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百姓扶老携幼,追随嘉宁公主离开这座即将遭受战火的王城。
他们一路向东南行进,白天赶路,黄昏埋锅造饭,夜里轮流休息,提防野狼和山匪的侵扰。
最初的半个月一切顺利,谢及音坐在简朴的马车中,怀中抱着白猫阿貍,时时根据岑墨的汇报小范围调整方向,将一张羊皮图纸密密麻麻写满了标记满了地形信息。
她常派斥候回洛阳探听消息,听说胡人铁骑已经入城,在城中烧杀抢掠,践踏洛阳王宫,而王铉避而不战,反倒将黄眉军往洛阳的方向引,意图让这两方人马鹬蚌相争。
马璒并不蠢,他听说城中百姓大都跟随嘉宁公主出逃后,派出一支近万人的骑兵往东南方向追赶。
“胡人骑兵速度比咱们快,若是被追上后果不堪设想,皇姊,眼下该怎么办?”谢及姒听说此事后,惊慌失措地让谢及音想办法。
谢及音将地图合上,对岑墨下令道:“加快行进速度,今夜要多行五十里,三天之内,咱们要赶到荆州城。”
行伍里的百姓不比军人,长时间的赶路让他们的身体吃不消,有人闹着要扎营休息,与维持纪律的百夫长起了冲突,动静惊动了谢及音。
“……贵人乘车,你们骑马,当然不知道赶路的苦处!可我家婆娘还怀着身子呢,每天只有几口粥,若再走五十里,会出人命的!”
谢及音闻言叹了口气,问识玉:“队伍中还有多少怀孕的妇人?”
识玉道:“恐三五十个不止。”
谢及姒道:“应该将这些拖累都丢下,全速往荆州赶。”
谢及音瞥了一眼她的肚子,谢及姒面上一红,“本宫是主子,有自己的车驾,自然与这群贱民不同。”
谢及音知她骄纵,懒得与她争论口舌,叫岑墨清点了公主府装物资的木车,“值钱的珠宝放到本宫车里,衣物全部分给这些怀孕的妇人御寒,除粮食外,其余杂物都扔掉,用腾出来的木车搭载这些怀孕的妇人,依照原计划往荆州赶路。”
岑墨领命去办,谢及姒惊讶道:“皇姊竟然让这些贱民穿你的衣服?这也太不成体统了!你衣服上的珠子比她们的命还贵,你自己往后穿什么?”
谢及音望着她笑了笑:“穿你的。”
“不行!你别想抢我的东西!”谢及姒悻悻地抱紧了自己的箱子。
谢及音腾出了七辆木车,让怀孕的妇人们轮流搭车休息,她们走了一整夜,平明时分原地休整,正在架火煮饭时,后方斥候突然飞马来报,说探得一支近万人的骑兵正在往东南方向追赶,最多再有一天的路程就能追上来。
众人闻言哗然,谢及音亦是心中一慌,强撑着面上的镇定问道:“可看清了率兵的人,是胡人吗?”
斥候道:“地势不利,未敢近前,只在山坡上远远看了一眼,就赶来报信了。”
谢及音摊开羊皮地图看了半天,与岑墨商量道:“按理说胡人的速度不会这么快,但是眼下情况未明,咱们也要做好准备,不如到这片山谷里去,此处背靠悬崖,应该比较好守。”
岑墨纠正了她一下,“应该到上游的山谷,那里水源充足,不容易起□□。”
谢及音想了想,点头道,“那就听你的。”
于是他们当即整顿队伍,四万人相互扶持提携,到上游有水源的山谷中隐蔽起来。有些人听说胡人追来了,抢了抢了同行人的财物要趁乱逃跑,老人孩子惊慌失措,哭成一片。
谢及音见状登上木车,摘了幂篱,高声道:“本宫在此,大魏皇室在此,若是撞见胡人,他们先抓的是本宫,本宫尚且不慌,尔等何苦自乱!”
她发色与常人不同,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望得见她。
“胡人掠我土地,践踏我子民,我等虽力弱难抗,然退无可退时亦要拼死一搏。尔等若先自相残杀,夜哭到明,明哭到夜,难道便能哭退胡人吗?都找件趁手的武器,跟在骑兵队和府兵后面,将老人和孩子守在中间,若真遇上胡人,谁也不许退,敢趁乱抢劫财物者,当场格杀!”
谢及音亲自下令,队伍当即冷静了下来,众人按照她的吩咐,有序地退进了山谷中。
入夜,山中寒风阵阵,裹着马蹄声由远及近,似是有骑兵队在山中各处搜寻,众人都屏息凝神,紧张而绝望地等待着他们离开。谢及音怀里抱着阿貍,身上披着狐裘,坐在马车里,仍觉得寒意一阵一阵往骨缝里渗去。
忽然,识玉匆匆掀帘进来,低声道:“殿下,你听,好像是洛阳官话!”
谢及音下车远望,隐约听见山谷外歌声四起,唱得好像都是洛阳的歌谣。
“难道不是胡人?”谢及音心中生出一点希望,“岑墨呢?”
