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公主府里点着一盏幽灯,裴望初披衣坐在灯下,正在看各州守军调动的折子。
他如今大权在握,尚书省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登基仪式,在此之前,他仍住在公主府中,一应官员来往也都在此处,不过一月的光景,这座空寂了两年的公主府又热闹了起来。
廊下宫灯煌煌,斥候行色匆匆,同时送上来两封急信,一封来自南晋边境,一封来自并州。
裴望初先拾起并州的信,终是近乡情怯,欲拆又止,半晌后又按下,先拆了南晋边境的军讯。
南晋新皇司马泓三番五次派小股军队在两国边境滋事,欲战不战,欲和不和,似是在试探大魏的态度和实力。裴望初看完信后提笔批复,只有斩钉截铁一句话:遣国书修好在前,调八州精骑在后,或礼或兵,由其自取。
大魏经多年兵戈之乱,民生坎坷,国库不丰,几乎到了人相食的地步。裴望初不想此时与南晋开战,但又深知不能露怯。
他有些疲惫地按了按脑袋,心想道,若是能休养生息十年,或能一举荡平南晋也未可知,可是……他还有十年吗?
冷指如玉,轻轻摩挲着来自并州的书信。
他觉得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只剩一副唬人的皮囊,其实内里已经锈尽了,空荡荡的,关于殿下的任何一点消息都会在他心中訇然作响。
他恐怕撑不到十年……
裴望初缓缓拆开信封,看完信中内容后,阖目半晌,突然头一偏,吐出一口鲜血。
丹毒逆脉,躁气冲肺,最忌动肝火,他一时没压住……
一旁侍奉的小道童吓白了脸色,要去请大夫,裴望初擡手制止了他,有气无力道:“你去海棠园东边第三棵海棠树下挖半尺深,若还有一云纹陶坛,就用里面的水泡一盏冷茶来。”
陶坛里是他与殿下两年前蠲的梅枝初雪,雪水性寒,宜震邪火。
他兀自缓了半天,将那页来自并州的信又看了一遍。
“……上元节,西城门处恰逢崔缙与守城卫起冲突,捕之讯问,崔缙固言嘉宁公主已于年前病故……又问西城门守卫,言与崔缙同行妇人鬓发如墨,确非嘉宁殿下……”
崔缙这个混账,他怎么敢说殿下已经病故了?
又是一阵心悸,裴望初撑着桌案缓了许久,将那页信纸在灯芯上引燃,挥手弃在香炉里。
他不信……他不能信。
小道童泡了冷茶来,裴望初缓缓擡眼,跃动的灯影烛光里,但见他双眸似有暗红流金。
“犒军的烧烈酒,府中还有吗?”裴望初温声问。
小道童有些为难,壮着胆子劝道:“上回您落水后,郑天师叮嘱过,不能再给您酒喝了。”
“他办事不牢,管事倒宽,”裴望初垂目,屈指按着眉心喃喃道,“罢了……我也确实不能如此放纵。”
洛阳城里的各方旧势力还未完全肃清,萧元度的黄眉军还未遣散干净,更有马璒余部如蚊蝇,南晋敌手如虎狼……他若是买醉,将这烂摊子丢给谁去?
何况,再见了殿下,醉醺醺地也不成体统。
裴望初端起冷茶抿了一口,此茶凉润回甘,更显得嘴里血腥气重。裴望初将这口冷茶咽下去,缓缓压住所有焦躁难安的情绪,半刻钟后,铺纸研墨,开始给驻守在建康的王瞻写信。
“子昂兄惠鉴……”
此时的建康城中,王瞻同样夙夜难眠。
南晋小动作不断,建康亦受影响,他正与麾下诸位将军商量对策,如何能震慑司马泓,又不至于引起真正的交战。
军中众人皆十分疑惑:“司马泓以国书上缺少大魏玉玺押印为由拒绝两国修好,却又扭扭捏捏不敢真正开战,这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王瞻说道:“想必是因为司马泓还未探到我大魏的底,想要玉玺押印的国书,是在试探我大魏新帝究竟有没有一统大魏的实力,是战是和,他也在观望。”
有部将骂道:“逑!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受这鸟气!叫我说,明日就率七万铁骑,碾到他南晋国都去,非杀得司马泓小子悔生于世!”
王瞻闻言,无奈地苦笑了一声。
王铉下葬,他作为亲生儿子都未能抽身回洛阳送孝,他比任何人都厌烦了这拖沓的局势。可战争非仅关涉守将,大军若动,必烧钱粮,如今的大魏,哪里还能供得起一场鏖战。
翌日,谢及音跟随探亲的妇人回到了建康。
她问了妇人的住处后便与其道别,独自回到了当初在建康买下的宅邸。自她失踪后,这座宅邸更加冷清,岑墨与郑君容在各地寻她,如今宅中只有识玉一个管事。
“你说谁回来了?”
识玉听闻通传后惊愕,未等阍人回答,匆匆奔迎出府,远远先见那女子乌发如墨,心中一凉,待走得近了,心又猛然提起。
“殿下……殿下?”
谢及音温然一笑,“等久了吧?本宫回来了。”
识玉当即红了眼眶,围着她嘘寒问暖,谢及音安抚下她,命人先打来热水,她要好好沐浴一番。
盥室中水汽氤氲,麝香幽散,识玉一边给她沐发,一边与她讲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裴七郎实在是太吓人了,那可是郡守,说杀就杀,若非岑中尉拦着,他恐怕要杀去佑宁公主的府邸……哎,这黑豆膏怎么这么难洗?”
