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亮,檐灯煌煌。
裴望初送谢及音回房,带她到妆台前,先拧了张帕子递给她擦脸,又走到她身后,将她发髻间的珠钗卸下,拾起犀角梳,轻轻理顺她的长发。
妆台是新的,样式与从前相同。谢及音从妆镜里看向他,轻声道:“巽之,你马上就是大魏新帝了,不该再做这些琐事。”
裴望初听了这句话,心中一刺,他问谢及音:“那我该做什么呢,殿下?”
“新朝初立,根基不稳,朝臣和百姓都看着你,你的行止不能有失,你要谨慎处理好世家之间的关系,稳定人心。”
谢及音知道,他其实很清楚该怎样做一个合格的帝王,方才与王旬晖的召对,他的见识、胸怀都远在魏灵帝与太成帝之上。
那他也该明白,作为恶名昭著的太成帝的女儿,她不能被如此善待,否则那些追随他的世家将会感到不公。
因此,谢及音索性将话说完:“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后,也不要再喊我殿下了。”
她起身取来一个三寸见方的木匣,开了锁,呈至裴望初面前。
“这是大魏传国玉玺,你登基称帝虽是众望所归,有了它,也会更名正言顺,这是我送给大魏新皇的贺礼。”
她声音温柔,却句句都不中听,裴望初被她气得有些头疼,勉强忍住皱眉的冲动,仍与她和颜悦色道:
“就算你不愿做大魏的公主,皇后殿下也是殿下,我这样称你并无不妥。这玉玺你自己收好,以后大魏都是皇后掌玉玺。”
她连公主都做不得,如何能做得皇后?谢及音心中虽为他的话感到动容,却并不觉得这是个理智的做法。
见她蹙眉,一副并不认同的态度,也不肯伸手接住玉玺,裴望初眼里最后一点柔和缓缓消失。
“你不愿做我的皇后,是吗?”
“此事不止关乎你我,巽之……”
“那你为何要回洛阳,为何不留在建康与王瞻双宿双飞,你是来可怜我,还是来嘲讽我?”
裴望初声线微寒,一字一字地质问她,“公主殿下一向秉君子之道,当初是你说不会不要我,如今竟要食言而肥吗?”
谢及音叹息道:“如果你想,我也可以留在洛阳陪你,或入宫,或在宫外另置宅邸。”
但她私心里不希望如此,她不能亲眼见他娶妻生子,这会消磨他们之间的情意,可要他放自己离开……谢及音想起他写给王瞻的信,他似乎也做不到。
裴望初觉得头开始疼得厉害了,他静静缓了一会儿,方说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殿下……你从前能不顾忌世人的眼光,要我做你的待诏,为何如今不能做我的皇后?”
谢及音解释道:“这二者是不同的,巽之。帝王需要谨身自持,爱惜声名,以号令群臣,聚德万民,这是我当年率洛阳百姓出城时体会过的。如今的大魏人心散乱,因父皇之故,百姓怀怨于朝廷,此时你应该顺应民心,我若是做了你的皇后,叫人以为你赞同谢氏的作风,那你此后该如何御下?”
裴望初不耐烦地听完,轻嗤道:“待你做了皇后,才有资格规训帝王。”
“你这是什么话。”谢及音气噎,一时哭笑不得。
他的固执,她从前是见识过的,言语说服不了他,可她总不能再绞一次头发吧?总觉得他似乎比从前更难打发了。
她想了想,擡手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镶嵌玉石的腰带啪嗒一声坠地,海棠描金的披衫亦堆委落下,露出仅着软缎中衣的玲珑身段。
裴望初目色一深,却将脸偏向一边,“殿下这是做什么?”
“你不想要我吗?”谢及音问,“你要我做你的皇后,不是为了这个吗”
她缓缓抽开中衣的系带,衣衫滑落至肩头,却被人止住,重新披上。
裴望初蹲下,拾起落在地上的披衫和腰带,忍着头疼,极有耐心地帮她重新穿好。
他坦诚与她说道:“殿下的心思,我从来都看得清楚。无论你怎么佯装作践我,我都不会厌恶你,我只会在心里难过,生自己的气,直到把自己气死为止。”
谢及音彻底没了辙,泄气道:“一定要如此么?”
“一定要如此。”
“即使违背我的意愿,枉顾我的想法,即使要我从此活在德不配位的愧疚中……也要如此吗?”
裴望初不说话了,头疼开始转作一阵耳鸣,他要极专注才能听清谢及音的话,偏偏每一句他都不想听见。
说他枉顾她的意愿……那她的意愿是什么,像绞断一截头发一样舍弃他么?
两人相顾无言许久,香炉袅袅,滴漏声声。
“夜已深了,”待那阵耳鸣平静下来,裴望初缓声道,“殿下早些歇息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许是白天睡了太久,许是那无疾而终的争执让人心烦意乱,谢及音没有睡着,眼睁睁挨过了子时,挨到夜色隐约泛明。
忽而听见断断续续的埙声,其声不远,似乎就在廊下。
谢及音躺不住了,起身披衣穿鞋,走到窗边,悄悄推开窗户,果然见裴望初靠在阑干上,手里把玩着一只玉埙。
重露打湿了他的衣袍,夜风吹乱了他的鬓角,他唇色显得苍白,似是十分疲惫,然一双凤目却深若长渊,亮若星辰。
他看见谢及音,嘴角轻轻一牵,关切道:“睡不着么?”
