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
生为仙门公子,祝锦行最讨厌的就是被挑衅。
何况流筝是他心仪的姑娘,是最适合联姻的对象,怎能任由一个凡人出言染指。
他指间飞出两道符咒向季应玄袭去,不料符纸尚未靠近他身,一道红光闪过,两张符纸在空中被绞成了碎屑。
祝锦行不信邪,对涌进来的弟子说道:“去,把这些玉塑全都砸碎。”
子弟们抡出锤头就往玉女像身上砸,同样被重重弹开,飞摔在四周墙壁上,或滚下楼梯去,死的死,伤的伤。
季应玄可不是雁流筝,他与听危楼之间,并没有需要注意分寸的情分。
他掩唇轻咳一声,一副孱弱不胜的模样:“家传薄技,见笑了。”
祝锦行看不透他的底细和修为,一时竟不敢轻举妄动。
被派往精舍灭口的弟子负伤前来请援:“禀楼主,公子,我等实在打不过太羲宫那位,她要护送那些女囚到向云郡去,我们拦不住啊!”
祝伯高一听便急了:“绝不能叫她们跑了!锦行,你得想办法拦住她,此事若是捅了出去,咱们一切都完了!”
“爹,你镇定些。”
祝锦行心中十分烦躁,他早几年前就规劝过祝伯高别再干这种损阴德的事,偏偏他沉溺女色不可自拔,更舍不得这不劳而获的滋味。
他想了想,对报信的弟子说道:“去跟紧流筝,看她将那些女囚带到了哪里,随时来向我汇报。”
弟子领命离去,祝锦行又点了在场几个修为高的人:“你们在此看守,别让这个男人扛着玉塑像跑了。”
然后才对祝伯高说:“爹,咱们一同到三十三层看一眼。”
待他们走后,季应玄靠在墙角阖目休息。
他试着用心念驱动业火红莲,先看了眼流筝的情况,见她无恙,又转到掣雷城,联系上了正在城中巡逻的帘艮。
帘艮见业火莲花镜亮起,忙卸甲伏地叩首。
季应玄的声音冷冷透过莲花镜:“是谁把祝锦行放出城的?”
“回莲主,是祝先生。”
“他人t呢?”
“尚未找到,可能已经跑出城了。”
“跑了?”季应玄轻嗤,“孤看你和祝仲远一样,都不想活了。”
帘艮只觉得头皮发麻,双脚发软,仿佛已经预见到了自己被投入业火的下场。
那祝仲远是莲主从凡界带到掣雷城的,平时帮忙料理城中的杂务,管束作乱的妖魔,十分兢兢业业,颇得莲主倚重,谁曾想他会突然发疯,放走犯人?
他小心翼翼说道:“祝先生留下了一张字条,说他不敢在掣雷城内杀人,将往凡界了却恩怨,倘能活着回来,必将向莲主负荆请罪。”
负荆请罪,又是这招。
“那就随他去送死好了,”季应玄声音冷淡,“暂将你的脑袋寄在脖子上,去为孤查一个人。”
“谁?”
“莲生真君。”
季应玄想起地宫里那道士飞出的红符,只觉得十分古怪。
那道红符上的确有业火红莲的力量,却并非出自他手,他清楚地记得,那道士拍出红符后喊了一句“莲生真君助我”。
他竟不知,这世上还有别人能驭使业火红莲,这莲生真君,又是何方神圣。
***
天已大亮,二十六个女囚排成两列,在百姓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中鱼贯穿过长街,走到了向云郡的衙门前。
流筝推开架戟拦路的衙役,拾起安置在竖鼓两侧的鼓槌,提着一口气,猛得敲向鼓面。
咚咚咚,劲闷声响,如天雷降,响彻长街。
周遭百姓越聚越多,紧闭的衙门内,向云郡守范成刻被吵得脑袋都要炸了。
只听外头那女子高声道:“民女有状告听危楼,一告其修习邪术,强淫凡女!二告其采阴补阳,杀人抛尸!三告其颠倒黑白,反诬苦主!”
周遭百姓一片哗然。
“听危楼?难道是那个能求财改命、本领通天的听危楼?”
“不然还有哪个?”
