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溺水般的窒息感让季应玄惊醒,他撑持起身,发现身处陌生的床榻,层层青帐外坐着一个朦胧绰约的人影。
“流筝……”
帐外人闻声而动,一把撩起青帐,露出一张幸灾乐祸的笑脸,竟是墨问津那厮。
季应玄白了他一眼,复又躺回去,有气无力问道:“流筝呢?”
“先别管流筝了,”墨问津说,“你堂堂莲主,能驭使雪雾圣莲,却在幻境里险些被冻死,你知道雁濯尘那厮背地里笑了你多久吗?”
墨问津极看不惯雁濯尘,除了从前抢夺剑骨的恩怨外,更是因为苏宜楣的缘故,单方面将雁濯尘视为威胁性极高的情敌。
季应玄又问一遍:“流筝呢?”
两人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我将妹妹托付给你,你却一而再再而三辜负她,如今还有颜面寻她么?”
雁濯尘走进来,路过墨问津,对他的白眼视而不见。
季应玄说:“祝春澜的幻境已经崩塌,她还在里面。”
“那根本就不是祝春澜的幻境,”雁濯尘说,“那是流筝的幻境。”
她修为太高,搅乱了幻境的走向,将幻境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她身上,后来整个幻境其实是围绕她的心境构造的。
季应玄闻言怔然,许久,指腹按住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叹息道:“原来如此。”
他将幻境里的见闻告诉了墨问津和雁濯尘,又说:“此幻境会放大人心的缺陷,加剧人心的偏执,会让人险足其中,逐渐丧失心志。”
现实中,祝春澜对流筝虽有爱慕,却小心克制,不敢越矩表露,幻境将他的爱慕放大到极致,使他敢不惜代价与他一争。
雁濯尘沉吟不语,墨问津直接问道:“流筝表妹已是剑仙之尊,我见她一年比一年端方稳重,难道她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
季应玄没有回答,踉跄起身道:“不能让她自己留在幻境里,我要回去找她。”
***
流筝静坐在雪峰万仞悬崖边,无止休的风雪将她的长发和睫毛染成了白色。
寂静是亘古不变的、可以永恒陪在她身边的东西。
不知过了几个日夜,身后传来刺耳的脚步声,未待她回头,一件被人细心捂热的狐裘披风裹住了她,又与她一同被裹进心跳剧烈的温暖怀抱里。
流筝缓缓睁开眼睛,睫毛轻颤,有雪雾落下。
“怎么又回来了?”
“我想见你。”
“此间只是镜花水月,并不长久。”流筝说。
在她的幻境里,季应玄同死去的十二位人间君王一样,都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身。她目睹他们短暂的一生,十二次告诉自己,凡界的情爱没有意义。
季应玄说:“只要离开此处,我可以长久地陪在你身边。”
“那也不见得,”流筝说,“譬如你身镇业火,落入地隙中,你我就会分离,与其时时刻刻悬剑在顶,不若开始就别走偏锋。”
即使知道她越来越笃定的偏执是幻境所致,听了这话,季应玄心中仍像被针密密扎伤,懊悔与自责像血珠从心口渗出。
他紧紧拥着流筝,听见她的心跳声比从前更缓、更轻,像是从半空飘落的雪花。
“流筝,”他仍尝试劝她,“你如今的修为已介于人神之间,再向上则高处不胜寒,你越接近天道,天道就越影响你,乃至同化你。倘若你连凡人的七情六欲也割舍,将来以身合道,岂不是会落得同太羲神女一般下场?”
流筝反问:“以身合道有什么不好吗?”
她指着远处的山峰,说:“即使剑仙之尊,也有亡逝的可能,但太羲身化止善山,却永远与天地同在。”
季应玄语气急切道:“这根本就不是你原本的想法!当年镇灭业火,你的凡心受挫,才令幻境有机可乘——”
流筝含笑望着他:“我的凡心受挫,因为谁呢?”