明明几个时辰前刚负气离开,一夜尚未过去,他怎么回来了?
“白天睡了太久,有些失眠……巽之又是为何?”
裴望初走过来,隔着一扇矮窗,拢了拢她身上的披风,轻声叹息道:“我不敢睡。”
“不敢睡?”
“殿下可听过庄周梦蝶的故事?”裴望初看着她道,“庄周以为自己做梦变成了蝴蝶,其实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我怕今时今地也只是我的一场梦,一旦我睡去就会醒来,醒来后,你依然不知所踪,倒不如趁着梦中未醒,伴你久一些。”
谢及音闻言,神情微动,“巽之……我是不是待你太狠心了?”
难得还有点自知之明。
裴望初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深情不悔的模样,垂目温声道:“你怎样待我都是应该的,只要是殿下给的,我都愿意受着。”
他这样说,反更叫她心里过意不去。
见他脸色苍白若覆霜,神情隐有憔悴,谢及音擡手捂上他的脸,轻轻揉了揉。
“冷不冷啊巽之?”
“有一点,”裴望初吻在她的掌心,“可否容我入内,叨扰殿下?”
“快进来吧,炉上还有热酒。”
裴望初伸手在矮窗上一撑,直接从廊下翻进了屋里,他示意谢及音噤声,四下看了看,见没有侍女守着,方牵起她的手往里走。
有些像风流浪子翻入小姐的闺阁中偷欢……
谢及音有一瞬的心猿意马。
茶榻边的炉子上温着果酒,果香重于酒味。喝了两盅酒后,身上暖和了许多,谢及音倚在软靠上,把玩小案上斜插的海棠花。
裴望初静静瞧着她,不知在想什么,气氛一时有些暧昧。
谢及音率先打破了沉默的氛围,慢慢说道:“适才睡不着,我也想了许多,我明白七郎待我的心意,但七郎也该清楚我的心。朝政初定,一切都应以求稳为先,并非我不愿做你的皇后,只是眼下不是合适的时机。”
“眼下不合适?”裴望初听出她的话外音,“殿下的意思是,之后会愿意么?”
谢及音没有否认,“三年五年,待大魏内政初定,边境安宁,百姓们喘过这口气,对前皇室谢氏的恨逐渐平息后,我会答应你。”
“那殿下待我真是太好了。”裴望初垂目一笑。
好到要他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先拿话稳住他,叫他愿意松手放她离去。
她这一走,三年五年,是打算活生生熬死他,等他死了,她就去与王瞻双宿双飞……她果然还是喜欢王六郎那样和若春风的君子。
否则她自并州脱身后,为何不第一时间来洛阳寻他,而是先去建康找王瞻?识玉甚至说她打算在建康久住,乃是听了王瞻的劝,才回洛阳来看他一眼。
如今这一眼看完了,就又想走了是吗?
服用丹药会影响人的性情,让人多疑易怒,昔年魏灵帝、太成帝皆败于此,为了不步他们的后尘,自去年年底落水之后,裴望初便开始注意调养,戒焦戒躁,希望能熬到找到她的那天。
可如今见了她,他却更加难以自抑。
“巽之,巽之……”见他阖目不言,谢及音有些担忧,“你脸色怎么这么差,难道是病了?”
“嗯……有些头疼,殿下。”
他握着谢及音的手,让她到身边去,靠在她怀里皱眉叹息。
谢及音见此十分心疼,“莫不是在外面受了寒,又被热酒激着了?你在这儿躺一会儿,我让人去找大夫。”
裴望初低声道:“别去,怕吵,你陪我一会儿。”
“真的不妨事么?”
裴望初解释说是这两年落下的老毛病,“除了生挨过去,没有别的办法,你在这儿我还能好过一些……咱们到床上去,好不好?”
他低声絮语,循循诱哄,叫人心思不由自主飘往别处。谢及音心念一动,怀疑他是装的,可见他眉心蹙得紧,眼中岑寂,又怕这话问出来会伤他的心。
罢了……何必与他较真。
她扶着裴望初到床上躺下,为他解了外袍,摘了发冠,放下金绡帐。她转身要去倒杯水,却被人揽腰拢进床帐内,他的身体似在发热,落在耳边的气息有些烫人。
“我都病成这样了,你还要走么?”裴望初揽着她不松手,无奈叹息道,“你说的话我都会听,三年五年,我可以等……但眼下,求你先别走。”
谢及音心中一软,“你真的答应了?”
“殿下的话,我无一不应。”
谢及音安抚他道:“我知你有帝王之才,攘外安内,都将有所成。你别怕,我会等着你。”
裴望初不言,她只说自己会等,为何不问问他愿不愿意等?
他埋首在她颈间,手指穿过她的衣带,隔着一层绸衣,有意无意地落在她侧腰上。
纵然时隔两年,他对这具身体的感知和掌控依然十分娴熟。他悄悄撩拨她,感受她逐渐起意,与她十指交织,按在枕边。
“殿下允我吗?”
谢及音面上一红,讪讪道:“你还在头疼……”
“求而不得,积郁于怀,恐会更疼。”
闻言,谢及音不再犹疑,缓缓闭上眼,任他施为。
大红绣被上的一对白鹤,振翅欲飞,久久不息。
识玉极有眼色,见衣袍散落一地,便将人都遣得远远的。
谢及音与裴望初在帐中厮磨到巳时方歇,她一夜未眠,此刻累极了,连早膳都未用,拥着被子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