“这如何可能,里面的道长都是造福人间的仙人,就连皇上也很敬重他们,这绝对是诬告!”
“就是,一群妓女,我不嫌污糟,道长们还嫌污糟呢!”
不怀好意的窃窃声里,二十六个姑娘沉默而坚定地站在流筝身后。
这些侮辱的话,她们早已听得麻木,流筝却未尝受过,她气得几乎要将手中的鼓槌捏得粉碎。
她对二十六人说道:“凡尘事当凡尘断,我虽能救得你们一时,却护不住你们一世,为长远计,今日需委屈各位姑娘上公堂。”
贺风裳说道:“我们一切听流筝姐姐的,姐姐不必有顾虑!”
二十六人齐齐朝她下拜,声轻而意重:但求清白,万死不辞。
流筝心中震动,转身继续擂鼓,从绣囊中抛出数枚铜丸抛向空中,变作一朵朵夕颜花形状的喇叭,将她的声音扩遍整个向云郡。
“范郡守!你既自诩清正,有法不阿贵的美名,为何不敢开门升堂!是惧怕听危楼的威势,还是也曾参与他们的勾当!”
范成刻被这泼天的污水泼了个倒栽葱,吹胡子瞪眼地跳起来。
“胡说八道!老夫最恨□□之人,从不沾染女色,丞相大人在上,来人,给我升堂!”
朱门终于推开,在一片杀威棒杵地的“威武”声中,流筝带领二十六个姑娘迈进了公堂。
甫一站定,上首的范成刻猛得拍了下惊堂木,扔下一道令签:“来人,上厚枷、巨梃,先将这些闹堂的□□们去衣重责三十!”
“我看谁敢!”流筝简直被他的尖刻惊呆了。
范成刻冷笑:“不是你要求本官作主的吗?我知道太羲宫本事大,但是也没大到能当众杀害朝廷命官的程度吧?”
流筝忍气吞声同他讲道理:“凡间断案,难道不该先召见双方,问清状由么?范大人为何上来就要动刑?”
范成刻说:“凡涉奸情之案,必定是女子先淫,使美者不美,则妓风绝矣。”
话音落,忽听一男子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原来范大人断案如此轻佻,真是枉朝廷嘉你铁面冰心之语。”
众人转头去看,见一轩朗男子分开人群迈入堂中。
他模样十分年轻,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身华贵锦袍,面如冠玉,唇如朱丹,隐隐含笑。
流筝见了他一喜,堂上的范成刻却吓得面色惨白,连滚带爬地扑到了男子脚下。
“下官范成刻,参见皇太子殿下!”
此言将众人吓了一跳,如风吹草偃般跪倒一片,只留流筝自己孤零零地站着。
她正犹豫着要随众人一起下拜,却被一只手稳稳扶住:“流筝姐姐不必多礼。”
皇太子萧似无,皇后嫡出,年少聪敏,文韬武略,素有贤名。他十五岁时曾到太羲宫拜访过,与流筝有几分交情。
萧似无径自走到上首坐下,对左右手道:“上卷宗。”
范成刻抖得像个筛子:“回殿下……此案没有卷宗。”
萧似无笑了:“真是好一个父母官,没有卷宗就敢收押二十六人,喊打喊杀。”
范成刻连忙交代:“是听危楼!祝伯高拿着皇上御赐的金拂尘,要本官以淫修之罪查封华裾楼,将包括苏啼兰在内的二十六人拘押下狱,不日问斩。”
萧似无转向流筝:“流筝姐姐,你可知这淫修一说,是怎么一回事?”
流筝说:“听危楼里有人掳掠华裾楼女子淫乐,用邪术将她们变成玉人塑像,以供采阴补阳,直到她们枯竭而亡后,将尸首抛在地道中聚阴,不肯让她们入土投胎。”
她转头看向身后二十六人,继续说道:“有女苏啼兰,为寻姐姐甘入华裾楼,她略通道术,发觉听危楼的勾当后,教这些姑娘如何反采阳气,以保全性命。但此事很快被听危楼发觉,所以才会勾结范郡守,给她们按了一个邪修的罪名。”
“苏啼兰是哪位姑娘?”
