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就她有这个本事?”
“闻姑娘从小在这山里打猎,对这一片比自己家还要熟悉。”
听他这么一说,南宫仰再看她这一身打扮,这才有些醒悟过来。猎户多为男子,他原先没想到女子也有在山中打猎的:“……她真能带我们进山?”
闻玉还未反应过来,那屠户先站起来,几步走到柜台前:“小娘子也要进山,不如顺路带上老子,多少银子尽管开口。”
他从怀里掏出个蓝色的绣花钱袋,颇为得意地在手上掂了几下。南宫仰原本还有些犹豫,这会儿见叫人抢占了先机,也顾不上旁的,立即道:“不行,银子我们也有,要说先来后到,那也该是我们。”
“怎么就是你们了?”角落里的柳又伶挑着眉头,像是生怕这群人吵不起来,“要说来得早,这儿还能有人比我早?这么说来,就该我去。”
“去去,你个唱戏的又来凑什么热闹?”
……
眼见着几人要吵起来,掌柜生怕这群看上去来者不善的外乡人在店里动起手来,只好小声同倚在柜台前的女子道:“你怎么想?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要是能帮就帮一把?”
闻玉这会儿总算弄清了这群人的心思,她瞧着离自己最近的南宫仰问道:“你们进山要干什么?”
“进山收些货,好去南边卖。”
这趟出来前,南宫易文只告诉他路上有人问起,只说他们是出来跑商的。这一路上南宫仰答得多了,因此这会儿回答得倒也十分干脆。不想闻玉又问:“是做什么生意?”
“进山收些菌子。”
“青的还是白的?”
南宫仰一时语塞,好在很快反应过来,又接上话:“只要卖得好,不论这些。”
闻玉听了却没作声,擡眼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随即转开眼,兴趣缺缺道:“再有两天雨就停了,到时候进山也不耽误。”
南宫仰知道自己恐怕是露了破绽,叫她看了出来,心中不禁有些懊恼,又忙道:“这一趟出来久了,实在耽搁不起。姑娘要是怕我们进山后反悔不能给足了银子,我们可以同你立个字据。”
闻玉不耐烦,只好随口敷衍道:“我不识字。”
山间女儿读书习字的确实不多,倒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不过大约是见她面容清丽,举止不俗,因此这会儿乍然间听得她不识字,还是叫南宫仰心中生出几分惋惜。
谁知闻玉注意到他神色,似乎觉得有趣:“你看不起不识字的?”
“怎么会!”南宫仰正色道,“那……不必立字据,姑娘要是怕我反悔,我可以现在就将银子给你。”
倒是许久没见过这么人傻钱多还到处嚷嚷的了。闻玉还没作声,一旁屠户又已按捺不住:“没听人小娘子不乐意,真以为这世上有钱就什么都能干成?”
南宫仰咬着牙瞪他一眼:“她不肯带我们进山,你以为就能带上你?”
“那可说不好,这客栈里要进山的人可不少,说不准这小娘子就是格外不喜欢你这样的罢了。”
……
闻玉倚着柜台站着,在争执声中听身旁的人轻咳了一声。她侧过头,就见从刚才起就一直没说话的白衣男子,忽然开口道:“在下也打算进山。”
“你为什么进山?”
“进山找个人。”他答得倒很诚恳。
堂中吵吵嚷嚷,要进山的确实不少,起先还只是南宫仰与屠户在那儿争吵,后来掌柜同伙计上前劝架,又有其他人一块参与了进来,一时间声音几乎要掀翻了屋顶,人人扯着嗓子,几乎听不清对面的人在说些什么。
南宫易文无意间转头瞧见柜台边的白衣青年微微侧身靠近身旁的女子,低头在她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女子神情起先不以为意,听完面上竟然起了些波澜,侧过身面朝着他不知说了什么,青年神色自若地点一点头。因为四周嘈杂,二人离得近了,显出几分不同于其他人的亲近。
南宫易文心头掠过一种不好的预感,正好周围的其他人也渐渐安静下来,于是在短暂的静默里,忽然听见一声干脆的“成交”。
她这话一出满堂皆惊,众人怎么也想不通怎么好端端就叫人半路截胡。
柳又伶最先阴阳怪气道:“这位郎君什么来路,怎的背后使手段?不如将你开的条件说出来,不定在场没有其他人愿意出个更高的价钱。”
他话说得难听,闻玉先冷笑了一声:“你也想进山?”
那戏伶答得也很狡猾:“这客栈想进山的不少,可不止我一个,姑娘不如也考虑一下其他人?”
闻玉扯了下嘴角故意道:“一份差事不好收两份工钱,不过说不准我这新雇主愿意带上什么朋友……”
她这话一出,其他人立即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不由眼前一亮,只有柳又伶的神情显得最为古怪。他刚冲卫嘉玉说了一番怪话,这会儿自然拉不下脸请他明日进山也带上自己,一时十分尴尬。
见这疯子吃瘪,其他人幸灾乐祸的同时,又有些庆幸方才自己没当这个出头鸟,得罪了眼前这书生。
卫嘉玉也听得出闻玉这番话是为了替自己出头,这实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免心中微微一动,迎着这堂中十几双眼睛,过了半晌才缓缓道:“在下不介意同行。”
他这般坦荡,倒叫其他人再没什么话好说。不但显得方才在一旁争执不休的其他人落了下乘,还顺水推舟做了好大一份人情。
都缙在楼上也早听见了大堂里的动静,等楼下的人都散了,卫嘉玉回房之后,他才关上门问道:“这底下都是些来历不明的人,看身份也不简单,那姑娘能答应带我们进山岂不是最好?师兄为什么答应和他们同行,我怕这一路上都要不太平。”
卫嘉玉摇头:“山路不是你我开的,他们一心进山,纵使我不答应,他们就不会跟上来了吗?”
