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君容告了两天假,第三天上朝时脸上仍有血痕。
下朝后,裴望初单独召见他,问他的脸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被猫挠的。”郑君容下意识拿袖子去遮。
“你当朕没养猫么,”裴望初轻嗤,让他走近一些,瞥了两眼后笃定道,“像是女人的指甲。”
郑君容支吾不言,脸上肉眼可见地涨红。
“天授宫虽然规矩少,但你如今身在朝廷,也该注意名声,”裴望初气定神闲道,“否则御史台参你事小,若是传到皇后耳朵里,带累朕的名声怎么办?”
郑君容心中颇为无语,应道:“臣记住了。陛下今日召见臣,就是为了这个?”
“自然不是。”
裴望初从案头抽出一页押解令递给他,“这是崔缙流放西陵的押解书,西陵虽远,但能去就能回,只要他活着,朕就不放心。”
郑君容接过押解书看了两眼,说道:“西陵多瘴,若是得了瘴病,神仙难救,陛下放心。”
“此事你派个信得过的人去做,务必做的干净,”裴望初叮嘱道,“不能让崔夫人知道,更不能让皇后知道。”
郑君容应下:“明白。”
崔缙押解出城那日,正逢谢及姒抵达洛阳。
两人在十里亭处打了个照面,谢及姒怀里抱着三岁的女儿,并未出马车与他说话,直望着他拖枷远去,渐渐消失在官道扬起的飞尘中。
曾经意气风发的散骑常侍、虎贲校尉,今日流放出城,竟连碗水都喝不上。
见谢及姒望着他的背影怔忪,召儿问道:“可要奴婢去打点一下解差,叫崔公子路上好过一些?”
“别去!”谢及姒猛得放下了毡帘,脸色有些苍白,低声喃喃道,“本宫现在自身难保,不能与他再有牵扯……先进城吧。”
年仅三岁女儿柔柔能感受到母亲的紧张,她抓起拨浪鼓,在谢及姒面前摇了摇,想要哄她开心。
谢及姒将拨浪鼓扔到一边,抱起柔柔,严肃认真地叮嘱她道:“等会娘带你去见姨母,你见了她,一定要乖,嘴甜一些,多说喜欢姨母,知道吗?”
柔柔疑惑,“可我没有见过姨母……”
“你一定要喜欢她,也让她喜欢你,否则娘再也不陪你丢沙包了!”谢及姒的语气有些严厉。
柔柔有些委屈,可是娘生气的时候从来不允许她回嘴。她还想和娘一起丢沙包,只好唯唯诺诺地答应。
马车停在洛阳宫前,谢及姒早已不是备受宠爱的公主,也失去了乘轿辇入宫的资格。她将柔柔抱在怀里往前走,召儿在身后为她们撑起一把遮阳的油纸伞。
永巷很长,过了一会儿,谢及姒累得胳膊发麻,她将柔柔放下,整理了一下被薄汗洇湿的衣袖。
身上是热的,心里却是凉的。她心中不断浮现崔缙狼狈离开洛阳的样子,担心自己会落得同他一个下场。
她一个金尊玉贵长大的公主,若是被流放,只怕不到半路就会被磋磨死。
她若是死了,柔柔可怎么办?眼下她不能只为自己打算,还要为柔柔考虑。
她蹲下身来,再次叮嘱柔柔:“姨母的头发颜色与别人不同,她不喜欢被盯着看,待会你见了她不要惊怪,好不好?”
柔柔点头,没精打采道:“好热啊,好累啊,娘抱抱。”
谢及姒只好又将她抱起来往前走。
她们走到了永巷尽头,早有内侍等着引路,对谢及姒道:“陛下宣召,请您先往宣室殿。”
谢及姒脸色一白,抱着柔柔的手紧了紧。
宣室殿里比外面凉爽一些,宫女内侍守在门口,谢及姒低着头走进去,只见殿中横着一座乳纱插屏,隐约可见屏风后身着玄衣的影子。
谢及姒牵着柔柔的手跪下,声音微颤:“参见陛下。”
裴望初未允她起身,只叫内侍带小姑娘去外面玩,见那内侍要来抱走柔柔,谢及姒慌乱地抱紧了她,吓得柔柔也惊声哭叫起来。
裴望初听着有些头疼,挥手叫内侍退下,对谢及姒道:“谢二姑娘不必如此以己度人,你的账只会落在你自己身上,朕不会为难一个小女孩。”
谢及姒战战兢兢问道:“陛下说的账,可是指当年的事……”
“当年什么?”
