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
季应玄在装晕中被搬上机关鸢,带到了位于止善山上的太羲宫里。
雁流筝着人将他安顿在客院,风风火火请医修来给他看诊,得知他没有生命之危后,松了口气,转身向宫主复命去了。
她一走,季应玄就睁开了眼,挑开青帐,揽衣起身。
他脸色犹白,却不见之前的虚弱,蹙眉将四下打量一番,眼神轻而利,似有许多不耐烦,与昨夜的温润之态已是大相径庭。
他站在屋内擡起手,修长如玉的五指微微拢起,掌心里生出金赭色的光,慢慢凝成了一支莲花的模样。
那莲花色如金赭,通体是艳红的火焰,灼灼摇曳,映得整个房间红光大盛,如泼了一层流动的血。他的脸也被莲火照得明暗不定,秀目半阖,薄唇殷红,显得靡艳而妖异。
这是业火红莲,是雁濯尘竭一夜之力才毁掉一朵的灭世之花。
那莲花在季应玄手中显得分外乖觉,随着他落下掌心而浮至半空,花瓣颤颤似向他颔首。
季应玄启唇道:“帮我盯好太羲宫各处,尤其是雁濯尘兄妹。”
莲花散作十数片花瓣,飞出窗去,季应玄念了道诀,只见红光倏然而过,人已消失在原地。
北安郡,郡守府。
紧闭的郡守府门前被路过的百姓泼满了粪水,人人都当张郡守在山火来临时已弃民而逃,却不知此时的郡守府内是怎样一副地狱般的景象。
一根麻绳搭梁过,张郡守夫妇被麻绳两端吊在空中,他们身下是滚沸的油锅。
油星子噼啪乱炸,落在他们脸上,遍处开花,他们却只敢发出细碎的呻吟,不敢大声求救,害怕惹怒了那两个看守的夜叉。
真的是夜叉,额生犄角,满头红发,正在分食一只偷来的活鸡。
细看他们的模样,还有些熟悉,正是昨夜在南河谷人群中闹事,佯装争一碗仙泉水的那两位。
两位如今亲如兄弟,嘴上沾满鸡毛,忽见面前红光一闪,凭空现出一人,两人连滚带爬地迎上去,只觉一阵罡风扫过,竟是一人挨了一个耳光。
“莲主恕罪,莲主恕罪……”两人肿着脸,叠声告饶。
季应玄睨着他俩:“怎么,莲境里饿坏你们了?”
“没有,是小的们嘴馋,再也不敢了。”
两人心里叫苦不叠。莲境里除了花就是火,哪有什么吃食,好容易跟着到人间来,满眼都是活蹦乱跳的生灵,他们没逮个人来吃已经很克制了。
季应玄知道他们心里抱怨,冷笑道:“昨天夜里见了雁濯尘就跑,连我也不顾了,这会儿就不怕被太羲宫逮住,拿你们祭剑吗?”
夜叉磕头讨饶:“莲主饶命啊,小的不比莲主法力高深,要是被那观澜剑一照,会当场显形的!”
还敢提观澜剑。
季应玄给了他们一脚,将他们踹开:“滚吧。”
他抖了抖袖袍,推开了关押张郡守夫妇的那扇门,望向被吊悬在油锅上的张郡守夫妇,语调从容含笑:
“舅舅,舅娘,多年不见,可还认得我吗?”
俩夜叉刚从地上爬起来,便听见屋里传来一阵下油锅似的惨叫声。
***
“张郡守从前是个衙役,因他妹妹会些道术,为当朝宰相除了病根,他也跟着一路高升,坐到了北安郡郡守的位子,后来他妹妹死了,留下一个外甥交予张郡守抚养。”
太羲宫观世阁里,雁濯尘正与父亲雁长征相对而坐,向他禀报此次北安郡灭山火的事情,说到最后,他提起了消失不见的张郡守。
雁长征听罢沉吟片刻:“张郡守的外甥,就是当年那个孩子吗?”
雁濯尘点头,低低说了声是。
“真是造孽啊……”雁长征叹息,“普通人哪有本事让一郡太守在众人眼皮底下消失不见,濯尘,你觉得,会不会是那孩子回来报仇了?”
雁濯尘蓦然蹙眉,从牙关里咬出几个字:“绝不可能。”
面前小案上的茶水被微风吹起琥珀色的觳纹,随风传来女郎清亮的笑声,雁濯尘转头去看,见与观世阁一湖之隔的临水亭里,流筝正缠着母亲,与她讲昨日在北安郡的有趣经历。
她那样开心,高兴,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受众生朝t拜时,像一轮被高高捧起的明月。
“不可能是他,当年我也在场,亲眼见着张郡守将那孩子剖心剥骨。”
雁濯尘抿了口茶,润了润紧绷的喉咙。
“一个人被剖了心脏剥了剑骨,怎么可能还活着,何况他的尸首被抛下了无极崖,万仞高崖,深不见底,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他绝不可能活着。”
绝不可能……他也绝不允许。
“濯尘,你太紧张了。”
雁长征擡手为他添茶,将他从茫然的思绪中拉回来。
他说:“凡人本就命比纸薄,能有益于流筝,那是他的造化。昨日北安郡一场山火,若非你与流筝前往相救,只怕要死一城的人,杀一人以存天下,此大义也,就算在天下人面前,你也说得过去。”
略一停顿,又说道:“何况当时并非你动的手,以利换命,这是他们凡人惯常的做法,就算那孩子变成复仇的厉鬼,只须找张郡守便是,找不到你身上,更找不到流筝身上。”
这一席安慰的话,令雁濯尘的心情和缓了许多。
半晌,他沉声保证道:“父亲放心,我会尽早找到张郡守的下落,不会让流筝知道这件事。”
“什么好事不让我知道?”
