯,那人听见响动,极为艰难地将脑袋扭转过来。闻玉霎时间停住了脚步,月色下,她已认出了躺在坡下的人影正是与他们同行两日的屠户。
可如今,这屠户满脸是血,口鼻之中还有鲜血不断涌出,一双眼睛瞪如牛目,见了她目光中闪过一瞬间的光亮,像是用尽所有力气,发出几声嘶哑含糊的音节,连带着四肢也抽搐一般抖动几下。
他大约不知道他现在这样子有多吓人,闻玉见他一口血似是呛住了喉管,全身抽搐起来,便知道他已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只能等死罢了。正想上前查看一下他的伤处,忽然心中一动,下意识朝身后看去,同时坡上传来一声男子惊呼:“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