一连换了五盆水,洗到后面,水是清的,发色依然乌黑。谢及音心绪不宁,渐渐失了耐心,对识玉道:“不洗了,先这样吧,我要更衣去见王瞻。”
识玉将大魏玉玺取来给她,谢及音见此颇有些感慨,“难为你一个女郎,能在这混乱的局势里护好玉玺。”
她绾发更衣,叫识玉去给那带她回建康的妇人送些谢礼,独自乘坐马车去见王瞻。王瞻正从校场回来,迎面撞上端坐在马车里的谢及音,起初不敢辨认,待确认是她后,竟惊得从马上摔了下来。
“殿下怎么在这儿?洛阳那边找您都要找疯了。”
“说来话长,”谢及音笑吟吟道,“入内详叙吧,子昂。”
王瞻邀她到书房饮茶,将她失踪后发生的事逐一告诉她,听说南晋态度犹疑后,谢及音将那封被南晋退还的国书讨去,“明日本宫再派人送还与你。”
眼下王瞻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裴七郎要在洛阳称帝,殿下以后是回洛阳,还是留在建康?”
“我与他亦许久未见了。”谢及音摩挲着手中的茶盏,思忖片刻后,对王瞻道,“他要登基,我就是前朝公主,你觉得我现在回洛阳合适吗?”
王瞻道:“殿下勿要自扰,您救洛阳四万百姓性命,没有人比您更配回洛阳,只是……”
“只是?”
王瞻面生薄红,“我私心里想让殿下留在建康,此地风物宜人,适合久居,若您留在此处,以后我也不回洛阳了。”
谢及音笑了笑,正要说什么,王瞻的属下送来一封洛阳的急信,谢及音的目光扫过信封上的字,微微一顿。
好像是……巽之的字迹。
王瞻看了她一眼,因是急信,当即拆开阅览。一页信纸只有几百字,王瞻握着信纸许久不言,眉心深深蹙起。
谢及音搁下茶盏,“莫非是洛阳出事了?”
王瞻深深叹了口气,将那封信递给谢及音,“殿下自己看吧……您恐怕要去趟洛阳。”
纸上仍残留着安神的苏合香,执笔之人本写得一手灵逸行书,然落笔处却极见躁意。
但见信中写道:
“……内朝未定,外乱不平,大魏亟待一有为君主。然失殿下行踪至今,吾心惴惴,病之久矣,非借药酒不得安眠,恐将不久于人世……吾心如离群孤雁,洛阳似囚我樊笼,所剩时日无多,不愿苦淹留。”
“故吾将辞帝位,离洛阳,先往徐州,次至并州,一路寻访殿下行踪。若有幸拾得吉光片羽,是上天怜我,若不幸病故途中,吾亦无悔……今将内外朝政尽托于子昂兄,遥祝阁下功业有成,垂照千秋。”
谢及音捏着信的手微颤,她又读了一遍,忽觉一阵酸涩涌入眼眶,心中刺痛。
“什么叫病之久矣,什么叫时日无多?他不是要在洛阳登基了么?”谢及音哽声若咽,“……他这是要去哪儿?”
王瞻深深叹气道:“论待殿下的心,我不如巽之,论待山河社稷,他未免也太儿戏了。”
谢及音缓了缓情绪,将信塞回封中收好,起身同王瞻作别。
王瞻默默将她送出府门,看她登上马车,谢及音挑起毡帘,眼眶微红,对王瞻笑了笑,“建康风物虽好,不及洛阳牵绊人心,待南境平定,子昂也早日回去吧。”
王瞻一揖,“殿下一路平安,愿与您在洛阳相见。”
谢及音回到宅邸中,先取大魏玉玺加盖国书,留人明日送还给王瞻,又让识玉马上打点行装,选了一队精锐护卫,准备连夜出城,赶往洛阳。
从犹疑不定到急如星火,中间只隔了一封信。
她本以为改朝换代,天下安定,她这个公主也做到头了,应该随便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何必到洛阳去消磨旧时的情意,惹得大家都为难。
可是和信中的内容相比,她的顾虑实在不值一提,那封信如今正收在她袖中,她却不敢再读,每每回想起信中的只言片语,心中便猛然一揪。
“天下虽大,吾只取一明珠,明珠若毁,则殒身摧心以殉之……”
马车毡帘外,大路迢迢,月色如雪。谢及音想起最后一次见面,缠绵过后,相拥在公主府廊下看雪的场景。
识玉探身进来问她:“再行二十里是鹿州城,殿下要不要到城中休息?”
谢及音回神道:“不必,继续赶路吧。”
二月中旬,冬去春来,洛阳城外细柳生芽,飞絮漫天。
谢及音入城后没有歇息,着人打听一番后,径直前往公主府。
先经铜陵街,再转雀华街,当年逃离洛阳的百姓们渐次归来,洛阳城里变了副模样,隐约又热闹了起来。
嘉宁公主府门前,裴望初白衣木冠,腰间配剑,肩上背着一个褡裢,正与跟在身后送出门的小道童交代事宜。
“……梧桐树上的喜鹊巢要仔细照料,待桃花开了,每日都要剪几支放到琴斋,务必要瓦无落尘,路无杂草。”
小道童哭唧唧地劝他留下,裴望初因病容苍白,瞧着竟和气了许多。他笑了笑,说道:“我非买椟还珠之人,珠遗沧海,何苦自囚于椟中?诸事我已交代,不必劝了,回去吧。”
他翻身上马,却见一辆朱轮马车缓缓停在府门前。
毡帘后探出一支纤长玉手,缓缓挑开车帘,一双秋水目如梦里乍见,隐有泪光地望向他。
她隔帘望向裴望初,柔声若叹:“洛阳若是留不住七郎,我能留住七郎么?”
许久,裴望初手中的缰绳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