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绾的发髻又散了。
茉莉花原来甜得发腻,在唇齿间碾开时,花香浓郁近乎野蛮,冲得人头昏脑涨,心神摇曳。
深切而缠绵的吻,情与欲从颤栗的骨缝里渗出,穿透皮肉,无处可藏。谢及音染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维持着一线清醒,旋即却被揉平,十指交缠,覆于广袖之下。
心中的壁垒轰然塌陷,想要他的念头,在时而窒息的吻里,一发而不可遏。
直到案上茶盏已凉,裴望初才由深至浅,缓缓放开她。
他垂目微阖,掩住眼底翻涌如焰的欲念,指腹轻轻抚上她盈盈欲破的朱唇,细细摩挲。
谢及音在他怀里喘息许久,回过神后,微微偏头避开了他。
“情难自抑,唐突殿下了。”
裴望初的声音不似往常那般清透,半喑半哑,如冰雪之将融未融,黏绵如沙,落入耳中,便化作沁凉的春水。
谢及音心中起伏不定,半晌,轻声道:“你不必如此,巽之。我既留你在身边,一定会想办法护你,你不必——”
一盏新茶递至唇边,谢及音这才发觉自己的声音也哑得厉害,她张嘴喝了大半盏,温热的茶汤润过发麻的舌根,滚过紧绷的喉咙,一路熨至心腹。
裴望初跪坐在茶榻外侧,仔细帮她抚平揉乱的衣衫,理顺散开的长发。
“在殿下心里,究竟当我是什么呢?”
裴望初的声音渐渐冷静,唯有尾音里还蕴着一点缠绵的哑,“是可供赏玩的摆件,得心应手的待诏,还是知情识趣的面首?”
谢及音心中微微一刺。
不是,都不是。可——
清寂如玉的脸上因尚未褪尽的情与欲而透出靡艳,唯独那双眼睛总教人看不透,似寒犹暖,时如春夜流光,时如寒潭沉冰,仿佛爱着她,又仿佛恨透了她。
谢及音心如惊弓之鸟,她想起了裴望初刚入公主府时要她不可耽溺的警告,又想起了李庆的下场。
恃权势而强求者,何以言爱?
她咽下自己倾诉真心的可笑念头,微微仰头,朱唇轻启,反问道:“不然呢,七郎还想是什么?”
她撒谎撒得真是辛苦,裴望初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无奈地笑了笑。
“这世上以色侍人的奴才,若都能遇到殿下这样的恩主,真是三生才能修得的福分。”
谢及音蹙眉,“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至今未尽面首应尽的本分,却仍能得殿下怜惜,您竟不惜为我损名折节,甚至数次忤逆今上。”
裴望初屈指拂过她的侧脸,轻飘飘的,像一片无风自落的羽毛,勾起一阵轻痒。他的叹息亦轻飘飘地落在谢及音耳畔:“殿下,您是大魏公主,富有四海,又仙姿玉貌,有冰雪之质,天下的男子,无论因何得您青睐,都会心甘情愿归服于您,您何必为了区区一人而行于风口浪尖,这可一点都不明智。”
她的言与行南辕北辙,从她嘴里说出的话,拙劣得甚至称不上是谎言,只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姑娘对心里最大秘密的象征性维护。
“本宫当然不是为了你……”谢及音不甘心在他面前节节败退,为自己辩解道,“本宫当初讨要你,是为了与阿姒斗气,平时待你好,是为了给驸马添堵,至于忤逆父皇……本宫的一切都是父皇赐予的,这更是无稽之谈。”
裴望初在心里缓缓叹气,若是再争论下去,他家殿下该词穷了。
“好,就当您从来不是为了我,我不过是个供人赏玩的摆件、以色侍人的面首,”裴望初倾身拥住她,轻轻抚摸她的长发,柔声在她耳边低语道,“但我依然要提醒您,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是千金之躯,当坐不垂堂,行不沾霜。此次河东郡之败非同小可,您不能再像上次那样铤而走险,挑衅帝王之怒。”
闻言,谢及音心头猛得一紧。
她一时忘了维持自己辛苦编圆的谎言,神情忧虑地看着裴望初,“为何?我上次既能保住你,这次也可以,不过是受些委屈,总好过失了性命……”
“不一样的,殿下,”裴望初认真同她解释道,“上次是不堪重负的百姓借裴家之名造反,只是一场普通的民变,可此次重创崔元振军队的人乃是前朝太子萧元度。谢黼篡位自立,名不正言不顺是他的心病,任何人撞上来他都不会心慈手软,他若想杀我震慑萧元度,除了与我撇清关系,您什么事都不要做。”
谢及音当然知道谢黼最忌恨什么,他动杀念时阴沉的面庞在谢及音心里闪过,令她感到惊惧和恐慌。
她紧紧攥住裴望初的手,心中仍怀有几分侥幸,“父皇有时候也会疼爱我,或许他不会以此事牵涉你,或许我耐着性子求一求他——”
裴望初的手指落在她唇间,缓缓摇了摇头。
“您已因我挨过责罚,别再令我折寿了,殿下。”
他拒绝了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在猜出她未止于皮囊的爱慕心思后。
他大概不想欠她,不愿意接受她的好意,所以要婉拒这份无法回应的情意。
谢及音心中涌上一点失落,怔怔地看着他。
见她神思凝重,裴望初问道:“殿下在忧虑什么?”