“监狱失火那日她消失了,迄今尚未寻到。”
萧似无听罢深深蹙眉,传唤暗卫:“带着孤的令旨,去传祝道长。”
约半个时辰后,祝伯高被带到了公堂上,向上首的萧似无执了一个道礼。
他仍然嘴硬:“听危楼是正派符修,绝不会做采人精元这等妖邪之事,许是看管不严,有血气方刚的弟子招妓,却遭人采阳,我们听危楼才是苦主。”
流筝说:“胡说,听危楼里的白骨与玉雕像皆是物证。”
“哦,那个啊。”祝伯高轻捋胡须,想着祝锦行教他的话,从容说道:“说来惭愧,这些都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造下的孽。”
“弟弟?”
祝伯高环着公堂走了两步,面向围观的百姓,高声叹了一口气。
“贫道有个弟弟名仲远,年轻时颇有天资,却因求道心切以至于走火入魔,时常发狂作乱杀人,贫道念及手足情分,始终留他一条性命,将他打断腿,锁在听危楼三十三层。不料近来才发现,他竟有本事挣开束缚,出去杀人后抛尸在地道中,那些玉雕像,也是他使了邪术弄到楼里去的。”
祝伯高的弟弟祝仲远,流筝曾听父兄提过此人,可是眼下这桩公案中,却并没有祝仲远参与的迹象。
是她把事情想简单了,还是祝伯高在肆意栽赃?
萧似无问:“祝仲远人呢?”
祝伯高叹气:“昨日被雁姑娘一闹,破了结界,将人放跑了。”
又被平白泼一身污水,流筝气得冷嗤一声。
萧似无颇有些无奈,他说:“苏啼兰和祝仲远,如此重要的两个人都没找到,只有一些模棱两可的物证,这个案子孤没法断。”
他望向流筝:“流筝姐姐也莫要担忧,孤来保证这些姑娘的安全,你与祝道长一同去寻找这两位人证,待找到了苏啼兰与祝仲远二人,这案子才能断明。”
流筝心中暗暗感慨:凡界审案子真是麻烦啊。
但她既然决定遵循凡界的规则来了结此事,许多事情就不能任性而为。所幸萧似无是个信得过的人,她将二十六位姑娘暂交予他保护,决定先回听危楼看看季应玄的情况。
***
季应玄安然不动地守着十二尊玉塑打坐,借红莲神游到周坨山,吵醒了正蒙头大睡的墨问津。
墨问津打了个哈欠,正眼含热泪,瞥见了季应玄胸前的伤口,于是陡然惊瞪起双眼。
“呦,莲主大人,”墨问津几乎压不住幸灾乐祸的笑,“您胸前这花绣得挺好看。”
季应玄没有心情与他贫,直接说道:“雁流筝今日祭出了命剑。”
“啊?”
“她的颈后沾染了我的血,唤醒了剑骨。”
墨问津挑眉:“看你伤的这个位置,还是心口血呢。”
“我又去查阅了太羲神女写的那本t《剑异拾录》,”季应玄说,“如果她尚未祭出命剑,剖取剑骨后以红莲灵力续命,尚有存活的可能,就如我当年一样,可她若是已经祭出了命剑……”
“如何?”
“命剑出世之后,剑骨将新生数万条血脉,逐一替取她本身的血脉,如此才能人剑合一,互相滋养灵力。若要剖取剑骨,需先剥下身上的皮肤,将这数万条血脉逐一切断,然后才能将剑骨取出来。”
墨问津想了想:“虽然听起来有些难,但我二妹最近刚研究出一种新的蜉蝣刃,据她说可以轻松削掉蚂蚁的触须,想来切断人的万条细脉也不是难事,她若是知道能帮上莲主大人的忙,必然会很高兴。”
季应玄说:“此举无异于凌迟。”
“呃……”
墨问津咂摸出一点不对劲的滋味来。
他隔着莲花镜细细打量季应玄,突然问:“你这伤不会也是为那雁流筝受的吧?”
