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识
“师姐,你要去哪里?”
“业火流屠,我要去镇灭业火。”
“我同你一起去!”
“你肉体凡胎,去不得。”
“那你何时回来看我?”
“待世间业火熄灭,我第一个来寻你。”
姒庑——那时他只是姜国皇子,尚未殿上称君,抱着这样的奢念等了许久。
他夜以继日地在姜国塔顶上眺望,望见青紫交纵的剑光如雷电霹雳,听见风云呼啸、业火咆燃,忧怖崖处的动静惊得栖身的妖魔皆作鸟兽散。
太羲神女的剑落下,心中七情也随之斩断,先是忘惧,继而忘忧。
也许是天生万物有灵,也许是神女斩断的七情为业火吞噬,感受到威胁的业火竟也生出神识,化作一缕红影落在姒庑面前。
它对姒庑说:“吾与天地同生,后土千尺下长燃不熄,纵一时被镇灭,千百年后亦能重聚出世。而你的师姐,以她的魂魄为引,七情皆断,即使能镇灭我,也将丧失性命,与天地间的飞沙走石同化。”
姒庑伤心至极,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只要你听话,吾愿意助你,这是交易。”
业火说它愿意暂时偃于神女剑下,休养生息两千年,但是两千年后,姒庑要将它放出来。
“吾赐你长生,赐你沐业火而不焚的身躯,赐你近神的法术,两千年后,你破开神女的阵法,引吾重现于世。”
姒庑连忙问:“那师姐呢?”
“大道不容吾,必降神女于世以克吾,那就是你的师姐。”
姒庑游移不定地盯着那缕神识:“我怎知你不是骗我放你出来灭世。”
业火神识听罢忽然放声大笑,那是一种不同于人声的桀桀冷笑,立时令人毛骨悚然。
它说:“倘两千年后天地降生的神女是太羲,那你得偿所愿,倘若不是她,这乏味的世间,灭了又如何,你还有什么不舍吗?”
姒庑瞳孔微缩,仿佛被这一句话钳住了咽喉。
他转身看向远天,森寒的剑光在乌霞赤云里穿梭,太羲神女的身影渐行渐远,仿佛随时都会天塌地陷。
轰隆隆的霹雳声里,姒庑的声音轻浅却坚定。
他说:“我答应你。”
于是两千年后,蛰伏地底的业火突破太羲伏火阵,重现世间。
“这就能解释地通,为何姒庑一介凡身,能活两千年之久,甚至于操控业火。”
观罢姜国塔里重现的这一幕远古往事,流筝心情复杂。
“也能说得通,莲生真君为何要利用祝锦行进入太羲宫白塔,破坏神女拼尽性命布下的伏火阵。”
季应玄走到她身前,业火红莲从他的袖间涌出,化作金赭色的花影缭绕在他身边。
他说:“小心些,这姜国塔还醒着。”
准确地说,是盘踞在姜国塔里的东西仍有意识,注意到了来人的存在,要将这些沉寂已久的故事告诉他们。
于是姜国塔里又变了一幕,熊熊燃烧的业火中,一个白衣女子伏在地上,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她右手握着寒气未息的命剑,左手破血,绕周身画了一个圈,又以血为墨,在圈里画下术法文路。
流筝惊讶出声:“这是太羲伏火阵!”
话音落,白衣女子身下阵法已成,突然亮起幽蓝色的寒光,向外扩大了几十倍,径长约有数十步,将周遭嚣张的业火一削干净。
白衣女子微微仰头,流筝看清她的长相,纵然已有心理准备,仍不由得一愣。
蛾眉杏眼,昳丽端方,浅琥珀色的瞳孔仿佛正与流筝对视。
与她有六七分的相似,最大的差异,在于两人迥然不同的气质。
一个清冷端方,一个温柔可亲。
“应玄,我……难道我真与神女有什么关系?”
之前陷入姜国塔中莲生真君的梦境时,流筝见过自己映在泉水中的长相,却怕是有人故意要误导她,不敢深思。如今又见一面,流筝不由得有些动摇。
尚不待季应玄说什么,但见太羲神女合掌结印,念念有词,随着法术生效,她身下的影子竟然慢慢脱离她,站到了她面前。
那影子仿佛一个懵懂出世的婴孩,好奇地四下顾盼,见神女伤重,伤心地跪在她身边哭泣。
“别哭,别哭,”神女安抚她,“此次不能将业火自根源斩灭,我有预感,千百年后,它仍将出世为乱。”
“我已一无所有,留下你,望千百年后,或可化劫……只是我剑骨已碎,恐怕你也……你也……”
神女断断续续叹息,最后一滴泪滴落在影子身上,那影子便化作一缕清风,久久盘旋在伏火阵上空。
仿佛大梦初醒,又仿佛久别重逢,流筝怔愣地望着这一幕,也跟着落下眼泪。
“我好像记起来了,我好像……太羲她……”
原来她与太羲神女之间,真的有因果。
正在她心思恍惚之际,季应玄突然握住她的手,说:“事情有些不对。”
他说:“倘若莲生真君知道你是神女点化的影子,又怎会将你误认成神女的转世,一口一个师姐地喊你。”
经他一提醒,流筝骤然惊觉:“是啊,太羲她点化我的时候,并没有其他人在场,姒庑更不可能知道,除非……”
“除非这根本不是莲生真君的遗留的梦境。”
话音落,姜国塔内突然响起一阵古怪刻意的桀桀冷笑,似是想表达某种得意和愉悦的心情,然而听上去着实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声音。
那声音说道:“西境莲主,你不愧是吾这两千年的筹谋里,唯一的意外。”
果然是业火的神识。
季应玄倒是不惊讶,好整以暇道:t“你比我想象中更能忍气吞声,竟躲到这里来了。”
业火神识不以为忤,对季应玄说道:“你比姒庑聪明,能杀死他是你的本事,但你别忘了,你的力量源于吾,只有同吾合作,你才能变得更强大。”
流筝开口道:“更强大,然后呢,业火流溢、混沌不分的世间有什么意思?”