“我在想……”谢及音望着他的眼睛,“就算你不愿接受我的帮助,可你答应过我的事,总不能食言,是不是?”
裴望初只答应过谢及音一件事,那夜月白风清,他向怀里的姑娘起誓,愿意为了她活下去,直至她厌烦为止。
在短暂的伤感后,谢及音迅速调整好了姿态,从一个被拒绝的爱慕者变成一个债主。她冰凉的手指自裴望初额头抚过,沿着他挺直的鼻梁,落在轮廓分明的唇上,缓缓擡起他的下颌。
她出言装饰自己的动机,“这张脸,本宫尚未厌烦,毁了实在是可惜,你既然答应过本宫,还是要想办法践诺。”
裴望初握住了她不安分的手,叹息着低笑道:“这是我欠殿下的。”
“你会失约吗?”谢及音道,“若是尽力而为,不惜一切代价,你一定有办法活下去,是不是?”
裴望初擡眼看着她,“殿下说的代价指的是什么?”
“昨日读庄子,读到一句极聪明的话,”谢及音突然言及无关之事,有意作无意道,“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裴望初怎么可能听不懂她隐晦的暗示,她想教他活下去,逃出公主府,逃出洛阳城,游往无拘束的江河湖海中。
相忘于江湖当然是极聪明的做法,可若只有一鱼入海,一鱼仍困于涸辙,又谈何“相”字?
失去濡沫的鱼将枯死辙中,她头头是道地为他人计时,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处境?
谢及音试探他的态度:“七郎觉得这句话可有道理?”
“殿下说的话,自然句句都有道理。”裴望初握着她的手抵至唇边,缓缓含住,似吻似咬,缠绵流连。酥意自指腹传至手腕,后脊升起一阵细密的痒,谢及音欲抽回手,却将裴望初一同带俯过来。
他单手撑住谢及音身后的茶榻阑干,另一只手捧起谢及音的脸,倾身吻她,因怜惜她娇嫩乍经风雨,红唇盈盈欲破,未敢纵情恣睢,只轻入浅探,然后沿着她的眉眼,寸寸吻至锁骨。
“相忘于江湖太远,我与殿下先尝尝相濡以沫的滋味,好不好?”
玉山倾颓,环佩琅珰,一语如石破秋水,在谢及音心头震出层层涟漪。
他总教人疑心用情颇深,总教人对他心生妄念。谢及音不愿再受这患得患失的忐忑折磨,欲推拒他的亲近,手落在他肩上,又徐徐转推为拥。
其实他已经答应了,要与她相忘于江湖。
既然如此,这不过是最后的放纵,是酬谢也好,是流连也好,俱可一概而收,但醉今朝。
远处高楼寂寞歌,缥缈随风入朱户。
谢及音阖目细听,字字落入心里:“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自此一连多日,崔缙果然再未踏足主院。
他在皇宫与崔家之间来回奔波,席不暇暖。他是太成帝亲封的散骑常侍,是崔元振唯一的嫡子,如今崔元振身陷河东郡,崔家在洛阳全靠崔缙撑持。
正旦盛会后,太成帝宣召了他,要将他手中的虎贲军调一半给卫三郎卫时通,并让刚加封为大司空的卫炳代崔元振行制诏与批文权。
崔元振是尚书令,他带兵在外,按惯例该由他在尚书台的下属暂代其职,待其归朝后再将权柄奉还。可如今太成帝却让尚书台之外的大司空来侵夺其权,踩着崔氏的脸来捧卫氏,其敲打与责难的意味不言而喻。
崔缙心中恨极,一边联合与崔家交好的世家在朝堂上抵制卫家,一边派人快马给远在河东郡养伤的崔元振送信。
正月十三,崔元振的家书与请罪折子一同传回了洛阳。
他在折子中详述了河东郡的情况,一开始是暴民纠集抗税,占据裴家坞与朝廷作对,他带兵镇压暴民、夷平旧坞,本来十分顺利,不料年底却突然窜出一支千人骑兵。为首者自称“裴氏旧主”,他对河东郡十分熟悉,将被打散的流民重新纠集,利用裴家坞的暗道与官兵对战,把围剿的官兵打得溃不成军,崔元振自己也中了一箭,如今仍躺在床上养伤。
崔元振派心腹潜入裴家坞,发现此“裴氏旧主”并非寻常暴民冒名,而是去年洛阳宫变时遁逃的前太子萧元度。
年前传回的军情中,只说是崔元振指挥失当,平叛大败,却不知竟与前太子有关。得知此消息的太成帝既震惊又恼火,他按下将崔元振调回的主意,转而又抽调两万骑兵给他,命他务必将萧元度的头提回洛阳。
“大魏三十七郡中,河东郡既非最富庶,也非最隐蔽,萧元度为何偏偏选择了此地落脚呢?”太成帝目光幽深地审视着铺在长案上的疆域图,地图旁边搁着崔元振的请罪折子。
他望向张朝恩,张朝恩不敢议政,太成帝自顾自一哂,脸上神情愈冷,“曾经的大魏四大氏族,袁谢裴王,萧元度为何偏称是裴氏旧主,难道仅仅是因为河东裴家忠心吗?”
张朝恩皆不敢言,只将头垂得更低。他隐约听见太成帝喃喃道:“看来裴家的水深着呢,不知那位裴七郎,会不会知道一些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