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我
夤夜,姜盈罗悄悄推开祝锦行的房门。
盘坐在榻上的祝锦行倏然睁开眼,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她:“姜姑娘,你这是要拖我下水吗?”
“若非走投无路,怎敢劳烦祝公子,”姜盈罗向他盈盈一拜,“少宫主收走了我的莲木牌,我出不得无妄客栈,想请祝公子帮我传话给陈子章。”
祝锦行说:t“太羲宫的恩怨与我无关,我不想掺和。”
姜盈罗上前一步:“我不信祝公子不远万里来掣雷城,只是为了壁上观热闹。”
她想去抓祝锦行的手,顾及自己脸上的伤,又硬生生顿住了,心头涌上绝望的恨。
她只是站在祝锦行面前,柔声说道:“祝公子,我也是自幼景仰你、思慕你,然而你眼里只有雁流筝一人,她的身份比我高,若是能与你修成正果,我也认了。可是你瞧她待你如何,将听危楼的丑闻闹得沸沸扬扬,丝毫情面也不顾。”
祝锦行不为所动:“父辈的事与我无干,流筝她恩怨分明。”
姜盈罗道:“她分明,她的父兄未必分明。雁濯尘对她一向是捧着怕摔含着怕化,听危楼出了淫掠凡女、采阴补阳的丑闻,你觉得他还会同意这门婚事吗?何况雁流筝不知走了什么邪门歪道,竟修出了太清命剑,听危楼本就矮太羲宫一头,以后雁濯尘恐怕更不舍得让雁流筝下嫁了。”
她这句话倒是没说错。
昨日祝锦行与雁濯尘叙话时,故意提及了他与流筝的婚事。
因为流筝年纪小,两人的婚约只是太羲宫与听危楼之间心照不宣的意向,从未正式商榷,更未落纸为约。
从前雁濯尘都会打趣他和流筝几句,这次却充耳不闻,装没听懂,几次将话题揭过。
隐约已有翻脸不认的意思。
见祝锦行沉默,姜盈罗知道自己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她继续道:“难道你不好奇雁流筝的忧怖幻境里有什么吗?陈子章操控了她的幻境,只要你帮我传话,他就会告诉你。”
祝锦行身上有莲生真君给的灵符,所以当时没有坠入幻境,但他似乎对姜盈罗的话很感兴趣。
他说:“这个忙我帮了。”
姜盈罗含笑向他一拜:“多谢祝公子,这份人情,盈罗记下了。”
***
流筝悄悄将窗缝合拢。
她转身点亮一盏机关灯,灯光只照亮室内,透不出窗去,是母亲特意为她研制的得意之作。
坐在桌边的雁濯尘睁开眼,湛蓝色的光晕落在他眼底,像月下的冰湖,平静无澜,而隐约有暗光流溢。
流筝小声说:“姜盈罗出来了,从祝公子屋里。”
“这么快?”
“嗯?”流筝没懂他的意思。
雁濯尘没有解释,清咳了一声,问流筝:“你与祝锦行的关系,你是怎么考虑的?”
“啊?我……那个……”
骤然被问住,流筝心虚地红了脸,落在雁濯尘眼里,却是她仍然恋慕着祝锦行的表现。
雁濯尘轻声说道:“从前允你与他往来,是我识人不明,听危楼出了这样大的丑事,他的师叔伯、师兄弟有半数卷入其中,我不信他能出淤泥而不染。流筝,这样肮脏且心术不正的男人,他配不上你。”
流筝说:“可我在听危楼调查了好几天,没有发觉祝公子卷入其中的迹象。”
“没有证据,只能说明他更可怕,流筝,你不能拿你一辈子去赌。”
“我明白哥哥的意思,待离开掣雷城,我会与他断绝关系,但这是因为我已经变了心,而非因为怀疑他参与了淫掠采补的罪行。”
流筝低低道:“后者关乎他的声誉,没有证据之前,不能这样假定他。”
雁濯尘松了口气:“只要你愿意放手就好,不管是因为什么——”
等等,变了心?
他眉心重又蹙起:“你变心看上谁了?”
“嘘,有人来了。”流筝示意他噤声。
来人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并未刻意隐藏动静,停在雁濯尘房门外,轻轻敲了两下:“濯尘兄,是我。”
竟然是祝锦行。
雁濯尘与流筝对视一眼,轻轻点头,流筝上前开门。
祝锦行见她也在,先是惊讶,继而心中感到庆幸,看来他选对了。
姜盈罗那点肤浅的道行不足以使祝锦行动心,他重来掣雷城是奉了莲生真君的命令,自然以博取雁家兄妹的信任为首要。
雁流筝既然也在这儿,说明姜盈罗的行迹早已被注意到。
他对雁濯尘说道:“方才姜盈罗悄悄找我,想让我去找陈子章递消息,告诉他你的灵力并未恢复,让他想办法支开流筝,抓紧时间对你下手。”
雁濯尘面上十分惊讶:“竟然如此,多谢平云相告!”
