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晋起乱,是从司马泓继位之初开始的。
司马泓借世家的力量登基,却没有反制世家的能力,各大世家为了争权夺势,使出毫无底线的手段来侵占民田、逼迫良民为家奴。等到司马泓晚年时,南晋寒门与贵族间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屡屡闹出世族以屠杀寒民为乐,寒民以报复世族为快的丑闻。
曾几何时,南安北乱,大魏百姓携家带口渡过汜水,前往南晋安居,不过一十年的光景,大魏建康一带日益繁华,而南晋望去,十室九空。
西亭议事时,有人说道:“眼下是最好的出兵时机,南晋皇室内部生乱,只要控制住南晋皇室,这场仗就赢了一半,若是能离间南晋世族,或以利相诱,或以势相逼,则此仗必赢,南晋必将归于大魏。”
“若是南晋百姓奋起反抗,该如何是好?”
“此不足为患,上溯一百年,北魏南晋是一家,血缘亲厚与汉夷不同。且南晋有血性又有胆量反抗的百姓早已与南晋世族斗得元气大伤,更无力抵抗我大魏军队。”
“民心向背,得失之鉴,不可大意。”
“……”
紫竹林西亭里从早议到晚,最终由清麟女帝拍板决定了尽快对南晋发兵的事宜。她加封王瞻为大司马,由他担任南伐主将,王旬晖担任后勤转运官员,又点了几个朝中新锐随军,以提振士气,奖掖后进。
裴望初以监军的身份随军南下,谢及音与清麟坐镇洛阳。
九月底,大军开拔,十万铁骑在前,一十万步兵在后,沿着汜水,浩浩荡荡朝南晋行进。
洛阳宫里,清麟偏要搬去显阳宫,与谢及音一起睡。
识玉姑姑打趣了几句,说眼见着陛下长成独当一面的女帝,一见了母亲,还是像小姑娘一样黏着不放手。
十四五岁时听了这种话,清麟尚会红着耳朵反驳几句,如今却乖乖认了,早早脱衣上床,滚到里侧,占了谢及音本来的位置。
奈何她生得娇贵,换床以后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几回后,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谢及音柔声道:“我叫人点两支安神香,是郑君容配的方子,安神助眠的效果不错。”
清麟却是心中有事,枕在她肩头问道:“娘,你当年为什么要救我爹?”
谢及音微愣,笑道:“大半夜不睡觉,怎么突然问这个。”
“是因为那时就喜欢他了吗?”
谢及音半晌不语,透过金绡帐的缝隙看向窗边。
今夜月明星疏,光流如水,照窗入户,叫人牵念远行人,一时心生惆怅。
她慢慢回忆着从前事,与清麟诉说:“……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胆子很小,不敢与我爹说想嫁裴七郎。但人心的确很奇怪,我没有胆子嫁给他,却有胆子救他,比起喜欢他,最开始可能是怜悯更多一些。”
“怜悯……”
清麟望着帐顶,脑海中浮现出司马钰的面容。
她也觉得很奇怪,司马钰不是第一个能讨她喜欢的郎君,却是唯一一个令她牵念的人。除了欣赏他的姿容与才情外,有很多次,望见他坐在案前默默写字,想起有关他的经历与传言,清麟会觉得心中一陷,微微酸软。
原来这种情绪是怜悯,竟比喜欢还要磨人,她领教到了。
“那父皇骗过你吗?”清麟问。
不知想起了什么事,谢及音竟笑了,“骗过。”
“后来他做了什么才求得你的原谅?”
谢及音轻轻摇头,小声说道:“我知道他骗我,但是从来没有生他的气,那时候,我只想让他好好活着。”
当年裴七郎假死从公主府中脱身,又中途折返,骗过她许多次。或许是生过气的,但一十多年过去后,记忆里只剩当初最深刻的情感,才发觉那时就已爱他很深。
谢及音默默回忆从前事,听清麟问道:“可我是大魏的君主,倘有人骗了我,是十恶不赦的欺君之罪……娘,你说我该原谅他吗?”
谢及音转头看向她,摸了摸她的鬓发,“你是在纠结那位南晋太子的事吗?”
