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剑
月影阵法是听危楼的独门阵法,也是祝锦行教给流筝的。
月有光,树有影,随着月亮移动,榕树真正的影子会与地面上阵法的暗影有片刻的重合,此时即是开启阵法的契机。
而阳猷符,就是开启阵法的钥匙。
随着符纸亮起,榕树根下发出如群蜂振翅般嗡嗡的颤动声,浮雕上的龙凤仿佛活了似的,向两边腾转,露出了一道同往树底的暗门。
暗门里黑漆漆的,透着一股鬼气森森的冷气。流筝剑挑一张防御符,试探着迈下台阶。
“季公子你别怕,跟在我后面,我来保护你。”
听她那极力掩饰着发抖的声音,季应玄心中颇觉好笑。
他好心没有戳穿她:“不然你拽着我的袖子吧,两个人就没那么怕了。”
流筝觉得有理,为了照顾他,向后伸手,直接抓住了季应玄的手腕。
隧道幽长安静,不知通向何处,只有流筝手里的纸符发出浅金色的微光,指引着他们前行的方向。
突然,流筝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咯吱”一声脆响。
她怀着不妙的预感低下头,正对上一双黑洞洞的骷髅眼,压低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突兀的尖叫,她猛然向后一退,撞进了季应玄怀里。
虽是温香软玉,结结实实撞在下巴上也很疼。
季应玄“嘶”了一声:“原来仙门中人也怕鬼怪么。”
“我不怕。”流筝不愿承认,“刚刚只是太突然了。”
为了印证,流筝挑着发光的纸符凑近那骷髅头,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忽听身后季应玄说道:“是个年轻的女人,头骨饱满,容貌应该也不差。”
流筝凭直觉道:“会不会是华裾楼的姑娘?”
她继续向前走,脚步越来越慢,呼吸越来越紧,因为堆在隧道里的尸骨越来越多。
不止有头骨,还有腰身、躯干,且越往前走,这些尸骨就越新鲜,有的骨头上尚挂着肉,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烂味道。
难以想象隧道的另一端是怎样危险且恐怖的景象。
季应玄在掣雷城中见过太多尸体,黑暗中瞥一眼就能大概看出这些姑娘的死因。
他有心劝流筝折身回去,不要继续生事,但见她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也不肯停下脚步,又惊又怒浑身发颤也没有犹豫,便知道她是铁了心要将这件事捅到底,遂没有开口。
“季公子,”流筝低低开口,“我是太羲宫的人,听危楼不敢杀我,但是你……还有回头的机会。”
季应玄心道那可未必,雁长征修为已废,雁濯尘被困西境,眼下的太羲宫只是个空壳子,根本唬不住祝伯高。
他若不跟着,只怕这隧道里下一具尸体就是她。
“不是说有我在时万事大吉吗。”季应玄温和坚定地反握住她的手,向她拥近一分:“流筝,我怎能让你独自冒险?”
流筝手中的剑一抖,霎时心跳如擂鼓,又欢喜又酸涩的情绪笼上心头,竟将恐惧也冲淡了。
她感觉这样颇有些对不住祝锦行,只是此情此景,她又不想煞他的心意,于是在心里郑重给祝锦行道了个歉。
隧道终于走到了头。
眼前石门半掩,透过门缝,隐约能听见里头男女交杂的声音,似是欢快的吁喊,又似痛苦的呻吟。
流筝握紧手中剑,借力将石门推开。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令她心肺骤停,几欲作呕。
这是一间宽敞的地宫,顶垂帷幔,壁嵌明珠,灯里添了许多香味浓郁的□□物,将隧道里的腐臭阻绝在石门后。
帷幔上或画春宫图,或誊房中术、欢喜经,帷幔后映出几个男人的影子,正抓着一个年轻姑娘,像对待牲畜那般对她……
“什么人!”
其中一男人从熏熏然中转醒,挑过衣服披在身上,厉色望着帷幔后的两道人影。
流筝认得这个男人,是祝锦行的某位师叔,前几日在监狱外灭业火时,他还曾帮忙布阵。
他认出流筝,先惊后怒:“听危楼重地,岂是尔等外人可随意闯入!”
“呦,哪里跑进来一头白脚羊,好俏的脸,好清的根骨……真是个好货。”
有个男人明显已经神志不清,摇摇晃晃要上前来拉拽流筝,两眼发直,嘴角涎水直流:“快来让道爷我好好采补采补……”
流筝擡手挥剑,只听咔嚓一声响,那迷志熏心的老道被削掉了整只手掌。他发狂似的朝流筝扑过来,其余几个男人也胡乱披好衣服,拍出符咒来攻击流筝。
托祝锦t行的教导,流筝对听危楼的招数比对太羲宫的剑术还要熟悉,何况这几个人如今不在状态,流筝应对起来不算费劲。
她右手持机关剑竖挑横劈,剑中灵力挥出几十道锋刃,砰砰砰砸在墙壁上。
左手里符纸不要钱似的往外掏,朱砂如血,张张都是杀招。
季应玄见她应对自如,负手站在一旁,却听流筝吩咐道:“快去救人!”