“当年我父亲诛裴氏满门,我与您有婚约在身,却袖手旁观,未曾相救。”
裴望初轻笑,“朕还要谢你当年不救之恩。”
不救之恩……谢及姒双手缓缓拢起,心中的猜测露出端倪:“难道是为了……为了……阿姊?”
裴望初说道:“朕知道你们姊妹一向不睦,这是你们的家事,朕不插手,但有一事,朕需过问。两年前崔缙在建康劫走你阿姊,除了在外有州官掩护,在内是谁帮他往你阿姊的宅子里安插的人手?”
谢及姒闻言神色一慌,不敢承认,“我不清楚……我只是听说阿姊的宅子着火了……”
镇纸轻轻敲了敲青玉案,“朕没耐心,要么让廷尉司带你过去,好好审一审?”
谢及姒猛然想起了那几位州官的下场,听说被裴七郎抓去宅子里,一个个刑讯逼供,然后一剑贯心。这比死在流放途中还可怕,谢及姒不敢再辩白,吓得跪伏在地,颤声将当初如何为崔缙逼迫、如何给崔缙出主意、如何为他往阿姊的宅邸中安排人手的事一一道来。
除了个别细节,倒是与裴望初派人查到的经过差不多。
正此时,显阳宫的黄内侍躬身走近殿中,站在屏风外朝裴望初行礼,“皇后娘娘遣奴来问,听说二姑娘入宫了,为何还不前往显阳宫拜见。”
裴望初声音转和,“知道了,劳你们娘娘久等,谢二姑娘一会儿就过去。”
黄内侍唱喏退下,回显阳宫复命去了。
裴望初隔着屏风望向谢及姒,温声道:“你阿姊就是太纵容你了,时至今日,还怕朕对你不利,急忙派人来保你。她不清楚你与崔缙一同算计她的事,见你孤苦无依,又带着个女儿,说不定就想留你在宫中作伴。谢二姑娘,你怎么想?”
谢及姒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揣摩他的语气,这散漫温和的态度似与当年在汝阳谢家时别无二致,她心中微微一动,生出隐秘的期冀,故而试探道:“我听陛下的,若陛下想让我留在宫里,我便留下。”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依朕,想让你死。”
谢及姒浑身一抖,心中瞬间凉透,她情知自己说错了话,忙不叠磕头请罪,“是我失言,请陛下宽恕,我再也不敢了!”
裴望初并不信她,他深知这样自私寡恩的性子,一旦留在皇后身边,必会埋下祸患。可皇后不忍杀她,他也不忍违逆,怕惹她生手足相残的感伤。
他早已为谢及姒定下一个好去处,“洛阳城外嵩明寺是佛家清净之地,朕可对红尘之外的人网开一面。若你余生能安于佛前,为皇后祈福,朕可以饶你一命,倘你想要离开嵩明寺半步……你的头一定会比你的脚先落地。”
谢及姒吓得浑身颤抖,忙应声道:“我记下了,会照陛下的话去做。”
“等会见了皇后,知道该如何回话吗?”
“知道……”谢及姒斟酌着谨慎道:“我从前作孽无数,今已了悟,欲往嵩明寺悔过……今皇后娘娘盛情相留,只会令我更加惭愧,还望娘娘放我出家,我将长伴青灯,为娘娘祈福。”
裴望初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往显阳宫去吧,别让她久等。”
谢及姒再拜起身,牵着柔柔往外走,尚未踏出殿门,裴望初又叫住了她。
她心中骤然一紧,转身跪地。
“朕有一件旧物,想与谢二姑娘讨回,”裴望初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当年在汝阳时,朕曾将桐琴‘月出’赠与你,不知如今可否安在?”