季应玄当没听见。
墨问津啧啧两声。
“原来是舍不得了。”他说:“您若舍不得杀那雁大小姐,这剑骨不取也行,不过是十年的饮恨折磨,苦心筹谋,说罢也就罢了。您能活千年万年,想必当初在地隙深渊中所受的业火焚身,也不过是一瞬的痛苦,说忘也就忘了。”
季应玄淡声道:“你不必拿话来激我,我若真想放过她,今日便不会找你。”
“那莲主大人是什么意思?”
“还有两天就是十五,”季应玄说,“届时我抓她到双生台,你来剖剑骨。”
墨问津了然:“君子远庖厨,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我明白。”
闻此言,季应玄几不可见地眉心轻蹙。
***
流筝像一阵风卷进听危楼来。
她说她来守着,让江水珮扶季应玄趁夜离开,去城中找大夫看伤,江水珮吓得后退了一步。
她方才已试过向这位季公子献殷勤,给他端茶倒水,柔声劝他解开他被血黏在身上的衣服,自请为他重新包扎伤口。
季公子拦住她的手腕,语气温和,面容却十分冷漠。
他说:“你该明白,想救你的人不是我,是雁姑娘,我不仅不喜欢救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倒喜欢杀人。”
江水珮吓死了,忙连声赔罪,退到苏茹茵的玉塑身后,再不敢惹这尊煞神。
没想到此刻在雁姑娘面前,他却彻底变了副模样。
形态优美的眼角轻轻垂着,像细雨和风里一瓣摇摇欲坠的莲花,迎风捧露;又似精利的刀剑藏进鞘中,尽掩锋锐,唯剩可供把玩于掌心的昳丽天工。
语气也是轻且浅,仿佛不胜伤痛。
他说:“无妨,我已布下结界,咱们一起走。”
流筝有些不放心:“只怕听危楼中有高人,我还是在此守着吧。”
季应玄没说什么,作势要去搭江水珮的手,却又在她将要扶上来时猛一趔趄,平白摔倒在地,正压住了胸前的伤口,疼得倒吸几口冷气。
流筝吓出来一身冷汗,连忙去扶他:“季公子!你怎么样!”
江水珮更是快要吓哭了,边后退边摆手:“我不行的,我不行的,雁姑娘,还是你来扶吧!”
季应玄抓着流筝的袖子,声音轻弱地问她:“你只管她们,不管我么?”
闻此言,流筝心里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又酸又紧。
她向四周环顾了一眼,确实有一层十分厉害的结界护在十二尊玉塑身前,心中稍定,小心将季应玄从地上扶起来,语气里有温柔安抚的意味:“别怕,我带你走。”
三人离开听危楼,此时天色将晚,城中许多医馆已经关门。
他们迎面遇上了皇太子萧似无派出的暗卫,暗卫向流筝行礼:“殿下已为您准备好下榻之处,请阁下随我来。”
流筝含笑还礼:“多谢你家殿下考虑周全。”
季应玄心中缓缓疑惑:殿下?
他不过一会儿没盯着她,哪里又冒出个殿下来。
萧似无为他们准备的落脚处十分舒适,就在郡衙附近的馆驿内,房间整洁安静,床榻温暖舒适。
流筝先将季应玄安顿好,打来热水给他清洗伤口,用剪刀将他左上半身的衣服全部剪碎,露出了胸前一片色泽如玉、饱满流畅的肌肉。
流筝脸上隐隐发烫,想说些什么来打破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
她说:“你这伤口险些贯穿,又靠近心脏,普通人受了这样的伤只怕挨不过几日,接下来你要好好养着。”
季应玄盯着她垂下的长睫:“怎么,你还怕我死了?”
“当然。”
“倘若祝锦行伤成这样,你也会这般照顾他吗?”
此话脱口而出,季应玄才觉得有些不妥。
不过他也是好心,提点她一下那祝锦行并非良人,免得她死了也做个糊涂鬼。
流筝咬唇不答,脸上似乎烧得更厉害了。
她借着换洗帕子的空隙冷静了片刻,低声说道:“你这伤是为救我伤的,我当然应该照顾你。”
说罢觉得该换个话题:“不过你放心,以后我会保护你,我已经能祭出命剑了,你看到了吗,好像比我想象中更有威力……我很喜欢。”
季应玄眼里的笑意渐渐冷淡,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当然看见了。
他说:“是啊,恭喜你有了命剑,成为太羲宫名副其实的大小姐,从此便与我这个庸人不一样了。”
流筝微微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季应玄嘴角轻轻勾起,“难道你是想说,有了命剑,可以庇护我一辈子吗?”