季应玄顿住,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是,我知错了,我后悔了。”
流筝轻轻摇头:“我已不怨你,你若为了我好,以后不要再来搅扰我了。”
季应玄说:“我不是为了你好。”
他仗着流筝不推拒他的冒犯,将她拥得愈紧,愈发肆无忌惮,如兰的气息融化了她眉睫间的冰霜,如泪珠般莹莹挂在乌梢上。
他带着她摔进雪里,将一片白雪滚得狼藉,亲吻也渐次缠绵失控,摸索着想要解她的衣衫。
流筝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红润的颜色,她捧起季应玄的脸说:“这里太冷了,你会被冻坏的,其实你不必如此,我不需要。”
季应玄望着她的瞳眸里好似燃着烈火,是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潋滟神采。
他三分苦笑七分冷笑道:“你看不出来吗,不是你需要,是我想要,这一切从来不是为了你好,只是为了我自己。”
他说:“我们凡夫俗子,从来都是这样自私。”
流筝哑然,心跳却不由得快了几分。
这一回确实把季应玄冻得不轻,幸好他身上带了几枚雪雾圣莲的种子,让他不至于在流筝面前出丑。
翌日一早,流筝醒来时身旁已不见人,恍惚心想他是否已经离开了。
下意识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怅然。
然而尚不待将这怅然细细体会,便听见洞府外有人打了个寒噤。
流筝赤脚跑了出去,匆匆拢衣,长发披散着,仍是睡前经他梳弄过的模样。
洞府外,季应玄与流筝目光相对,见她隐有不自然地偏过头去,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季应玄握着一柄铁锹,正在洞府外不远处挖坑,积雪底下都是冻土,他从半夜开始挖,也不过才挖出浅浅尺深。
他扔下铁锹,活动自己不知是冻得发麻还是累得发麻的手脚,说:“给我自己挖个坟,我打算老死在这里。”
流筝不赞成地蹙眉:“不要在这儿。”
季应玄笑:“怎么,怕触景生情?”
“不是你要的长久么?”季应玄指着自己挖出来的坑说:“以后我埋在这儿,你化成山,我就能长长久久枕在你怀里。”
流筝不语,半晌,极小声地说了两个字:“晦气。”
对季应玄而言,如今她一丝一毫的情绪都如吉光片羽般珍贵,浑然不觉自己已成了墨问津那副油嘴滑舌的模样,偏要去言语招惹她,竟真把流筝惹得嗔怒,气鼓鼓地要打他,手已扬在半空才觉得不稳重,讪讪放下,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季应玄心情舒畅,拾起铁锹来继续挖。
流筝好奇他到底要做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偷偷跑出了看,见他时而丈量,时而比划,不由得也跟着期待了起来。
真是坟吗?不像。
倏忽间过了一个月,坑挖得越来越大,有棱有角,方寸数十步,仍然在不断加深。
夜里,他不请自来地闯入洞府,身上带着新沐过雪水后的清凉气息,仗着她自矜不拒,一回比一回过分。
一个月的辛勤劳作让他指腹生出了凡人才有的茧子,手臂也粗了一圈,渐渐开始失了轻重。
终于流筝没忍住,踢了他一脚,反身将自己卷进被子里,平息那奇异的、如潮涌般几乎将她灭顶的……感受。
她不愿称之为快感。
季应玄却还忍笑问她:“怎么了?”
流筝暗自咬牙切齿,半晌,露出一双眼睛,平静且无辜地望着他问道:“你是不是白天太累了?”
季应玄:“……”
衾被重新拢起,这回卷进去两个人,平明天色将亮的时候,那百年老榆木搭成的榻,塌了。
***
为了等一个答案,流筝竟容忍他在幻境里待了近一年的时间。
其实答案很早就猜出来了,眼见着他挖了丈深的坑,铺满亲手磨钝的石块,央她用内力融了不冻的雪水,一桶一桶地将大坑浇满。
一个池子,这有什么稀奇的?
流筝坐在岸边,双脚浸在水里,拨来荡去地濯足,说:“还不如挖个坟呢。”
季应玄从水中探出头,鸦色的长发像水藻,柔顺地贴在脸上,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更加清晰,眉宇照人如粹玉之彩,又像淋淋漓漓勾人的水妖。
“你刚刚说什么?”他问。
流筝看着他不说话,半晌,突然扬足踢了他一脸水,季应玄忍俊不禁,又跃进水里去了。
他将带进幻境的三枚雪雾圣莲的种子,种在了亲手挖出的池底,又割伤手腕,以鲜血浇灌,怕凡人的血不作数,刻意多浇了一些。
爬上岸后,他浑身湿透,哆哆嗦嗦地裹着狐裘,仍不忘腻烦地缠着流筝到处走。
“也许要一百年,我老死的时候,池底的莲花就开了。”
季应玄说:“整日只看风雪多无聊,多些莲花赏玩也是好的——你放心,雪雾圣莲曾孕育过太羲神女,它们神力无穷,绝对满足你想要的永恒。”
“让我想想,还有什么永恒的东西可以送给你。”
流筝却并不觉得高兴,这话听上去像在交代后世,正带给她一种令她讨厌的、即将分离的感觉。
她冷冷说道:“百年以后,你已老得煞风景,难道还敢来见我么?”
