诬陷
业火上涌了两百多年,时而冲出地表,泛滥成灾。即使是修仙门派,面对棘手的业火,也不得不请太羲宫出手相助,因此或多或少都欠了太羲宫的人情。
这些仙门每年都会往太羲宫送谢礼,今年他们来送谢礼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在太羲宫宴请众门派来使的宴席上,现任听危楼楼主祝锦行站了出来,指责太羲宫。
他说:“太羲神女留下伏火阵,虽然隔几百年就要你们的宫主竭毕生之力修补,可是每补一次至少能撑持百年。如今距离上一任宫主补阵尚不足两百年,不仅太羲宫时常发生异动,仙门各地也屡屡受灾,雁宫主是否该给个解释?”
面对他的突然发难,雁长征先是惊愕,继而黑了脸。
他的态度一向凌傲,何况祝锦行只是个小辈,他冷冷说道:“业火是灭世之灾,人力只能推延而不能灭除,我太羲宫已经为诸位多争得了两千年的活路,难道你敢质疑我派宗旨吗?”
“我当然不敢质疑太羲宫,我想质疑的只有雁宫主一人,”祝锦行说着四下环顾,目光扫过注视着他的众人,微微一笑,“哦,还有你的儿子雁濯尘,那位剑道天才,救世英雄。”
雁长征拍案而起:“你简直太放肆了!”
祝锦行一改从前谦恭之态,咄咄相迎:“不是我放肆,是雁宫主欺人太甚。”
“祝公子说说看,我父亲如何欺你了?”
一道清亮的女声随剑光传来,众人转头去望,看见自夜深出走入宴席间的雁家兄妹。
两个太清剑修御剑从掣雷城赶回太羲宫,只需一天半的光景,流筝想在北安郡歇脚,顺便买些酒食,哥哥却三番五次催促她,仿佛十万火急。
刚赶回来,尚未来得及更衣,又匆匆赶到宴席间,听见了祝锦行这样一番话。
流筝心里并不好受,紧紧盯着祝锦行的脸。
她震惊于祝锦行突然翻脸的态度,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话,一时没有注意到与他同行入席的黑袍人,默默坐在灯光阑珊处,面具下一双幽深的眼,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不曾移开。
祝锦行见了她,眼中闪过一抹挣扎的神色,落在身侧的手缓缓攥成拳。
他深吸了口气,面向流筝说道:“我说你们雁家欺人欺世,故意纵业火焚烧各大门派,然后再跳出来装模作样将业火扑灭,令在座诸位欠你们的恩情,惧你们的威势。”
这样的污蔑,让流筝又是震惊又是愤怒。
她辩白道:“太羲宫历任宫主皆为修补伏火阵而陨落,我父亲为此修为尽失,我哥哥也屡次蹈险受伤,难道这些是作假吗?”
她扫视座中诸门派来使,有人频频点头,有人静静观察。
祝锦行说:“我有证据。”
雁濯尘冷声斥祝锦行:“忘恩负义的东西,你是自己滚出去,还是我用剑t将你挑出去?”
流筝拦下雁濯尘,望着祝锦行:“让他说!”
她自恃身正,自然要将此事论个清楚。
祝锦行擡手指向太羲伏火阵所在的止善塔方向,高声道:“证据就藏在塔内,请诸位仙门同道与我做个见证,一同去塔中看看。”
止善塔是太羲宫众地,连宫内的寻常弟子都不可轻易靠近,何况这一群乌泱泱的外人。雁长征与雁濯尘当然不同意,双方正僵持间,一直沉默旁观的姜怀阔却突然站了出来。
姜怀阔是姜盈罗的父亲,太羲宫的四大长老之一。
两百年前,若非身负太清剑骨的雁濯尘横空出世,他才是下一任的宫主人选。
姜怀阔说:“纸包不住火,事已至此,雁宫主,回头是岸啊。”
这样一句暧昧不明的话,如一滴水落进滚沸的油锅,在场众人当即窃窃私语起来。
“连姜长老也这样说,不会真的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也许是挟私报复……”
“若真是问心无愧,叫大家进去看看也无妨。”
“就是就是。”
“……”
众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汇成逼迫之势,都从席间站起来,紧紧盯着端坐上首的雁长征。
流筝眉心紧蹙,低声问雁濯尘:“哥哥,止善塔里究竟有什么?”
雁濯尘道:“真的只有伏火法阵。”
流筝不解:“那祝锦行为何执意要……”
话音未落,雁长征从席位上站起来,望着底下的众人说道:“诸位想进止善塔,可以,若我雁长征在塔内藏私,我愿意认罪,听候诸位发落,可若是没有……”
他的目光落在祝锦行身上,微微眯起,敛着精光。
“若是止善塔中一切清白,我太羲宫的威严并非可以随意挑衅,须得有人以血来祭。”
没有人反对,反正他们不是出头鸟,此事是祝锦行率先提出来的,要倒霉也是他倒霉。
于是众人离席,跟随雁长征与祝锦行往止善塔的方向走去。
流筝终于注意到走在最后的黑袍人,此人气息内敛,并不惹人注意,给她的感觉却很不舒服。
她示意雁濯尘去看那人:“哥哥,你认识此人吗?”