祝锦行问:“你们可要与我一同前去,将陈子章抓出来?”
不及雁濯尘答应,流筝突然出声:“不必。”
她说:“我们同祝公子一起去,会暴露你的立场,反而叫这两人记恨上你。我与哥哥既已知道他们的计划,提前有所防范,等着他们来便是。”
祝锦行点头:“那我就按姜盈罗说的去做。”
他离开后,雁濯尘笑流筝:“看得出你是真的死了心,一点也不想承他的情。”
流筝叹气:“可是从前欠下的又该如何还,他救过我,又教我画符,赠我符纸。”
“这点恩情就想让你以身相许,也太小看太羲宫,”雁濯尘让她宽心,“这些年他从太羲宫也得了不少好处,若你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你觉得他还会费力救你吗?”
流筝托着腮不说话,内心十分纠结。
***
第二天一早,流筝受客栈老板盛情相邀下楼品茶。
路过一楼厅堂时,正碰上一位玄衣姑娘带着一众侍从走进来。
那姑娘生得年轻貌美,神情却十分端肃,手握一把精巧的机关剑,尺八细腰上系了一圈叮当作响的宫铃,流筝只瞥一眼,便知全都是难得的机括武器,做成了铜丸大小的宫铃模样。
竟与她那改造后的机关鸢样子十分相似。
流筝脚步微滞,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却瞧见了被那姑娘的侍从绑进来的季应玄。
流筝:“……”
果然还是被墨族的人抓了,她这张乌鸦嘴啊。
季应玄见了流筝,好似失足少年见了亲人,咬着封嘴的布条呜呜两声,不住地给她使眼色,长睫如鸦羽翕动,一双勾人的眼睛里,全是令人难以招架的激动之情,求助之意。
流筝怔怔地看着他被侍从推搡着带往下等客房的方向。
待他们消失后,她急忙向客栈老板打听来历,老板倒也不隐瞒,痛快说道:“那位是墨族的二小姐墨缘溪,听说墨族有与掣雷城修好的意思,来向莲主大人进献宝物与奴隶。”
宝物与……奴隶?
流筝心中大喊一声糟。
在掣雷城待了这段时间,她风闻过这位西境莲主许多秘闻逸事。
传说他神秘又古怪,独居城主宫莲花境中,只见一封封政令从宫殿传出,却从未见他在人前显形,纵然是他贴身护卫的侍从,也只相隔重重帘幕,偶尔瞥见他脸上的黄金面具。
有许多姑娘曾想亲近他。
无论是仰慕他的强大,还是别有目的,无论是凡界的、仙门的、化形的大妖、擅变的魔族,没有人能得他一面之恩。
他连见都不肯见,说明并非嫌她们丑,既然不是品味高,那就一定是品味怪。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猜测,这位莲主大人也许是个女的,也许是个变态。
总之,他很可能喜欢男的。
流筝当时品着茶,赏着雨,八卦听得津津有味,这会儿却如五雷轰顶,从脚底焦到天灵盖儿。
凭季应玄那副清雅无双的姿容,那莲主但凡对男的有一点兴趣,就一定不会放过他。
一瞬间,流筝脑海中已经闪过了莲主青面獠牙的鬼脸,滴着涎水要向季应玄伸出魔爪,季应玄无处躲避,不愿受辱,只能含泪自尽的场景。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流筝原地转了几圈,火急火燎地想办法,终于急中生智,冒出一个主意。
“先试试是否可行!”
***
墨缘溪从下等客房禀见季应玄回来,在回房的连廊里,她看见一个灵俏动人的紫衣姑娘蹲在地上,正专注地摆弄一件机括器,远远看那形状,好像是一盏灯。
墨缘溪细细打量她几眼,将她与方才莲主大人描述的“大业关键人物”对上了号。
果然年轻漂亮,观之可亲。
但墨缘溪不敢因此放松警惕,想到周坨山里越是漂亮的花朵越有毒,顿时如临大敌,绷紧了身体,慢慢走上前去。
流筝连忙起身,三分惊讶七分惊喜地同她打招呼:“这位姐姐,你一定是墨族人吧!”
墨缘溪震惊,心道她竟有如此本领,一言不发就看透了自己的来历。
流筝笑出两个梨涡,柔声解释道:“我见你一身机括器皆非凡品,又带着侍从在掣雷城中往来,听说近些年掣雷城有与墨族交好的迹象,便料想姐姐是来自墨族。”
墨缘溪故作高深地点了点头:“t嗯,我是墨缘溪。”
“缘溪姐姐,我是太羲宫雁流筝,”流筝态度亲热地挽住她,向她请求道,“我有一盏心爱的机括灯,不小心被我摔坏了,劳烦缘溪姐姐帮我看一眼能否修好,行吗?”