都缙没想到这一层,又听他继续说道:“何况其他人的身份虽未可知,但方才那商贾打扮的小公子,应当是南宫家的人。”
“错金山庄的人——”都缙诧异道,“师兄是如何知道的?”
“他身上所穿的布料出自江南云景阁,那是南宫家的产业,他们送去本家的料子会多缝制一层云菱纱,能防刀枪。寻常豪绅用不上这样布料,他们主仆三人身上的衣料却都是这种。”
错金山庄是江南武林鼎鼎有名的铸剑世家,都缙闻言不禁喃喃道:“错金山庄的人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他想了半天,自然想不出原因,但又想到什么,大惊失色,“师兄既然看出了他们的身份,他们会不会也已经看穿了我们的来历?”
“知道了也无妨,我们此行与他们应当并无交集。”
都缙这回下山只是受师门之命保护卫嘉玉,实则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要进山去找什么人。但卫嘉玉做事向来可靠,他不主动说,都缙便也不追问,只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错金山庄到底算是名门正派,与他们同行对我们来说,说不定还是一桩好事。”
一想到这儿他又开心起来,不免好奇起另一桩事情:“不过师兄刚才在楼下与那姑娘说了什么,她怎么忽然松口愿意替我们带路了?”
“我答应买下她包裹里的裘皮。”
“就这样?”
卫嘉玉回忆起楼下的女子,目光澄澈纯直,行事全凭喜好,像是山间的小兽:“掌柜的说她之前去城里卖货,因为城中出来凶案这才提前回来,我猜她进城要卖的东西多半还没来得及卖出去。我将她没卖出去的货买下来,能免叫她这次白跑一趟。她答应带我进山是承我的情,并非图我的利。”
都缙一听笑了起来:“这姑娘挺有意思,还有些读书人的骨气。”
第二天天不亮,闻玉掐着时辰出门,等走到楼梯口,才发现大堂中已坐了许多人。
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是个没什么印象的少年人。闻玉一眼瞧见他身后跟着出门的卫嘉玉,了然地将一个包袱递给他:“这裘皮容易脏,可得仔细点,不过也不必三天两头拿出来洗,沾上灰拿小刷子刷上几下就能干净。”
都缙忙伸手接过那包袱又从怀里递了银子过去,还未来得及道声谢,女子已朝着楼下走去。
一楼坐着的都是今天要进山的人,不等闻玉在桌旁坐下,便有个生得獐头鼠目的小胡子凑上来,递了个名帖:“在下隗和通,正要进山采药,这一路有劳姑娘照顾。”
闻玉见他一身江湖郎中打扮,打开名帖上头一行小字,写着“迷魂香、转世丸、清心明目草,各类神丹妙药,应有尽有;上通天,下知地,当中晓人间,各样江湖传闻,无所不知。”
这种江湖骗子她碰上过不少,但这会儿盯着名帖还是忍不住问:“这个转世丸是什么东西?”
隗和通一听她有兴趣,高深莫测道:“人死之后要入六道轮回,要是怕来世投了畜生道,可吃一颗我这转世丸,保证免入十八层地狱受油煎火烹之苦。”他一边说一边打开自己随身的包裹,里头果然放着形形色色的药瓶差不多十几种之多。药瓶上贴着标签,都是各色古怪的名字。
“你的仙丹要真这么灵,你还进山采什么药?”一旁有人从闻玉手里将名帖一把抽了出来,扔回对方胸前。说完又看了眼跟在他身后头发灰白似有重症的老人,劝诫道:“虽不知道你得了什么病,但我看还是正经找个大夫医治才是,别跟着这江湖郎中白白浪费了时间。”
等南宫仰将人打发走,这才回头又瞧着闻玉严肃地说:“你怎么什么人的话都信,这都看不出是骗你的吗?”
闻玉瞥他一眼,觉得他多管闲事,但总是一片好意,便没回声。
南宫仰却又忽然想起什么,面色猛然间阴沉下来:“你昨天不是说你不识字?”
闻玉一顿,这才想起昨天说来敷衍他的话。南宫仰见她这副情状,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不由气急:“你之前都是骗我的?”他话里一股子不可置信的怨气,闻玉皱眉:“你怎么什么话都信,这都看不出是骗你的吗?”
“……”
闻玉丢下这句便朝客栈外走去。楼梯下坐着个手持佛珠合目诵经的老僧,闻玉经过他身旁时,老和尚听见声响睁开眼睛看了过来,擡手同她行了个佛礼。
客栈外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雨今早已经停了,外头空气晴朗,草尖上还悬着露珠。
卫嘉玉缓步跟在她后头,出发前仰头看了眼不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太阳从山峰后漏出一点霞光,山巅金顶看上去更加遥不可及。闻玉望着远处山巅,双手合十闭眼无声诵念。山风吹过,风里细密的水汽沾在她的额发上,在晨曦下她如朝圣的旅人那样庄严,又如神女般圣洁。
他忽然想起昨晚众人走后,伙计玩笑般随口同他提起的称呼。在这里,他们这样称呼她——“被山神庇护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