季应玄沉吟片刻,说道:“至少到三十岁,我总能留在你身边吧?”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似的:“也许可以放宽到四十岁。”
流筝轻嗤一声,起身回洞府去了。
季应玄从身后追上来说:“我知道该送你什么了。”
流筝心中好奇,脚步下意识停顿。
季应玄问她:“你可还记得百年前听危楼摄取凡界女子精气的那桩公案?”
流筝点头说记得。
“集东山青玉、西海白玉、北地玄玉与南瘴赤玉炼成玉髓,加入特制香灰,待我服用四十九天后,就能从朝生暮死的肉体凡胎,变成永远不会衰老和死亡的玉塑,永恒地留在你身边。”
流筝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疯了吗?”
季应玄的神情却不似与她开玩笑,他说:“即使我变成玉塑,也能感知到你,且永远不会离开你,这不正是你想要的长久吗?”
他说着竟真要离开幻境去炼制玉髓,眼见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茫茫风雪中,流筝难以自抑地心中慌乱,情急之下竟锁住了离开幻境的通路,将茫茫白雾变成了铜墙铁壁一般。
“啊——”
季应玄撞破了脑袋,抹了一把额角的血印,顾不得疼,先似笑非笑地回身望向匆匆赶来的流筝。
流筝说:“你不许去。”
可是她说不出原因,就不可能拦住季应玄,季应玄有许多耐心跟她耗,直到天都要黑了,流筝终于不情不愿地说了句:“我不喜欢。”
说出来真是可笑,她连七情六欲都要舍了,竟然还谈什么喜不喜欢。
幸好季应玄并没有嘲笑她的意思,反而见好就收,神色认真地同她保证道:“好,你不喜欢,我就不这样做。”
流筝心头渐软,心想,他真是与从前不同了。
季应玄牵着她的手往回走,见她心情不错,又小心翼翼地开始规劝。
“流筝,你有没有想过,永恒本身就是一种死物,一种失去,我们怎么能因为害怕失去,反而主动追求失去呢?”
“我生为凡人,如今又做了次凡人,对凡人的了解比你多些,你瞧着他们朝生暮死,好似十分可怜,其实他们才是最聪明的,用短暂的数十年,追逐世间最宝贵的东西。”
“七情六欲,才是人不同于刍狗的大道所在。”
流筝静静听着,既没有像从前那样恍若未闻,也没有现出不耐烦的神色。
她只是慢慢地、试探地,回握住季应玄的手。
***
季应玄常常往池中浇注血液,雪雾圣莲不负他的期望,长得很快,不过三五年便拔丝出水,长出来叶子。
季应玄已经三十岁了,真正到了而立之年。
近来他每天都去池边照镜子,观察自己有没有皱纹,检查自己每一根头发,是否还如鸦羽般乌亮。
因为内心焦虑,有些时候下意识多用力气,做得过了头,反而惹得流筝气恼,卷了被子不理他。
他还要讨人嫌地缠过去,质问流筝:“你是不是嫌我老了?”
倘流筝仍不理他,他便要说:“如今你就怠慢我,以后还怎么了得,不如我今日就去饮了玉髓,趁着年轻变成玉塑,以这副模样留在你身边。”
流筝坐起来,认真严肃地说不许,这又给他抓住了话头,同她商议道:“不如你随我离开幻境好不好,我发誓,再不做从前那般糊涂事,从此长久地陪伴着你。”
“你发誓?”
季应玄郑重并指道:“我发誓。”
“你还记得自己从前发过多少誓吗?”
季应玄:“……”
如今想来真是悔得恨不得回去抽自己两耳光,怎么就不知道给以后留条退路?