墨缘溪生出了几分兴趣,从流筝手里接过机括灯和它掉落的部分,只见她修长纤细的手指灵活地摆弄了几下,就将掉落部分重新装了回去,机括灯在她掌心里散发出莹润的湛蓝色光芒。
“这灯……有几分特别。”墨缘溪真心夸赞道。
见她感兴趣,流筝心里欢呼了一声,开始自卖自夸:“这机括灯的外壳是用苍山玄铁制成的,你知道苍山玄铁吗,传闻太羲神女用它做过一副战甲,可以随意变换体积,就是那种。”
墨缘溪当然知道,那副玄铁战甲可是出自墨族先祖之手。
“灯心是东海麟龙额间珠,所以此灯的光永远不会熄灭,而且可以随意控制它照亮的范围,在范围之外看只有一片漆黑,怎么样,神奇吧?”
墨缘溪听得频频点头,对流筝说:“既然如此珍贵,以后要仔细收存。”
见她不生占有心,流筝心里凉了半截,忙又从绣囊里掏出象仪盘塞给她:“还有这个,象仪盘,向盘中注入灵力,便可寻找同源灵力所在,怎么样,喜不喜欢?”
这下墨缘溪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不是她大哥墨问津花了半年时间才做成的那个破烂吗?
“是不是很喜欢?我要把它们送给你!”流筝紧紧挽着她,热情得让墨缘溪有些不知所措。
墨缘溪:“啊?送给我?非亲非故,如此……嗯,珍贵,这不合适吧?”
流筝:“合适合适,你若肯送我一件回礼,就没什么不合适!”
墨缘溪问:“你想要什么?”
流筝剪水般的双瞳眨了眨,好言同她商量道:“我见缘溪姐姐绑了个凡人,那凡人小有姿貌,我想讨过来给我的傀儡侍卫描样子。”
墨缘溪:“……”
竟然想用两件破烂换走莲主大人?!
还敢肖想把莲主大人的脸给她的侍卫用?!
墨缘溪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流筝摇着她的胳膊央求她:“我一见缘溪姐姐就很喜欢,你一定是个慷慨豪爽的人,就答应我嘛,好不好?”
墨缘溪一点都不想答应。
但她想起来方才莲主的吩咐,倘若那“大业关键人物”拦住她,无论她说什么都要答应。
把他送人也要答应吗?
墨缘溪心中生出难以割舍的酸涩,但是想到眼前之人是“大业关键人物”,想到让墨族走出周坨山、扬名于世的大业,她还是忍痛割爱地点点头。
“好!”
墨缘溪压下滴血的心、含泪的眼,咬牙道:“换就换!”
为了大业,只好牺牲莲主大人的姿色,暂抛她的儿女私情了!
流筝感动得险些跳到墨缘溪身上,将两件宝贝往她怀里一塞,拉着她就去找季应玄。
“我的人呢!我的人呢!”
季应玄没想到流筝来得这样快,刚靠在榻上想小憩一会儿,听见她的声音,赶快手忙脚乱滚下榻,拾起墙边的绳子给自己绑上。流筝闯进来时,他正靠墙跪着,方便背过手去给脚腕上扣子。
这副场景看在流筝眼里格外凄惨,仿佛他备受欺凌,苦苦盼着她来解救。
墨缘溪上前给季应玄“解”了绳索,流筝扶着他起身离开,先往自己的房间里安置。
关上门,流筝大松了一口气,连忙拽着季应玄前前后后检查。
“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打你,有没有伤你,有没有给你下毒用药?”
清爽宜人的降真花香萦绕着他,她的声音悦耳如风过檐铃,满是关心与焦急。
季应玄的心如二月春风吹融冻土,渐渐柔软湿腻,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流筝的声音戛然而止,心脏砰砰乱跳。
“流筝,谢谢你愿意来救我,”季应玄柔声在她耳边轻叹,“我就知道信你不会错。”
不像墨问津那个狗东西。
他喊墨问津帮忙演一场戏,那狗东西不仅敢躲懒,还敢背着他把这件事甩给墨缘溪。
害得他骗了这个骗那个,两边瞒,看起来很像是个混账。
流筝随他一同叹气,安抚似的拍拍他的背:“这一路遭了不少罪吧,没事了,你已经安全了。”
季应玄又委屈又庆幸地“嗯”了一声。
心道,没关系,墨问津绝对比他更遭罪。
墨族大少爷继承了他这一脉的调性,最怕见到非人族,尤其是夜罗刹,听说年轻时候被吓尿过裤子。
所以季应玄已经派帘艮抓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