谢及姒回想起来,当年裴七郎对她态度冷淡,但她记得他很珍爱这把琴,所以当他突然要将此琴赠与她时,谢及姒又惊又喜。她爱屋及乌,也十分喜欢此琴,直到谢裴两家反目,她父亲荣登帝位,裴氏阖族下狱,她才将此琴剪了弦,扔在千萼宫的府库里,再不曾碰过。
听说在千萼宫,裴望初派人去找,他问谢及姒:“此琴弦紧如弓,音沉如埙,非你当年琴技所能驾驭,你可曾请过你阿姊为你调试?”
谢及姒讪讪低声道:“不曾……阿姊她深居简出,不常与我碰面……”
屏风后的人许久未言,待她跪得膝盖都有些疼了,方说道:“知道了,你往显阳宫去吧。”
人走远了,裴望初让人撤下屏风。内侍从千萼宫中将月出找来,只见那琴七弦俱断,琴身落尘,就连雕刻的山月桃花纹也被虫咬鼠啮,变得面目全非。
此琴本是他亲选桐木,由他的老师袁崇礼所赠,他曾对此琴有十分喜爱,直到有一次在谢家撞见谢及音偷偷抚奏此琴。
她瞧着也很喜欢这把月出,像精怪传说里避人出没的美丽狐妖,趁主人不在时现身,将幂篱弃掷一旁,正襟危坐于琴前,十指在琴弦上轻轻抚过。
她不敢真的拨动那弦,怕被人发现,因此只是佯作弹奏。
裴望初在暗处观察她的指法,发现她的琴技远比别有用心的谢及姒高明娴熟,比起缠绵悱恻的《凤求凰》、《洛神引》,她好像更喜欢《文王操》和《山居赋》这种宁静旷达的曲子。
那时裴望初想,此琴留在他手中只是一件俗物,若能得她掌驭,才是造化。
但他已与谢二姑娘定下婚约,不能直接将此琴赠与她,便周折赠予了谢及姒。他料想谢家只有这一对姐妹,谢及姒得了此琴,或有可能请她阿姊一试为快。
可惜世事并不尽如人意,当年有琴而无人,今日得人而失琴。
裴望初仔细将琴身擦拭干净,而后对内侍道:“拿下去烧了。”
入夜,裴望初为谢及音梳理长发时,似仍有些心不在焉。
谢及音与他说今日谢及姒来拜见的事,“……不知在建康吃过什么教训,总觉得她性子收敛了,今日竟主动提起要去嵩明寺礼佛,怕我不允,当面就要铰发明志。”
裴望初的掌心落在她肩头,“殿下同意了吗?”
“随她去吧,她愿意省身,也是好事,”谢及音道,“只是苦了柔柔那孩子,这么小就要离开母亲,杨氏将阿姒养成了这副性子,我不忍心再将柔柔交给她抚养。”
裴望初道:“可那是她的祖母。”
“祖母又如何?”谢及音转身环住他的脖子,几乎挂在他身上,与他讲道理:“亲者爱之,不爱何为亲?当年我在谢家过得那样惨,若七郎有机会带我走,难道会因谢家都是我的亲人就扔下我不管么?”
“不会,”裴望初顺势将她抱起来,让她省几分力气,“所以殿下心意已决,要亲自抚养那孩子?”
谢及音道:“宫里的教养女官这么多,不会苛待她的。”
风拂幽香盈满怀,裴望初应下她,突然改抱为扛,托着她往屏风后的床榻处走,将珠帘撞得叮当乱晃。
一袭银发铺满床,先压下的是温存的吻,继而落下的是金绡帐。
“你这是做什么?”谢及音因酥痒而禁不住笑,擡目望着他,粼粼亮如秋水。
裴望初目色愈深,柔声道:“我来带可怜的皇后殿下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