雁濯尘摇头:“不认识,但看他坐的位置,好像是随从祝锦行来的。”
流筝的眼皮一阵乱跳,心里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正此时,子雍穿过人群,跑到流筝身边,惊喜地喊了一声:“师姐!”
黑衣人脚步顿住,微微侧目,向这边看了一眼。
流筝却正好被子雍吸引了注意力,见他跑得头发都乱了,含笑为他理开鬓角。
“师姐,你可算回来了,”子雍抓住了她的手,又高兴又急躁,“不是说只去一趟听危楼吗,怎么又跑到掣雷城去了!我每天都在担心你,想去找你,宫主又不许,幸好听说你祭出了太清命剑,太厉害了师姐,怎么做到的?”
子雍年纪小,话却密,又喜欢缠着流筝,绕着她转来转去,像只麻雀。
流筝摸了摸他的头:“好了好了,你安静一会儿,咱们先一同去止善塔,过后再与你说这些事。”
子雍乖巧点头,三人一同往止善塔的方向走,快步路过人群时,与黑袍男子擦肩而过。
降真花的香气幽而淡,如一缕微风拂过鼻尖。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他低下头,掩在宽袍中的素手颤颤伸出,似乎想要挽住什么。
师姐……她怎能允许旁人也这样唤她?
他擡起眼,紧盯着子雍的背影,眼中露出晦暗的杀意。
***
夜黑无月,止善塔仍散发着淡淡荧光,塔高八十一丈,周身镂刻太羲宫的徽文,以壁画的形式讲述两千年前神女镇灭业火的故事。
众人来到止善塔下,仰望这座承担着东界安危重任的圣地高塔。
上次修补阵法时,雁长征已耗尽了修为,如今尚未恢复,他后退一步,对雁濯尘说:“濯尘,你去打开结界。”
雁濯尘应了声好,召出观澜剑,将剑光投射在止善塔结界的纹路上。
结界认出了他的身份,塔门应声而开,露出里面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雁长征见众人脚步踟蹰,略带讽笑道:“怎么,不敢进?”
祝锦行说:“只怕不敢进的另有其人。”
他率先走入塔中,其他人也慢慢跟上,流筝与雁濯尘走在最后,塔门在身后隆隆阖上。
无尽的黑暗里,脚下的亮光渐渐显现。
如流水般幽蓝色灵光绘成数十人环绕的法阵,据说太羲神女采尽了她诞生之地的雪雾圣莲,才绘成了这样一个法阵。法阵的纹路十分复杂,越往中心光亮越盛,往外渗着极阴极寒的冷气,众人冻得瑟瑟发抖,连忙往法阵外层退缩。
雁长征没了修为护体,眉毛上结出一层白霜。
他强忍着身体不适,朗声问道:“诸位可看仔细了,止善塔中究竟藏了什么阴谋诡计?”
除了太羲伏火阵,这座塔里连一盏多余的灯都没有。
众人讷讷不能言,都将目光投向祝锦行,祝锦行也不说话,却将目光转向了站在角落里的黑袍男子。
很奇怪,他分明披了一身黑色长袍,在这微弱的蓝光里,却格外显眼。
他拨开人群,缓步走到阵心,环视众人,面具下如血的红唇露出一个畅然的笑。
“就是这个法阵,耗尽了我师姐的性命,可是她都守护了些什么东西……两面三刀的小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的目光与流筝相对,流筝心中骤然一沉:“他是……”
“莲生真君。”
雁濯尘的反应比她更快,已提剑杀了上去,观澜剑银白色的剑光割开满室黑暗,众人惊呼一声,却见黑袍男子脚下生出红莲,金赭色的火光将雁濯尘重重弹开。
“是业火红莲!”
“这里怎么会有业火!”
“这止善塔内果然有阴谋!”
流筝召出不悔剑,要上前去助雁濯尘,祝锦行却飞出一道符咒拦在她面前。
他劝流筝:“莲生真君非你能敌,他对你没有恶意,你现在放下剑,不要惹怒他。”
流筝挥出剑光重重一劈:“滚开!”
符纸在她面前四分五裂,祝锦行向后趔趄了几步,只觉得胸腔里一阵血气翻涌,堪堪定住了脚步。
不悔剑的剑光缠住了莲生真君,在神女剑法的攻势下,即使莲生真君有两千年的修为,一时也奈何不得。
“师姐!”
子雍看得心急如焚,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不料那黑袍人却突然看向他。
他的目光那样冷,那样深,仿佛淬了毒。
“卑劣蝼蚁,也敢喊师姐?”
只听“噗嗤”一声响,子雍觉得胸口火辣辣地灼烫,他低头一看,一支红莲穿透了他的心脏,瞬间将他整个人燃成一片业火。
流筝目眦欲裂:“子雍!”
她撤剑去救,那业火却越燃越剧烈,她眼睁睁看着子雍在她面前化作了一片飞灰。
业火逐渐蔓延,脚下的伏火阵震颤不已,从莲生真君站立的地方,蔓延出细碎的裂痕。
太羲伏火阵……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