他戏谑的眼神令流筝有些不舒服,她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一人恼火,一人伤心,气氛在沉默中渐渐冷寂。
季应玄说:“我累了。”
“那你先休息,”流筝连忙起身,“我……我出去找找大夫。”
她匆匆转身走了,掩上门后,房间归于寂静。
季应玄闭上眼,眼前是她仓促背过身去的那一幕,眼眶微微泛红,似乎透着泪光。
不是得了命剑很高兴吗,哭什么。
她人走了,季应玄心里反而更加烦躁,但他不肯认为那是懊悔,只是指尖轻轻一转,一枚红莲花瓣跟着飞出了窗。
***
流筝推门撞见了萧似无。
萧似无满面春风,含笑晏晏:“听说流筝姐姐有朋友受了伤,我带御医来瞧瞧,这么晚了,姐姐这是要去哪儿?”
流筝十分高兴:“正要去请大夫,这下倒不必出去折腾了。”
她请御医入内室去给季应玄看伤,自己招待萧似无到茶厅去饮茶,两人坐着叙了会儿旧,流筝时不时往内室的方向瞧,叫人觉得她很挂心里面的人。
萧似无看在眼里:“这位季公子,好像与姐姐关系十分亲密。”
流筝面色微红,正襟危坐道:“不要胡说,他只是我的一个江湖朋友,不过是为救我受了伤,所以我该多关心些。”
“哦,江湖朋友。”萧似无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过了约半个时辰,御医提着药箱出来,边走边擦拭额头的汗水。
“下官行医四十载,未曾见过这样惊险的伤口,利器穿透了半壁胸腔,根本没办法下手缝合,只能外敷药粉,内服汤药,实在是难医。”
流筝紧张地站了起来。
御医喘了口气,又说:“不过伤者仍有保持清醒的精神气,可见体魄胜于常人,此后安心静养,或许仍有一线生机。”
萧似无听后说道:“看来姐姐的这位朋友,也是颇有造化的修士。”
“他不是,”流筝有心替季应玄隐瞒,“他并无修道的根骨,是个普通人。”
“原是如此。”萧似无往内室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起身告辞,流筝送他出门,再三同他道谢,萧似无站在廊下转身望着她,纸灯笼朦胧的光照在他乌黑丰泽的鬓发与白净的脸上,使他的神情更显柔和专注。
他说:“流筝姐姐为了他向我道谢,倒显得我比他更疏远,像个外人。”
“这是什么话,”流筝失笑,“既然太子殿下这样愿意帮忙,我倒还有一事想要请教你。”
“姐姐请说。”
“你可知附近哪里有灵气充沛的药材?季公子伤得实在太重了。”
“还真被姐姐问着了,”萧似无沉吟道,“由此向南五百里是北安郡,郡北有座云白山,山呈回龙伏卧态,能聚天地灵气,那山上的灵参品质上佳,年年都被选为御贡。姐姐往山峰深处寻,说不定还能找到万年参。”
万年参……流筝心中微微一动。
她身上的太清剑骨就是哥哥用万年人参帮她养出来的,倘若t她能再找到一支,说不定季公子也可以拥有自己的剑骨。
“太好了!我这两日就去找找!”流筝顿时喜笑颜开,露出了两个梨涡。
季应玄并不知道流筝和那位皇太子殿下都说了什么。
红莲花瓣跟着她出去,转眼又飘回来,在季应玄面前抖了抖。
“不敢靠近?”季应玄轻嗤,“她不过刚唤醒剑骨,何至于怕成这样,还是说,让你害怕的另有其人?”