季应玄:“……”
他叹了口气,随手扯下一面帷幔,绕过正在缠斗的几人,将帷幔扔在那床榻上赤身裸体的姑娘身上,姑娘瑟瑟发抖地用帷幔裹住身体,不住地落泪,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季应玄望着她的眼睛毫无情绪,声音却是温和:“想活下去吗?”
姑娘急切地点头,想爬过去抓季应玄的衣襟,却被他侧身避开。
“往后不必再如此求生。”季应玄又为她披上一件衣服,低声同她道:“我解了你身上的讳言咒,看见那姑娘了吗,”他指了指流筝,“此后她问你什么,你就老实答什么,除了我帮你解咒这件事,明白吗?”
姑娘含泪点头。
季应玄笑了笑,指尖一道轻逸如缕的赤光飞入姑娘喉中。
业火红莲的力量不仅可以摧毁众生万物,也能摧毁一切阵法、符咒、禁锢,这也是为何众人皆对其孜孜以求的原因。
姑娘只觉得喉间一轻,压在身体里的其他符咒也跟着一起散了。
她感激涕零地朝季应玄叩首下拜:“奴家江水珮,愿听公子差遣。”
季应玄并不需要差遣一个弱女子,他不过是厌烦了天天陪流筝折腾,想助她早日查清此事,了解其中恩怨,好了无牵挂地被他剖取剑骨。
否则他图什么呢?
正在此时,异变陡生。
围攻流筝的几个道士本已落了下风,眼见着就要被流筝挨个削成残废,为首的那个师叔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枚诡异的朱底金字灵符,口中高喝一声“莲生真君助我!”,便见灵符陡然燃烧,化作一缕滚烫的罡风,径直向流筝袭去!
这是……业火红莲之力?!
流筝瞳孔骤然一缩,避无可避,强行举剑与其对抗,不料手中机关剑在触及那灵光的瞬间便断裂成数片,红光大炽,几乎有将她吞没之势——
突然被人卷入怀中,流筝听见了一声穿肉入骨的破裂声。
紧接着是一声忍痛的闷哼,有湿热的鲜血溅出,落在流筝脸上,脖颈间。
她愣愣看着眼前的人,不明白他是怎么突袭过来,替她挡下了这一击。
“混账东西!你不会躲开吗!”
季应玄实在没压住脾气,厉声骂了流筝一句。他实在不敢想象,倘若他方才没有瞥她一眼,如今她会是怎样一副粉身碎骨的下场。
流筝摸了满手的鲜血,惊慌失措地扶住他:“季公子!季公子!你怎么样,我带你出去!”
季应玄扶着她缓缓坐到地上,见她不管不顾地要给他止血包扎,勉力出声道:“别慌,死不了,你先忙……”
红莲业火之力虽然强悍,毕竟与他同源,疼是疼了些,死倒死不了。
如果他哪天死了,一定是被雁流筝害死的。
几个道士见一击不中,又来围攻流筝,此时流筝符纸用尽、机关剑碎,加上惊怒交织,竟有些乱了阵法,被逼退到墙角,身上遍是鳞网般的伤口。
没有符纸,没有剑,再耗下去,她可真就成了那淫道口中的“白脚羊”。
她欲以攻为守,冷不防被一道符光击中膝盖,流筝从半空摔下,“砰”得一声支地,几乎磕碎了膝盖骨。
“这小妮子有些修为,是个难得的好货,今天咱们几个算是走运了。”
“师叔先采,我们几个享用剩下的,也够咂摸好几天了。”
“……”
流筝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她看见自己满手鲜血,那是季应玄的血。
她忽然觉得后颈有些痒,下意识伸手去摸,那痒意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变为浪涌似的一阵盖过一阵的灼热滚烫。
然后是尖锐的痛感——
仿佛有一股力量急切地在她后颈涌动,有什么东西想要刺破肌肤冲出来。
好疼,好难受,浑身上下都被紧紧攥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涌向四肢百骸,在她的筋脉里啃噬、呼啸……
那淫道鸡爪般的手抓向流筝的颈间,流筝却毫无反应,奄奄一息地垂着头。
季应玄在她身后急切地喊了一声:“流筝!”
就在此刻,在那鸡爪即将触碰到她脖颈的一瞬间,流筝蓦然擡目,眼中冷光乍现,她自然而然挥手从颈后做了一个拔剑的动作。
除了季应玄,没人看清是怎么一回事。
一道无色的剑光骤然扫出,横削过那四个道士的头颅,余刃将满室帷幔斩成碎屑,钉入身后镶金缀玉、刻满房中采补术法的墙壁中。
哗啦一连串的脆响声,四面墙壁与四个淫道的头颅一齐碎裂坠地,那四人的身体不可置信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哐当几声砸在地上。
尸横遍地,血污狼藉。
流筝许久才回过神来,她望着自己握在手中的那把剑。
三尺七寸长的剑锋纤细笔直,剑柄没有任何的修饰,剑身为无色,周遭环绕着云雾般的至寒灵气。
季应玄望着那柄剑,只觉得心口骤然一疼,血气翻涌,猛得吐出了一口黑血。
满室寂静中,他听见流筝不可置信的呢喃声:“这是我的命剑么,我竟然祭出了自己的命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