又过了小半年,小池里的雪雾圣莲竟然开了。
大半夜,季应玄将流筝摇醒,偏要带她去看雪雾圣莲,洞府外雪停了,整片池塘像一面幽幽发光的蓝玉,几只莲花悄然舒展着,仿佛凝结了整座雪上的精气,又饱饮了月色的柔光。
纵然从前见过,也不免为之惊叹。
流筝心中泛起久违的期待情绪,她想起自己辛辛苦苦等待雪雾圣莲盛开的日子。
然而尚不等她回味,季应玄突然拽着她一同跳进池水中,寻了处可落脚的浅地儿站稳,拨开淹到下颌的水,走到她身边。
幽蓝色的光映在他眼里,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他说:“流筝,要不要与我在雪雾圣莲面前结生死契?”
“生死契?”流筝没有听说过。
季应玄解释道:“同生共死,哪天我若再跳进地隙中去灭业火,绝不留你独活。”
流筝笑了,不置可否,思索半天却问他:“你舍得么?”
当初也是他一口一句“同生共死”,最后却在地隙闭合前将她一把推开。
季应玄说:“有生死契为证,没有我反悔的余地,倘若你我同生共死,我只会更惜命。”
流筝垂目轻轻抚过雪雾圣莲的花瓣,问季应玄:“要怎么做?”
这就是同意了。
两人同取心头血,滴在雪雾圣莲的莲心,顷刻间莲花光芒大振,花雾如云将两人拢住,渐渐凝成一条丝带、一根细线,没入两人胸口。
季应玄虔诚祝祷起誓:“我愿将此性命托与卿,一生与卿生死共,倘天道有不容,宁与卿同化枯骨堆,不做孤飞雁。”
流筝好半天没说话,仿佛悬在心里的利刃终于解去,一时间,心中忧疑烟消云散,凝望着季应玄,慢慢红了眼眶。
所谓勘破,其实是堪不破,是真正的枷锁,将她困在此幻境里,不敢越雷池一步。
她拨开温暖的水流,紧紧握住季应玄的手,说:“我也一样。”
言落,誓成。
周遭突然刮起狂风,幻境里的天地开始塌陷——和上回流筝故作假象赶人不同,这次的幻境,因她终于参破忧怖,而真正破开了。
山峰四散五裂,天空纷纷坠落,迷雾化作尖利的狂风,不甘心地嘶吼着。
季应玄将她拥进怀里,心满意足地叹息了一声。
“倒真像是要同赴死了,对不对?”流筝竟然还有心情说笑。
季应玄低笑道:“我如今凡人一个,还要蒙剑仙上尊庇佑。”
“马上就不是了,”流筝捧着他的脸,认真道,“我们离开这里,我想要你长长久久地与我作伴。”
不待流筝出手,雪雾圣莲延开幽蓝色花瓣,将两人护在其中,待外面风停雪散,幻境彻底消失,就连林中的瘴气也被雪雾圣莲清干净了。
季应玄顿觉周身轻盈,灵力充满灵府,试探着伸手,幽蓝色的灵力缭绕在他指腕之间。
他连忙挥出一面莲花镜,细察自己有没有变老。
所幸与入幻境前并没有什么变化。
“倒是可惜了幻境里的池塘,我很喜欢。”
离开幻境后,流筝觉得自己像失水太久的草木,甫一接受雨露的滋润,从前褪色的情感又慢慢变得鲜活起来。
她琢磨了一下这句话,又郑重重复道:“我很喜欢。”
季应玄说:“你想去哪里定居,我再给你修一个。”
流筝说:“你用灵力修,没什么意思。”
季应玄笑道:“不用灵力,只用铁锹,我们有无尽的岁月,你想要多大也能挖出来——在太羲宫给你修个湖怎么样?”
流筝点头:“行啊。”
“那我要把止善山挖平,也好教你清楚,化为山也不是永恒的,万一有人想不通要去搬山呢?”
流筝回过味儿来:“你嘲笑我是不是?”
“没有,没有。”季应玄说:“我只是在感慨太羲神女。”
流筝扬起手,才不管什么稳重不稳重,打了他一下。
想起他在幻境里的行径,犹觉不解气,又要再打,却被他侧身闪开,扬眉含笑,一副不记打的挑衅模样,流筝提裙追过去。
突然被拦腰抱起来,怀里塞了一只顺手摘的花,鲜艳欲滴,十分好看。
流筝很喜欢,问此花的名字。
季应玄沉吟一会儿,说:“这叫‘且惜眼前花’”。
但得无穷尽,且惜眼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