正此时,御医推门而入,他才知道来拜访的人是当朝皇太子萧似无。
皇室的人虽为凡人,但他们受天命庇佑,寻常术法不能加诸其身,否则或流于无效,或遭到反噬。
业火红莲生于后土至恶之境,不想靠近皇室中人倒也说得过去。
季应玄收了红莲,不再去管流筝,专心敷衍那位宫里来的御医,没想到御医走后许久,流筝仍然没有进来看望他。
季应玄心里三分犹疑七分纳罕:难道他竟真的将她惹生气了么,还是说她见了那玉面小太子,就径自把他抛在脑后了?
他叹了口气,阖目躺在榻上。
***
夤夜,风吹云散,月光照地,远处传来几声零落的子规清啼。
季应玄留在听危楼三十层的结界突然发生波动,他睁开眼睛,比夜色更加乌沉的眸中有金赭色的莲花纹倏然闪过。
他透过红莲看见此时听危楼里的景象,一个黑衣蒙面的男人意图扛起苏如茵的玉塑,被结界弹开后犹不死心,意欲再次冲撞结界。
季应玄的声音透过红莲传过去:“祝仲远,孤饶过你一次,不会饶你第二次。”
黑衣男人悚然一惊,四顾环视后摘下了遮脸的面巾,向正西方伏地三拜:“属下参见莲主大人。”
结界上涌出金赭色的灵力,化作一道绳索勒住他的脖颈。
祝仲远被拽倒在地,他试图用手去扯开那道灵力,反倒越扯越紧,割破了他颈间的皮肤和外层的血管,几乎要将他的头颅整个勒断。
苏如茵望着这一幕,玉塑的眼睛里源源不断滚下泪珠。
祝仲远艰难发出声音:“属下……有话……请莲主……容禀……”
季应玄望着苏如茵如月下清泉般盛满泪水的眼睛,似乎颇有兴趣,松开了祝仲远。
“听听。”
祝仲远爬起来向西方跪伏:“当年莲主将我从听危楼的困锁中救出,为我续接断腿,恩如再生,我在心里发誓效忠莲主,绝不背叛……但如茵与我有海誓山盟的情意,我同样难以割舍。曾经我以为她已遭祝伯高父子的戕害,所以避居掣雷城中,一心只等待报仇的机会,可是直到啼兰找到我,我才知道如茵并没有死,却过着比死还不如的生活……”
他的声音中有哽咽之意:“莲主大人,心爱的女子日夜受此非人磋磨,我痛恨自己不能救她于水火,更恨不得将加害之人千刀万剐,此恨一日不消,属下便一日不能安眠。”
说此话时,祝仲远声音颤抖,牙关切切作响。
季应玄望着他这副恨之入骨的模样,想起自己刚从业火深渊中爬出来的心情,竟颇有些感同身受。
祝仲远继续道:“此番我犯下大错,不求莲主饶恕,但求莲主多容我一日,使我能手刃仇人,救如茵于水火,然后我必向莲主请罪,虽受千刀万剐之刑,亦心怀莲主恩德!”
季应玄问他:“你想解这冰肌玉骨的咒术,那你打得过祝伯高吗?”
祝仲远说:“打不过也得打,虽死无憾。”
季应玄:“你若是被祝仲远打死了,欠孤的命怎么算?”
“莲主大人……”
季应玄声音散漫:“你多次忤逆孤的命令,固然该死,但念在你这些年在掣雷城劳苦功高的份上,孤愿助你了却这桩心事。”
他心念遥动,放才扼住祝仲远喉咙的那一缕金赭色的灵力凝成了一枚红莲花瓣,轻轻飘落在祝仲远掌心里。
祝仲远先是不可置信,继而感激涕零,向着西方行三叩九拜的大礼:“多谢莲主成全!”
***
流筝一边往绣囊里收拾东西一边打了个哈欠。
她已经三天晚上没有阖眼了,今晚本想好好睡一觉,从萧似无处得知万年灵参的消息后,当即又改了主意。
她打算连夜赶往云白山去找万年参。
睡觉的事先往后推推,修仙修仙,修的本就是通宵不眠的仙!
不料打哈欠的嘴尚未合上,忽听远方一声爆裂声响,她出门去看,见听危楼的方向蹿起冲天的金赭色火光,撕开了黑魆魆的夜空。
哦豁——业火!