清麟轻轻点头。
“你分明早就猜出了他的身份,如今又为了不让他在你与故国之间为难,甘愿出面做个坏人,将他软禁在德阳宫。你待他这样周全,莫说原谅不原谅,或许从来就没恨过他骗你。”
清麟不想承认这点,嘴硬道:“我大魏儿郎不缺胳膊不缺腿,凭什么要待他这么好。”
谢及音笑道:“阿凰,人可以欺你,但你不能欺心。”
这回清麟不说话了。
她这死鸭子嘴硬的性格有些像谢及音年少的时候,她看清麟,仿佛看年轻时的自己,十分透彻分明。
谢及音柔声对她说道:“咱们阿凰长了这么大,一向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若是愿意为了谁曲藏心意,那一定是十分喜欢他,这是他的造化,你也不必委屈自己瞻前顾后。”
清麟问:“他若是不记我的好怎么办?”
“好与不好是用心就能体会到的,”谢及音说,“他若待你有心,就一定能体会你的好。”
有谢及音从旁劝慰开解,清麟的心情开朗了许多。
南方战事吃紧,南晋军队倾巢列于汜水南岸,意图阻止大魏军队渡河。两方僵持了近一个月,裴望初带一千精锐在大雾的遮掩下偷渡汜水,令骑兵马后拖着树杈在山头狂奔,作出沙尘飞扬、浩浩荡荡的气势,装作要与汜水北岸的魏军首尾包抄。
这并非什么高明到让人难以预料的计策,只是此计凶险,若非走投无路,一般人不敢行此险计。大魏此番占据攻势,司马钺以为对方会慢慢熬,所以一边派人挡在汜水南岸,一边抽身去周边部落夷族借兵。
孰料他前脚离开南晋,后脚就被人“包抄”。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南晋顿时乱作一团。
战讯传回大魏时已是十月,天气转凉,夜里点灯看折子时,不断有飞蛾抖着翅膀往灯盏上撞。
德阳宫的内侍过了传话,被雪凝挡在了外面,两人在廊下窃窃私语,被清麟瞧见,她认得那内侍是派去照顾司马钰的人,于是叫他到跟前回话。
内侍说司马钰病了,“郎君说是风寒,不让奴才惊扰陛下,只去太医署拿了两贴汤药,可总不见好,近日整夜咳嗽,今早见帕子上有血,奴才吓坏了,不得不来惊扰陛下。”
清麟闻言蹙眉,思忖片刻,搁下笔道:“朕去瞧瞧他。”
自她搬去显阳宫与谢及音一起住后,德阳宫里变得冷清。司马钰被软禁在德阳宫一座小院里,因她的禁令,少有宫人在这边徘徊,推门只见满地红叶,吱呀声惊起满院栖息的鸟雀。
随行的宫人都候在门外,清麟独自走进屋里,隔着一扇素纱落地屏风,隐约听见床榻间传来的咳嗽声。
“是李内人吗?劳烦帮我倒杯水……太医署那边不必再去求,免得惹人闲话。”
司马钰昨夜久咳难眠,如今正面朝里躺着,说话也有气无力。
一杯温热的金银花茶递进帐中,递茶的手莹白如雪,染着红蔻丹,司马钰蓦然转身,撞入檀香袭人的怀里。
钗间流苏垂落颈间,拂得人微痒,司马钰不可置信,颤颤握住了她的袖子。
“陛下……怎么到这里来了?”
清麟的手抚过他侧脸,发觉数月不见,他是真的消瘦了。
司马钰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双目因含情而显得昳丽迫人,轮廓分明如削,五官又添男子的英气,清冽如山间泉,叫人既怜又爱。
不相见时,只在心里念着他,孰料这牵挂日益积攒,如今乍见,积羽沉舟。
她突然的落下的吻让司马钰怔愣不敢动弹,疑心这是久病成癔症,如夜夜梦中那般,只要他伸手就会消散。
环佩叮当作响,舌尖闯进来,尝到清苦的药气后,缓缓蹙起眉心。
见她要走,司马钰下意识回拥她,他发烧了,身上烫得吓人,像一个火炉。
“朕疏于过问内宫,他们竟敢如此怠慢你,”清麟抚着他的鬓角,问道,“怎么病成这副模样?”
司马钰低声道:“洛阳的秋天冷得太快,忘了添衣,夜间受了点风。”
“你是想家了吗?”
握在她袖间的手收紧,他无力地哀求道:“不要赶我走,我会尽早养好病的。”
清麟叹息,问道:“太医署怎么不来看诊?”
