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将至,洛阳城的簪缨世族去而复返,都想在朝堂上重争一席之地。
嘉宁公主为王家求情,使得新帝对王家回心转意一事不胫而走,有些聪明人已经窥见了帝心,千方百计想要拜谒公主府,讨好谢及音。有些人仍心存疑虑,觉得依她的身份,不应得到新帝的青睐。
新帝暂居公主府,那是为了以牙还牙,将从前在公主府中受过的屈辱尽数讨回。他是才倾魏阙、貌冠洛阳的世家公子,怎么可能对曾在人前侮辱过他、视他为待诏奴才的女人有真感情?
各种流言蜚语,在洛阳城的茶余饭后间流窜,识玉出门一趟,听见了什么话,回来后一一学给谢及音听。
阳光正好,谢及音抱着阿貍在院中晒太阳,听罢识玉的学舌,她懒洋洋地笑了,“比起我从前的名声,这些话根本算不上难听,这些世家待我倒还算客气。”
“毕竟裴七郎……我是说新帝,待您十分敬重,别人说话前总要掂量一二,”识玉低声问她,“殿下,您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呢?”
谢及音擡眼,“你指什么?”
“新帝是打算给您一个名分吗,为何至今都没透露口风?若是不给,他为何又天天宿在您这儿……”
识玉背地里替她操了许多心,整日看着裴七郎与她情深意笃,连穿衣洗漱都不愿假手于人,分明是上心的,可若真是有情,该给的东西怎么能不提呢?
识玉小声道:“奴婢觉得,您做皇后也是使得的。”
谢及音揉着阿貍的脑袋,对识玉道:“我若做了皇后,就提拔你做一品掌印女官,可惜眼下不是好时候,我总觉得太急了,该缓两年……至于七郎宿在我这边,是因为我心悦他,无关别的什么。”
识玉又想不明白了,“之前您从不顾及旁人的非议,既然喜欢,如今又何必瞻前顾后?”
谢及音先是微愣,继而笑了笑,“连你也觉得我该留下么?”
“奴婢是为您以后着想,可没有收新帝的好处,”识玉转而言道,“不过殿下的决定总没有错,无论您想留在洛阳还是去建康,我跟着您,都是好去处。”
虽然裴望初隔三差五就来磨她,识玉和岑墨也偶尔帮劝,但谢及音暂时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新帝登基的日子就在眼前,她已命人收拾好行囊,准备典礼一过,就去建康小住。
她想静静享受留在洛阳的最后时光,让识玉将携礼拜访的世家都挡回去,只抽空见了两个人,一个是杨皇后,一个是她名义上婆母,崔缙的母亲崔夫人。
杨家随太成帝得势,又因太成帝失势,如今皆被削了官,退居弘农待罪。杨皇后想请谢及音为杨家求情,谢及音说道:“我非朝堂官员,也非新帝谏臣,这些事轮不到我来插手,皇后娘娘找错人了。”
“可王家之事……”
“王家,乃是因为有功于社稷,新帝纵不喜,也不会为难,杨家呢?”谢及音语气柔和谦逊,态度却分寸不让,“太成帝在位时为修建七层观星阁而大兴土木,杨司徒非但不劝谏,反倒趋炎取媚,欲效卫氏。后听闻胡人铁骑将到洛阳,杨家派人在城中各处寻车马,强买强卖,惹得民怨沸腾,此不为罪么?”
杨皇后哑口无言,仍不甘心道:“可杨谢两家同气连枝,阿音,望你能看在过往的情分上,为杨家美言几句。”
提起过往的情分,谢及音道:“不知皇后娘娘是否记得,当年住在汝阳谢家时,我身边有个投井自尽的婢女,叫断珠。”
杨皇后闻言目光微闪,不敢再看她。
“断珠即将出府嫁人,却被人下药,掉光了头发,后来她投井自尽,我恶毒刻薄的名声也传遍了洛阳。这件事是不是我做的,您应该比谁都清楚,我与杨家并没有什么情分。”
谢及音顿了顿,又说道:“我带阿姒去建康避难,她却与外人联合起来算计我,如今我与她没有情分,只有恩怨,我不为难你们已是克制性情,怎么能指望我为你们美言?”
句句质问,最终令杨皇后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她不得不接受杨氏即将退隐败没的结果,竟当场以袖掩面,痛哭落泪。
谢及音见不得她这副可怜相,宽慰了她几句:“杨氏能保得满门平安已是幸事,若族中子弟争气,将来仍有出头之日,您想想胶东袁氏,不正是这个道理么?”
