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
“哥哥!”
流筝大汗淋漓地从昏迷中惊醒,只觉得浑身筋骨又痛又麻,使不上力气。
她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灵霄院的卧房里,金黄色的晨光从菱格窗外透进来,落在案桌梅瓶上,梅瓶里簪着一支含苞的栀子花。
鸟鸣哕哕,清风徐徐,一派宁静安详里,流筝恍惚以为自己做了个噩梦。
“吱呀”一声响,卧房的门被人推开,流筝探身去看,见来人是师姐宜楣。
宜楣被她吓了一跳:“哎哎哎,不要起身,你身上断了好几根骨头,得好好静养!”
流筝迫切地抓住她的手:“师姐,我哥哥呢?”
宜楣不语,垂下眼帘,转身去给她倒水。
流筝看见了她转瞬一瞥的殷红眼尾,心里仿佛坠了一块巨石,渐渐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昏迷前所见的景象犹在眼前,黑白交织的两道身影,永远坠入了伏火阵的地隙中。
“那伏火阵……”
流筝哽咽的声音仿佛一根颤颤的丝线,随时都会被风吹断。
宜楣低低道:“伏火阵暂时修好了。”
雁濯尘是身负太清剑骨的宗阶剑修,他以身相祭,暂时补好了破裂的伏火阵。
流筝望向窗外,默默流了很久的眼泪。
压在心里的事一桩接一桩,心绪烦乱,头疼欲裂。宜楣叹息着环住她,陪她坐了好一会儿,又听她问:“我爹娘还好吗?”
宜楣说:“宫主被爆炸的灵力震断了腿,如今正在观世阁休养,夫人照顾他。”
儿子祭了伏火阵,丈夫也修为尽失、身受重伤,流筝不敢想象她娘如今是什么心情。
她问宜楣:“师姐,如今太羲宫的宫务是谁在管?”
宜楣说:“是姜长老。眼下仙门诸使仍在太羲宫里,止善塔爆炸时,他们有伤有死,所以至今不肯走,要让太羲宫给个说法。”
流筝极轻地冷笑道:“结界是他们逼着打开的,破坏法阵的人是祝锦行带进去的,若非我哥哥用性命填了法阵,他们如今哪还有命在这里嚷嚷。”
宜楣叹息一声:“姜长老保证说一定会给个交代,所以这些人联合起来,推举姜长老为代宫主。”
“代宫主……”流筝从窗户望见气冲冲走进灵霄院的人,“只怕这‘代’字,不久就要摘了。”
姜盈罗带着几个弟子闯进灵霄院,像拆家一样四处翻找,把流筝放在院里的机括器摆件砸的砸,推的推,就连花儿开得好也碍了她的眼,提剑乱砍一通。
姜盈罗尖扬的声音传进屋里:“都给我仔细找,我要把那猫妖的皮扒下来纳鞋底,剁碎它的骨头喂老鼠!”
流筝心中霎时一紧:“她是来找喵喵的。”
宜楣说:“止善塔爆炸后,喵喵就不见了,她找不到的。”
流筝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总之心里又添了一重忧虑。
她要起身去将姜盈罗赶走,宜楣却按住了她:“这种时候不要与她起冲突,我去吧。”
宜楣是流筝这一辈的大师姐,她性格好,对谁都很照拂,在弟子们当中很有威望。从前即使是姜盈罗,也不敢给她甩脸色。
但那毕竟是从前。
隔着房门,流筝听见姜盈罗奚落宜楣:“他们姓雁的死的死,伤的伤,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要给他们做奴才,师姐,你可真是一把扶不起来的贱骨头。”
话音落,一道无色剑光贴面擦过,削断了姜盈罗的鬓发,将她身后弟子都震倒在地。
姜盈罗恼羞成怒地擡头,看见流筝扶着门框,一瘸一拐地走出来。
流筝穿着一件单薄的紫色长裙,长发未饰珠钗,自肩头披落到腰际,半遮着一张容色虚弱的脸,眼尾处嫣红未退,显出惹人心怜的风韵。
然而她开口,却从未这样不客气过:“姜盈罗,从前我不杀你,是不想叫人觉得我仗势欺人,如今我落魄了,你若再来惹我,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剜了你的眼睛,也不怕旁人说什么。”
“你敢!”姜盈罗幸灾乐祸道,“雁濯尘已经死了,如今可没有人给你撑腰了。”
流筝胸口一阵血气翻涌,她擡手召回剑光,不顾自己被震断的肋骨,持剑朝姜盈罗劈砍。姜盈罗哪里是她的对手,眼见着剑锋逼着她眉心飞来,吓得姜盈罗连连后退,直到撞进一人怀中,被他甩出符纸,化去剑势。
流筝咬紧牙关,将涌到喉间的血腥气咽回去,宜楣见事不好,连忙扶住了她。
姜盈罗既惊且喜,对着帮了她一把的祝锦行行礼道谢:“祝公子不是在与父亲议事吗,怎么到这里来了,莫非是来寻我的?”