司马钰不愿在她面前学舌,清麟将李内侍喊来过问,李内侍哭诉道:“姜医正说司郎君本是贱民,用不惯宫里的药材,所以只随意抓了一把药渣子给奴才,也不许奴才找别的太医问药。”
这位姜医正是姜还恩的弟弟,他们姜家一直想往女帝身边塞郎君,记恨乞巧宴上被一个没有来历的穷小子压了风头。
“贱民吗?”清麟闻言冷笑,叫李内侍去太医署传旨,“以后姜家同辈子弟见了子玉,须得三步外叩首行礼,违者杖三十。”
李内侍去太医署传旨,雪凝姑姑带了掌院来看诊,清麟坐在外室,品了一口茶后,叫宫人把这院子里奇外外都换一遍。
掌院开了药,李内侍服侍他喝下,一刻钟后身上就开始发汗。司马钰怕药味熏着她,将自己卷在被子里捂着,清麟坐在床边,拾起帕子给他擦鼻尖的汗。
“是朕考虑不周,底下人见风使舵惯了,以为朕厌弃了你。”
司马钰静静望着她,心道,无怪旁人这样想,他被软禁在此三四个月,何尝不是日夜被此念头折磨着。
“朕没有生你的气,心里一直有你,只是碍于许多事,暂时不能与你厮守。”
她语调轻柔,如潺潺春水,令闻者心软,那些积攒了数月的怨念和苦楚瞬间被冲洗干净。
司马钰笑了一下,说道:“只要陛下心里念着我,要我等多久都值得。”
“很快,”清麟算了算日子,“等你养好病,我就放你出去。”
“不要放我出去,让我在你身边陪着。”
清麟点点头,“好,此事听你的。”
司马钰没问为什么,他猜得出是大魏与南晋起了战事。他作为南晋的太子,“被迫”不能插手是最好的处境,这是陛下宁可自己做恶人,也要成全他身份的一片心意。
天□□暗,清麟要起身离开,司马钰不顾她的劝阻,披衣下榻送她出门,只送到门口,俯身朝她一拜。
“歇着去吧,”清麟为他紧了紧披风,“朕过两日再来瞧你。”
腊月底,前线传来消息,南晋新皇司马钺被俘。来年春,南晋世家逃的逃降的降,大魏军队攻下南晋都城池州。
王旬晖留在南晋处理后续事宜,大军七月班师回洛阳,正是小麦成熟的季节,千里沃野,遍地金黄,洛阳百姓箪食壶浆,迎接王师凯旋。
先是祭拜宗祠,入宫觐见,而后各自归家团聚,三日后有庆功大宴。
裴望初一回来就找不见人,连带着谢及音也不知去了哪里,显阳宫里宫门紧闭,宫人都被远远打发了出去。
清麟来扑了两次空,再懒得来寻,将司马钰召到身边陪她下棋。这几个月,他的棋艺精进很快,赢得毫不费力,清麟将棋子抛回篓中,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司马钰慢慢收拾残局,说道:“明年陛下南巡时,我想跟你一起去。如今南晋虽灭,我母亲的灵位尚在池州,我想回去给她扫墓,祭拜一番。”
“仅此而已吗?”
司马钰看着她:“莫非陛下另有打算?”
棋盘上收拾干净,清麟从棋篓中拾起一黑一白两枚棋子,摆在司马钰面前,将那枚白子推到他面前。
“朕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朕打算在南晋设郡,你可以回去做个郡守,别有一番天地。”
司马钰却拾起了另一枚黑子,问道:“另一个选择,是留在陛下身边,对吗?”
清麟颔首,目光柔和地望着他。
“你若愿意留下,朕立你为皇夫。”
司马钰蓦然擡眼,双目明亮。
归元四年,大魏吞并南晋,结束了自周朝分裂以来一百多年的混乱局面。
同年,清麟女帝大婚,立前南晋太子司马钰为皇夫,世人皆道这是一场为了安抚南人的政治婚姻,可大婚那日,却是难得见女帝将高兴显露于面,竟喝多了酒,被司马钰亲自扶回了婚房。
是夜月满清辉,照见洛阳宫里一片热闹,观景的楼阁上,另有两人携酒对酌,喝得醉意朦胧。
“殿下……醒醒了。”
无人处,私语时,裴望初还是喜欢这样称她,仿佛嘉宁公主府中那些日子从不曾远去,他们始终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谢及音并未睡醒,只是下意识靠进他怀里,低低喊了一声“巽之”。
“梦见什么了?”裴望初低声问道。
“……桃花。”
梦里落英缤纷,少年含笑将一支桃花簪入她鬓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