“为何没意思?”神识说:“天地初生之态本就不该遭到破坏,神灵是天地的疾疫,生灵则是天地的私心。”
流筝道:“既然你与世间两不相容,那我们与你讲不通。”
神识讽笑道:“你有什么资格来评判吾?你妄图吸纳世间的所有业火,马上就要爆体而亡!不与吾合作,只有死路一条!”
流筝蓦然擡眼,看向季应玄,嘴唇动了动。
季应玄云淡风轻一笑:“它骗你呢……它之前寄居在莲生真君身上,莲生真君死后,它想重新归于业火,可是业火已经快被红莲收尽,它没有栖身之地,所以才想骗咱们将业火放出来。”
流筝不为所动:“也就是说,你真的有爆体而亡的危险。”
“不会,”季应玄声音温和,“这不是还有你在身边么。”
“我?”
流筝没想明白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业火神识的心思被点破,突然朝她扔出一颗爆裂的火球,被季应玄拂袖挥到塔壁上。
袖间红莲骤然生长,红影如法相,将流筝与季应玄二人护住。
“西境莲主,你以自己为容器,时日无多——”
“同它废什么话。”
季应玄声音低冷,突然飞身上前,业火红莲缠绕他的手臂,花影凝成一支长剑,以移光换影的速度朝神识刺去。
神识体量轻盈,飞快躲闪,流筝召出不悔剑,从另一端堵它的去路,两人时而一前一后,时而一上一下,缠得业火灵识不得脱身,屡屡被命剑刺中。
神识是虚体,剑对它的伤害有限,但不悔剑冰寒,令它觉得浑身难受,何况被多番戏耍,早已惹毛了它。神识一次性甩出十数枚爆裂的火球,趁流筝飞剑去挡的时机,抻成细长的绳索模样,缠住了季应玄的胳膊。
这令它十分得意,它要绞断季应玄的胳膊,钻进他的身体,汲取业火的力量,如果一切顺利,说不定还能将季应玄的力量也占为己有。
却不知季应玄故意卖了个破绽,正等着它自投罗网,在神识缠上他手臂的那一刻,他的手臂突然化作满簇红莲,将神识紧紧拢住。
流筝惊得险些拿不稳手中剑。
“应玄!你的胳膊!你——”
最后一枚爆裂火球贴着流筝耳边擦过,业火的罡风削断她的长发,在她侧脸留下细长的伤口。
她却无知觉般,怔怔看着季应玄化作红莲的手臂,枝蔓与花瓣仿佛囚笼,暂时将业火的神识困在其中。
“流筝,你冷静些,仔细听我说。”
他的声音倒是非常冷静,平和地仿佛蓄谋已久。
“业火是与天地同生的力量,我虽能借红莲将其一时吸纳,却不能长久地盛放它,它已经融化了我的骨髓,又觉察到神识的呼唤,恐怕很快就会冲开我的束缚……我会爆体而亡——”
流筝高声打断他:“不,你不会!”
她将不悔剑的剑光合拢成天穹状,想要将季应玄罩在其中,借命剑的冰寒灵力降低他周身的温度,减缓他的痛苦。剑光天穹在逼近季应玄的过程中滋滋作响,变得越来越薄,仿佛与炭同器的冰罩,迅速消融。
“你这样救不了我,只会让我更痛苦,流筝……听话些,把剑收回去。”
季应玄的袍角开始燃烧,他瞳眸里的金赭色的火光渐盛渐亮,乌发扬起,露在外面的皮肤越来越白,仿佛被包裹的业火融化,渐渐形如透明。
他的五脏六腑、七筋八脉,俱是如火中滚过一般鲜红。
和他如今的模样相比,他的声音平和得近乎残忍。
他说:“在业火爆开我的身体,与它的神识相融之前,你要用不悔剑刺穿我的心脏,将我与业火一同镇压——这是唯一的机会,流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