“岑中尉刚刚带人探查去了。”
正说着,只听一阵马蹄声逼近,远远见几个人影自山谷中本来,为首之人是岑墨,他身后那人身着黑色铠甲,自马上翻身而下,几步跨到谢及音面前,跪地行礼。
“臣王瞻前来护送殿下前往建康,惊扰殿下,实在该死!”
谢及音转惊为喜,“子昂,快快请起,原来是你!”
裴望初用盖了玉玺的空白圣旨与王铉借了一万兵马,其中八千交予王瞻,请他前来护送谢及音。他的这一做法极有远见,王瞻追上谢及音前已与胡人骑兵交手数次,若非他及时赶来,这四万百姓在渡过汜水之前一定会被胡人追上,届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王瞻确实是正人君子,并未抢吞裴望初的功劳,“这些兵都是袁先生向父亲要来的,殿下不必谢我,此事都是袁先生的功劳。”
谢及音问:“他为何自己不来送我?”
“袁先生神出鬼没,他的心思我也猜不准,临走之前,听他说要去见黄眉军的首领,好像是想同黄眉军商量联合抗击胡人的事。”
单听这几句,谢及音也猜不透裴望初想做什么,他这个人心思都憋在肚子里,他借了八千骑兵来护送她一事,竟然连她也瞒着。
罢了,知道他平安,比什么都好,反正他本事大着呢。谢及音按下心中的牵挂,转头与王瞻商量并队同行的事情。
有了王瞻这八千骑兵护送,事情变得容易了许多。他们不必再从山中穿行,可以沿着官道前往建康。
二月初,他们到达荆州地界,原地休整三日,用金银补充了粮食和马匹。有些人打算留在当地,不再往建康走,谢及音让岑墨录了名册,给他们分了点银子,便带着剩下的几万人继续出发了。
王瞻骑马伴随在谢及音左右,谢及音挑起车帘与他闲聊:“……其实我并非铁了心要去建康,只是年前的洛阳太乱了,我要做好一辈子都回不去洛阳的打算。胡人若是攻下洛阳,铁蹄迟早会踏遍整个大魏,思来想去,只有与南晋接壤的建康还算宜居,那边水土肥沃,人烟稀少,或许还能安居几年。”
王瞻面有惭色道:“让皇室公主与洛阳百姓流离失所,此皆朝臣世家拒不抗敌之罪。”
谢及音道:“如今的大魏无君无臣,若说过错,从父皇当年篡位自立时就错了,待百年之后,史书未必为他留情,我这个公主,也不过是屋中之乌,由人迁怒罢了。”
此话王瞻不敢乱接,只讪讪宽慰她不要多心。
三月中,万物复苏,春风解冻,谢及音一行人终于到达了汜水边。
他们白日忙着伐木做船,夜晚就在河边安营扎寨,待渡过汜水,距离建康便只有几日的路程了。
王瞻带人在附近的小山上猎了几只野兔,亲自剥皮烤熟,撕下一条腿递给谢及音。谢及音道了谢,用手帕包着,坐在河边的岩石上慢慢品尝,待啃完这条兔子腿,发现王瞻正在一旁盯着她看。
谢及音用帕子擦了擦嘴,问他:“一整只兔子,你没给自己留几口吗?”
王瞻笑着收回目光,“这些野味,我已经吃腻了。马上就要到建康了,殿下高兴吗?”
“自然高兴,不然这大半年的风餐露宿又是为了什么,”谢及音擡手将骨头扔进河里,看向王瞻,“你也该起身回洛阳了,是不是?不知道这半年过去,洛阳现在是什么情况。”
王瞻默然片刻,说道:“若是殿下愿意留我,我可以随殿下到建康定居。”
谢及音笑了笑,“那岂不是太埋没了你。”
“殿下觉得怎样才算不埋没,莫非一定要建功立业,位极人臣?”
谢及音轻轻摇头,“人各有志,你若天生是隐士的性格,当然可以梅妻鹤子,结庐山中,可你不是。子昂,你愿意离开洛阳这么久,送我渡过汜水,我已感激不尽,可我能馈你的实在太少,不愿再将你牵绊在一方小天地中。我知你非池中物,你既然有自己的抱负,就不该耽于儿女情长。”
“儿女情长……”王瞻苦笑了一下,“原来殿下一直都明白。”
谢及音缓缓垂目,“我失言了。”
“殿下未曾失言,子昂确实心慕殿下,殿下能明白我的心,我已十分高兴,”王瞻走到她身边,轻声叹息道,“崔驸马不曾随您而来,我便以为自己会有机会……是我天真了。”
谢及音道:“与崔驸马无关,我心里另有他人,你应该猜得到。”
“裴七郎?可他已经——”
王瞻心中有些难过,裴七郎已去世一年之久,竟还在谢及音心中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
“难道殿下要为他守一辈子活寡吗?”
谢及音笑着摇头,“我从来都不是为谁守,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除了他,我很难再看见别的什么人了。”
王瞻沉默半晌,轻声道:“殿下的心思,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