祝锦行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将姜盈罗断掉的鬓发挽到耳后:“怎么又出来胡闹了,姜宫主正到处找你呢。”
姜盈罗说:“我没胡闹,我是来抓那只伤人的猫妖,这可是雁流筝纵妖伤人的罪证,我也是在帮你和父亲的忙。”
祝锦行四下看了一眼,见灵霄院已被她拆了个七七八八,对姜盈罗说:“那猫妖对你有防备,你这样是找不到的,你先回去,我来找。”
姜盈罗看着他,又看了看流筝,犹豫着不想走。祝锦行很有耐心地哄了她几句,答应过两日带她去听危楼小住,姜盈罗这才高高兴兴地被他打发走了。
流筝冷眼旁观着他们,忽然觉得又好笑又恶心。
如出一辙的神态和语气,只是面对的人从曾经的她变成了姜盈罗,原来他一直都是装出这样一副模样。
祝锦行走到她面前,语气十分关切:“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流筝:“有什么话,请直说吧。”
祝锦行看向宜楣:“还请师姐回避。”
宜楣紧紧扶着流筝不肯放手,警惕防备地盯着祝锦行。
“那好吧,只能让师姐见笑了。”
祝锦行弯腰将被姜盈罗踹倒的木椅扶起来,理了理衣裳,气定神闲地坐定,眉眼含着笑意望向流筝。
他说:“眼下的局势,想必流筝你已经很清楚了,你父兄身败名裂,太羲宫里已没有你容身的地方,你若不想同你母亲一起被扫地出门,我倒是有个选择。”
流筝漠然地听着,仿佛与己无关,既不着急,也不开口询问。
祝锦行的语气放软了几分:“你随我回听危楼,只要你肯悔过从前,念在过往的情意上,我会护着你,给你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流筝听罢便笑了,垂眼盯着他:“你是想娶我为妻,还是要纳我为妾?”
祝锦行:“那就要看你的诚意了。”
“就算我有诚意,祝公子也未必有勇气。”
流筝慢慢说道:“从前你为莲生真君效命时,不敢有这样的心思,如今他死了,你才敢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探出头来。”
祝锦行被她的话噎住,脸色冷了几分,须臾又将这口气忍下,自嘲地笑了笑。
他说:“是又如何,识时务者为俊杰,真要怪罪起来,应该怪你太能招惹,惹了一个西境莲主还不够,又惹了一位莲生真君。可惜这两人如今,谁也做不得你的靠山。”
流筝落在身侧的掌心慢慢拢紧,指甲几乎掐进了肉里。
除了哥哥的死,她心里还悬着另一件事,令她更加不敢深思,不敢询问。
可是不敢又如何,纵使她不问,心里也已经猜到了。
祝锦行见了她脸上恍惚的神色,愈发有耐心和她纠缠:“你这样聪慧,应该已经想明白了吧,从来没有什么万年灵参养出的剑骨,你身上的太清剑骨,是雁濯尘从旁人身上t剔出来的,被他抢了剑骨的人,正是如今的西境莲主。”
他顿了顿,又说:“莲主他最初接近你,就是为了夺回剑骨,屠尽太羲宫,他对你从来都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你想与我一刀两断,另择高枝,小心踩空了,落个人骨两失的下场。”
他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纱纸,朦胧模糊地传进流筝耳中。
流筝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冷了又热,热了又冷,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不安情绪如潮汐般卷起,悔恨,痛苦,一浪接一浪地抽在她心尖上。
她早该想到的,早在祭出命剑的时候,早在冥泉道上弓剑相对、掣雷城里神女诞辰,她就该对此有所知觉。
她怎么能如此残忍地亏欠他……
宜楣觉察到流筝时冷时热的体温,见她隐约含泪的眼里逐渐失去神采,不由得悚然一惊:“师妹,师妹!稳住心神!”
得知了哥哥的死讯,又得知身上剑骨血淋淋的来历,极度的悲恸情绪冲搅着流筝的灵府,在她身体受伤的虚弱时候,隐隐有岔气入魔的征兆。
流筝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扶着宜楣转身,慢慢往屋里走。
祝锦行也不计较她的慢待,如今这个情况,流筝越是惶惑,越是无人可依,他心里就越高兴。
“你好好休息,伯父伯母那边,我先帮你照应着。”
见她脚步微顿,祝锦行的声音越发柔和:“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
流筝浑身发热,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再起身时,窗外已是深夜。
宜楣照顾了她一整天,刚在外室歇下,流筝怕吵醒她,没有起身,只是推开了窗户,望着窗外的月亮。
弦月将半,算算日子,明天是六月十一,距离十五也没几天了。
流筝靠在床头,想起曾发生在满月时的事,那些湿漉漉的吻,充满了缱绻深情的情意,曾经令她那样快乐、喜欢,如今却像回旋的刀子,狠狠扎在她心上。
若他是假意,她会感到难过,若他是真心……
她只会更痛苦。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要与哥哥一起隐瞒她?
流筝默默垂泪许久,直到红肿的眼眶酸涩难挨,再也挤不出一滴泪水。
她想起了什么,赤脚下床,从旧衣里四处翻找,终于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一枚祝祷平安的护身符,是她离开掣雷城前,季应玄亲手画给她,叮嘱她仔细收存的。
还有一枚用来彼此联络的太羲宫玉令牌。
她不知道季应玄是否还留存着她送给他的紫玉貍花玉符,流筝摩挲着玉令牌,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终于试探着向玉令牌中注入灵力,尝试与紫玉貍花玉符的主人取得联络。
灵力在玉令牌上徘徊许久,因无人响应而渐渐消失。
流筝又试了一次,还是同样的结果。
也许只是夜深了,他睡着了……
流筝仰躺在床上,忍受着肋骨碎裂处的疼痛,沿着血脉蔓延到心口。
也许天亮以后,就能联络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