杨皇后闻言,擦干眼泪起身拜谢,怅然道:“从前是我气量褊狭,阿姒也不懂事,让你受委屈了。”
谢及音叫识玉扶她起身,“您是长辈,我不受这礼,平身吧。”
送走了杨皇后,又迎来了崔夫人。
谢及音甩开崔缙后,崔缙在并州城门与守城卫起了争执,恰巧被郑君容碰见,当即将他抓回洛阳,暂关押在廷尉里。待谢及音也回到洛阳,除崔缙以外的崔家人被尽数释放。
崔夫人知道谢及音不喜崔家,不敢有非分之求,只想请她饶崔缙的性命。
听闻崔夫人能去廷尉见到崔缙,谢及音当即起身,铺纸研墨,写成一封和离书,交给了崔夫人。
“劳烦夫人给他传个话,叫他在这和离书上签字,或可免去一死,改为流刑。”
崔夫人不敢有二话,收了和离书后,径直前往廷尉。
一连见了两个长辈,谢及音坐得腰有些酸,回主院换了身舒服的常服,拆了发髻,趴在榻上休息,让识玉给她捶一捶腰。
后来隐约睡着了,再睁眼时,却见裴望初正坐在榻边,宽袖束起,垂目给她揉腰。他的手劲儿比识玉大,手法也娴熟,双掌拢在腰间时,几乎能将她圈住。
这一幕让谢及音想起金绡帐中的场景,腰间的酸软已消,继而生出隐隐的热。
裴望初擡目看向她,“还困吗?”
“不困了,只是迎来送往,有些疲惫,”谢及音翻了个身,仰面望着他道,“奇怪得很,明明你是新帝,这些世族无论说不说得上话,都只来找我,这是为何?”
裴望初目中含笑,“许是因为皇后娘娘心地良善,比我好说话。”
“心地良善?我可从不曾有这种名声,”谢及音打量着他,心中生出几分怀疑,“该不会是你故意教他们来找我的吧?”
裴望初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图什么?你不日就要离开洛阳,我日夜与你相伴尚嫌不足,又怎愿让无关的人来搅扰你我。”
他的手沿着她腰间,一拃一拃往上数,心里记下一个数,又去量她的肩宽。
谢及音好奇,“你这是做什么?”
裴望初道:“在洛阳宫府库里发现了几匹成色不错的水绡缎,这种料子质地清凉,想给殿下做成夏衣,所以先来量一量尺寸。建康热得比洛阳早,早日做完,也好早日给你送过去。”
他倒是心细如尘,谢及音闻言,心中又软几分,遂将他邀到榻上来,靠在他怀中软语安抚他:“我在建康已住过两年,早已习惯那边的气候,你不必过于挂怀。倒是你,独自留在洛阳,要照顾好自己,朝堂之事多听诤臣之言,衣食起居也要多加珍重……我在建康会惦念你的。”
裴望初心中微嗤,嘴上说着惦念,心里还不是盼望着抛下他。
他想起方才撞见识玉在收拾行李,连殿下最喜欢的香炉都要带上,大有一副再也不回来的架势,心里十分不舒坦。
但他不会将这种情绪摆在脸上,只会暗中记在心里。
他的手沿着她全身走遍,记住了她各处的尺寸,方温顺地低声道:“嗯,我听殿下的,绝不让你挂怀。”
他这副模样,叫人既怜又爱。谢及音没把持住,先越了界,两人挑落床帐,在榻上厮混作一处,直到午后方歇。
白日胡闹,实在是没有规矩,偏偏是她先动的手,总不好去怪罪别人。
沐浴更衣后,谢及音望着镜子犹带春色的脸,暗暗告诫自己要净心明性,不可再为美色所惑。继而又叹了口气,心道,罢了,纵夙夜由他闹,也不过几日的光景,一切随心意去吧。
裴望初抽身去了趟洛阳宫,谢端静与杨皇后先后来谢恩。
刚刚沐过美人恩,裴望初难得有几分好心情,对谢端静道:“姑姑不必如此客气,这都是嘉宁殿下的恩惠,她在洛阳不常与人来往,难得与姑姑交好,以后还望姑姑能常入宫陪她。”
谢端静诚惶诚恐受了新帝这一声“姑姑”,心中疑惑,却片言不敢多问,匆匆谢恩退下。
至于杨皇后,她也是得了裴望初的允许后才登嘉宁公主府拜访。裴望初对杨家人没什么耐心,只淡声道:“既然殿下给杨家指了明路,就照殿下的话去做,但是谢及姒与崔缙合谋算计殿下一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劳烦你写信给她,叫她即刻回洛阳,她若自己回来,尚有几分体面,否则槛送洛阳,实在是不太好看。”
杨皇后颤颤应道:“是。”
裴望初前往后宫尚衣局,绣娘们正在给他登基大典上要穿的衮服收尾,见了他后纷纷跪地行礼。
裴望初召来尚衣局尚宫,将谢及音衣服的尺寸报给她。
“吾的衮服不必再费心,你亲自带人赶制皇后衮服,不可出差错,不可走漏风声。稍晚一些,尚书省的人会来交代具体事宜。”
尚宫对此事十分上心,谨声应下。
二月二十二日,春雨如酥,湿润草木,郑君容赶回洛阳,未及沐浴更衣,先往公主府中见裴望初。
裴望初正在东厢房里独自对弈,棋盘上,黑子已然连成一片,重重锁住白子,只差最后一击。
“你来得正好,”裴望初从棋篓中拈起一枚黑子,绕在指间,微微笑着对郑君容道,“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请你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