一道清泠泠含着笑的声音在耳畔炸响,雁濯尘一惊,碰倒了手边的茶盏。
雁流筝从半空飘进观世阁中,手里抓着一只轻薄的玄铁风筝,是她娘刚送给她的,落地一收,变成了一枚小巧的指环,既方便又漂亮。
雁长征轻声斥她道:“你能不能好好走楼梯,我与你兄长说话呢,岂有你在一旁偷听的道理。”
“我才没偷听你们说话,不过猜也猜得到,无非说些无聊的宫务,或者又在背地里告我的小状,才不敢叫我听见,是不是呀哥哥?”
雁濯尘拾起帕子将碰翻的茶水擦干净,面不改色道:“我正与父亲交代你从北安郡带回来的那个野男人。”
“什么野男人,你别胡说,人家有名有姓。”
流筝跺了跺脚:“何况我请他上山是有正经事!”
雁长征闻言蹙眉:“流筝带了个男人回来?”
雁濯尘重新添茶,简单将昨日的情形交代了一番,说到最后叹了口气:“我不过试他一试,看他是否别有居心,怕他故意在流筝面前藏拙,流筝就与我生急,回来时赌气了一路也不肯理我。”
流筝道:“我这不是理你了么?你果然是来告状的。”
雁濯尘说:“你只是来炫耀娘给你的新宝贝。”
“才不是!”
兄妹俩三言两语吵闹一番,悄无声息将这一茬揭了过去,宫主夫人端着两碗银耳雪梨汤走进来,流筝手快,抢走了雁濯尘那份,恶狠狠喝了一口,鼓着腮帮子冲他挑眉。
雁濯尘失笑,只好端起手边茶盏。
观世阁内言笑晏晏,阁外桃花正盛,灼灼纷飞,没有人注意到,在零落的桃花瓣里,有金赭色的莲花花瓣从中闪过。
这幅场景被业火红莲照见,重现在季应玄面前。
太羲宫客院里,季应玄刚从北安郡回来,正一面清洗手上的血污,一面听着红莲花瓣里传来的欢声笑语。
雁流筝在爹娘和哥哥面前绕来绕去,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笑不完的事,既讨怜又讨嫌。
季应玄一边回味适才张郡守夫妇对他的恶毒咒骂,一边拨冗在心中慢慢地道:她怎么这样话多,这样爱笑……吵得人头疼。
正此时,另有一枚红莲的花瓣自窗口飘入,是他留在北安郡的那两个夜叉传来了消息。他们的声音战战兢兢,仿佛害怕季应玄回去活剥了他们。
“启禀莲主……张郡守夫妇他们……他们咬舌自尽了!”
“哐当”一声,季应玄掀翻了净手的水盆,血红的水泼在汉白玉的地面上,缓缓淌开。
他的眼眶红如泛血,面胜白玉,神情却阴沉地可怕,只觉得犹不解恨,擡脚将白石水盆架也踹成了一堆碎石块。
“他们竟然敢——”
因这一阵气极,头疼得愈发厉害了。
他真是后悔方才给予他们一点怜悯,竟然还给他们时间,让他们想通后再说。
他应该亲自把他们丢到油锅里去,叫他们也尝一尝滚灼焚身,生不如死的滋味,而不是借着他的一点心软,趁机选了如此痛快的死法。
自尽……呵,自尽。
是为了他们那不成器的儿子吗,还是因为太羲宫——
“季公子,你醒了吗?”
清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雁流筝问罢不等他回应,径直推门往里走,人影一闪,眼见着就要绕过云纱屏风。
季应玄连忙挥袖收了红莲,就着砸碎的水盆架石块倒在地上,掩唇一阵剧烈的咳嗽。
倒也不全是装的,他脑仁突突直跳,是真的快要气吐血了。
这种时候她过来讨什么嫌,真不怕他当场捏死她吗?!
“季公子!”
看着眼前血水遍地,一片狼藉的场景,雁流筝吓了一跳,忙上前将他扶起,并指去捏他的脉象。
“为何脉象会突然紊乱?季公子,你别担心,我这就找人去请医修过来。”
季应玄反手拽住她的小臂,一触即放,自己扶着屏风站起,轻轻摆了摆手,一副病弱不胜的姿容。
他的声音缓慢温和:“实在抱歉,又惊扰雁姑娘了……我方才觉得胸闷,本想净面整理一下形容,不小心将淤血吐在水盆里,又碰坏了盆架,才弄得这样满地狼藉……我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头疼。”
听他说头疼,流筝忙扶他回榻上,掏出一个精致的玉瓶,往他手心里倒了数枚米粒大小的药丸。
她说:“这是萦香丸,我从前身体不好,时常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吃一点这个,管用得很。”
季应玄望着掌心里的小药丸,心道当然管用。
这萦香丸由一百零八种仙境药草、混合四圣泉边花叶上的露珠煎成,集数百年的天地灵气方成数瓶,在凡界是一颗足以延寿百年、帝王也求而不得的仙丹,在她这里却只是头疼脑热时随意取用的药丸。
太羲宫在雁流筝身上,可真是舍得下血本。
他将那药丸放入口中,慢慢抿开,只觉药草的清香瞬间涌至四肢百骸,一股清气涌向丹田,如舒如展。
“如何,感觉好些了吗?”雁流筝托腮盯着他,乌亮的眼神里满是关心和好奇。
季应玄不喜欢看她的眼睛,缓缓垂下了长睫。
“竟有如此仙药,多谢雁姑娘割爱相赠……”他作势轻咳一声,状似无意地问道:“方才雁姑娘说从前身体不好,难道生在太羲宫这种仙境,也不能免疾病之凡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