住在对面房间的季应玄捂着胸口踉跄走出来,见流筝祭出命剑,对她说:“你要去听危楼是吗?带我一起去吧。”
流筝蹙眉:“业火实在危险,而且你的伤……”
“我死不了。”季应玄垂目苦笑:“抱歉,忘了你已有命剑,从此不再需要我相助,我这样的人与雁姑娘同行,只会带累你。”
流筝脑中一炸,慌忙摆手辩解:“不是不是,没有没有,我真没有这个意思!”
季应玄不听,浑身上下透着一种被辜负、被抛弃后的自厌气质,扶着门框慢慢向回转身。流筝三两步跑过去将他拦住,几乎撞进他怀里,抓住了他关门的手腕。
“祖宗!”流筝气得跺了跺脚,“我带你去还不行吗!”
季应玄望着她攥住自己的手,轻轻勾了勾嘴角。
机关鸢托起两人,向听危楼的方向啸唳飞去,停在着火的听危楼上空。
流筝观察了一下火势,叮嘱季应玄:“这回我用命剑试试,你驭鸢离远一些,不要随意靠近,等火灭了我上来找你——我是说劳驾你下去接我。”
可怜她在首次尝试用命剑镇业火这样关键的时刻,还得分神关照季公子那日渐脆弱的自尊心。
唉。
季应玄眉眼轻扬:“好,我听流筝的。”
流筝祭出命剑,深吸了一口气,持剑纵身从机关鸢上跃下。
她的剑光本是无色,旁人只能凭借缭绕剑锋的白色灵气隐约看出剑形,此刻那剑锋向下直逼业火焰心,竟如日坠星陨,将四方夜空陡然照彻。
天光击业火,业火陡然一缩,火焰竟肉眼可见地缩了下去。
季应玄望着这一幕,眉心轻轻蹙起。
流筝的命剑好像比他想象中更有威力,至少在镇压业火这一方面,远比雁濯尘得心应手。
若非不合时宜,他倒是很想与她较个高下。
他指间拈出一枚红莲花瓣,去给祝仲远传信:动作快些。
祝仲远右手握着一柄锋利的杀猪刀,左手拎着被红莲灵力五花大绑的祝伯高,沿着听危楼的玉石楼梯,一层一层爬到了三十层的高楼。
他向外望去,这一路引起的业火已被尽数镇灭,太清命剑经过的地方,在月光下绽开满地霜花。
没能将祝伯高盗取的家业付之一炬,可真是遗憾。
他将利刃抵在祝伯高颈间,声音冷沉:“祝伯高,你借双生台颠倒阴阳、强行换取我楼主命格,又玷污我未婚妻如茵,桩桩件件,今日我要同你算清楚。”
被揍脱了一只眼的祝伯高勉力睁着另一只眼瞧他,知道自己跑不脱,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若非当年怕人起疑,留了你半条狗命,我今日何至于栽此跟头!你杀我剐我又如何,你这辈子已经毁了!苏如茵也死了!你可知她曾如何像一条狗一样趴在地上,那滋味——”
话音未落,祝仲远猛得挥起一拳砸在他脸上,两颗门牙夹着一截舌头甩了出来,正落在流筝脚下。
祝仲远警惕地看着她。
其实流筝比祝仲远先到,她借剑气隐藏气息,已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听在耳中。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听危楼的少楼主是祝仲远,后来他走火入魔,杀人如狂,遭到了门规的处置,从此杳无音讯。
原来是祝伯高嫉妒他的才能,暗中借双生台替换了两人的命格,并将祝仲远关锁在听危楼三十三层高的楼顶,让他日夜听着爱人绝望的歌声。
流筝叹息一声,垂下眼,收起剑,退到窗边,转过身去。
祝仲远心领神会了她的好意,飞快在祝伯高颈间划开一刀,然后将他提到苏如茵的玉塑面前,迫使他跪下,让他颈间流淌的鲜血没过苏如茵垂地的裙角。
又持瓷碗接了祝伯高的心头血,一碗一碗浇灌在苏如茵身上。
流筝在血流汩汩的声音里闭眼上,听见远处缥缈的歌声越来越近,似在耳畔,如泣如诉。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t恐惊天上人……”
子夜月现之时,明光洒照高楼,她身后终于响起女子压抑已久的痛哭声。
“如茵!”
“仲远……仲远……”
两人在血泊中相拥而泣,许久,一齐向流筝拜谢:“多谢姑娘成全,救命之恩,愿结草衔环以报!”
流筝对祝仲远说:“不要谢我,我只是来晚一步。你杀人纵火,须得跟我去衙门认罪,否则华裾楼那二十六位姑娘的罪名洗不脱。”
苏如茵向她深深一拜:“我愿与仲远同往。”
他们将祝伯高的心头血又浇在另外十一尊玉塑身上,十二位女郎解了咒,抱在一起痛哭出声,一时间,听危楼里悲声遍彻。
***
萧似无正在房内敷珍珠粉。
东海蚌精百年产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灵润珍珠,与千年丹参一起用金杵磨成粉,以玉髓调和敷面,有驻颜养容的奇效。
暗卫来向他禀报外面的情况,听闻雁流筝以命剑镇业火时,萧似无猛得睁开了眼。
“她不是天生剑骨缺失吗,哪里来的命剑?”
“回殿下,属下查到,雁姑娘是在昨日闯听危楼时就已祭出命剑,其质为太清。”
“太清剑骨……”萧似无呵呵冷笑两声,“什么破铜烂铁,也配生在她身上!”
他起身洗掉脸上的珍珠粉,铜镜里映出一张年轻细嫩的脸,若非轮廓已是成年男子的模样,说他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也不显违和。
唯有一双眼睛黑沉沉,仿佛永暗无月的黑夜。
“这件事总得有个了断,”他声轻若呢喃,“有太多的事情出乎孤的意料,孤不喜欢。”
第二日一早,向云郡衙门升堂,此次由皇太子殿下亲自坐镇审案,衙门外围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
流筝与季应玄也站在人群里。
祝仲远携苏如茵、苏啼兰姐妹跪在堂中,状告听危楼楼主祝伯高强掳凡人女子淫乐采元,祝锦行站在一旁,面寒如水,一言不发。
萧似无听罢说道:“祝伯高所犯罪状,人证物证俱全,他人已死,算是罪有应得。但是祝仲远,你杀兄纵火,亦是情理难容。”
祝仲远说:“我愿意认罪。”
萧似无说:“听闻你所纵之火并非普通的火,乃是水浇不熄、土扑不灭的妖火,不知你是如何做到驭使妖火的?”
祝仲远说:“此事与本案情由无关。”
两侧衙役厉喝一声:“大胆!太子殿下问话,岂能有所隐瞒!”
祝仲远是修道之人,若非答应了雁姑娘,要为那二十六个女囚谋个堂堂正正的出路,他绝不会在此跪拜一介凡人。
他说:“太子虽尊,但世外之事,非凡界朝廷所辖。”
见他实在不愿多说,萧似无好脾气地笑笑:“罢了,孤一介凡人,确实管不了这许多。”
祝伯高死后,他种下的讳言咒也跟着失效,苏家姐妹将听危楼的事和盘托出,听得围观百姓一片唏嘘义愤。
祝锦行说:“家父犯下如此大错,为人子者不可包庇,我愿配合她们指认听危楼里的其他人,凡参与过掳掠采补之人,一律交由朝廷处置。”
萧似无点头:“如此甚好。”
“家父虽然有罪,但他遭人虐杀,为人子者,此仇不可不报,”祝锦行看向祝仲远,“此后我将为父报仇,还请朝廷不要插手。”
萧似无说:“诚如祝仲远所言,世外之事,非孤所辖。”
流筝远远望着祝锦行,轻轻蹙眉。
“在想什么?”季应玄问。
“祝公子今日表现得如此坦荡,难道听危楼的这些勾当,他当真毫不知情么?”
季应玄笑她纯良:“嗯,他就是满塘污浊里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流筝并不在意他的阴阳怪气,“你说祝公子真的会杀了祝仲远吗?”
“你这是替谁担心?”
“祝仲远,”流筝说,“他遭人夺取命格,惨怛半生,实在可怜,希望此后天命能厚待他一些。”
她说这话时,仍紧紧盯着公堂里面的情形,没有注意到季应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复杂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