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到了十一月底,若是裴道宣的夫人真的怀孕,至少已有四个月,到了该显怀的时候。
谢端静说裴星罗很可能被赏给了王家或者杨家,恰逢王家设宴,谢及音以受王六郎之邀为名,带裴望初一起前往铜陵街王氏宅邸。
王氏兴于太原,家风淳朴,洛阳这支亦不喜奢华,宅中陈设古朴典雅,仆从数量勉强够用,大多是皇上赏下来的,里里外外穿梭忙碌。
谢及音不认识裴道宣的夫人,她看向裴望初,裴望初轻轻摇头。
恰逢王六郎出来迎接她,谢及音与他比肩并行,说想到各处逛逛。王六郎对她亲切的态度受宠若惊,便一路引着她从前院到后院,沿假山池塘、轩厅桥廊缓缓行走,给她介绍各处景观的意趣。
开宴入席后,谢及音低声问裴望初,裴望初道:“看到了几个堂妹,若非有意分开,星罗应该也在王家。”
谢及音端起酒盏,以袖掩面,“那你去找吧,小心行事。”
“殿下要自己留在这里吗?”
谢及音轻笑,“只有旁人敬畏本宫的份,不劳你操心。”
裴望初看了一眼席中各人,道:“我快去快回。”
他悄无声息地退出宴堂,沿着园中小径前往后院。
宴堂与王氏宗妇起居的上房之间隔着一进院子,院中主房供客人居住,还有一排倒座房,供府中女性仆役起居。
今日王家有宴会,婢女们都在外面忙碌,此时院中静悄悄的,裴望初从倒座房的东侧一路查看到西侧尽头,房中一个人也没有。
他正要去别处查探,忽听供客人居住的主房里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声。
他脚步一顿,悄悄走到主房窗后。
主房门窗皆闭,从窗缝中仍可见一男一女衣衫不整地抱在一起,正趴在桌上行不轨之事。那女子面红眼媚地仰起脸,正是裴望初遍寻不得的嫂子卢氏。
那男子他也认得,是王夫人的外甥李庆,洛阳城里有名的纨绔。
裴望初错开眼,正考虑要不要推门阻止,却听李庆对卢氏道:“知道爷爱听什么,快说点助兴的!”
卢氏便娇声说道:“星罗身为下贱,感念李公子垂怜,只求李公子日后待奴家好些,奴家这辈子也离不得你……”
“你们裴家还真是会养贱人,”李庆狠狠拍了她一巴掌,笑着说道:“从前人人都说裴五姑娘冰清玉洁,裴七郎高华内敛,如今却都成了伏在人身下的一滩烂泥……你说,你那七哥哥的滋味会不会更好一些,若是能得你们兄妹一起玩乐,岂不成了活神仙?”
卢氏胡乱应着,极尽做小伏低之态,哄得李庆愈发下力□□她。
裴望初背靠着后窗,沉默地听着。
许久之后,李庆提上裤子推门而去,卢氏爬起来整理了一番,又洗了把脸,这才打算悄悄离开。
“大嫂。”
身后冷不丁一声,卢氏转身见到裴望初,如同见了鬼一般,尖叫着踉跄跌倒在地。
裴望初缓步向前,垂眼睨着她道:“你假称怀孕,骗星罗替你赴死,如今又顶着她的名声与人茍合,就不怕她化作厉鬼半夜来找你吗?”
“我……我……”卢氏又惊又愧,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没有骗她,我当时真的有了裴道宣的孩子,是裴星罗自己要替我的,我没有逼她!”
裴望初在她腰间扫了一眼,“你把胎儿打掉了?”
卢氏哽咽道:“若是被人发现我的身份,我和孩子都活不了,我保不住他……”
裴望初冷声道:“既然早知保不住,当初为何要骗星罗替你去死?你已欠她一条命,如今又污蔑她的名声,就因为你不想死,所以要星罗不得安宁吗?”
“我当然不想死,我又不姓裴!我曾劝过裴道宣不要得罪谢家,可他从来不听我的话,到头来却要我陪他去死,凭什么!”卢氏哭得梨花带雨,仰面望着裴望初道,“你应该能理解我对不对?嘉宁公主和李庆一个德行,你不也为了活着而以容色取悦她吗,你——”
话音未落,一支尖利如刃的发钗抵在了卢氏喉间,裴望初半蹲在她面前,垂眼俯视着她,目若寒冰,面含讥诮。
“提嘉宁殿下做什么,你莫非指望我能推己及人,体谅你卖身求全的苦楚么?”裴望初轻声冷笑,“大嫂真是把我看得太良善了。”
望着他冷面如玉的脸,卢氏后背陡然生起一阵寒意,出了一层冷汗。
裴望初问她:“你与李庆是怎么勾搭上的,他先找的你,还是你先找的他?”
发钗就抵在她颈间,微微一动就会刺破她的喉咙。卢氏不敢叫喊,嗫嚅着哀求道:“七叔……我错了七叔……我不该贪生怕死,更不该污蔑星罗的名声……可这都是李庆强迫我的,我若违逆他,他就要拿鞭子抽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七叔,事已至此,求你饶我一命吧。”
裴望初问道:“除了你,李庆还欺负过别人?”
卢氏啜泣着点点头,乖乖回答道:“他听说有几个裴家的女郎赏给了王家,便以作客为名住进了客院,每天晚上都摸进倒座房中,裴家进来的姑娘,基本都被他欺负过……七叔,我们也都是迫不得已,还请七叔饶命……”
王夫人溺爱娘家外甥,有人告到她面前,她反倒说家里的丫头比青楼里干净,致使李庆愈发肆无忌惮。
裴望初想起刚才在后窗处听到的那番浑言浪语,脸色更寒。
他收了簪子,站起来对卢氏道:“李庆的事,我会为你们作主,但大嫂骗了星罗一条命,却没有就此揭过的道理。”
卢氏紧张地看着他:“小叔莫非是想告发我……”
裴望初轻嗤一声,“你死了,就能换回星罗吗?”
卢氏愧然不语,低头抹泪。
“我有两个要求,若是大嫂能做到,我既往不咎,若是你做不到,我亲自送你下地府,去给星罗磕头赔罪。”
卢氏见有生机,忙不叠道:“你说,只要留我一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第一,你想以星罗的身份活下去,此后要言行谨慎,爱惜名声,莫像今日这般侮辱她。”
卢氏脸一红,小声道:“我记住了。”
“第二,你要为星罗立个衣冠冢,每逢清明、祭日,时时祭拜,香火不断,叩谢她舍命相救之恩。”
卢氏嗫嚅,“若是被人发现我不是她——”
“你若不答应,我现在就能送你去见她。”他声音极轻,话里却藏着令人骨缝发寒的冷意。
“我答应!我答应!”卢氏慌了,忙跪下给裴望初磕头,“请七叔可怜可怜我,饶我一命!”
“起来吧,”裴望初道,语含微讽,“我与大嫂同道中人,受不起你的跪拜。”
裴望初转身离去,回到宴上时,谢及音正与王六郎谈笑。她喝了点酒,面带薄红,单手撑额,仿佛不胜酒力。
裴望初将她面前的酒杯换成了茶盏,谢及音靠过来小声问道:“找到了吗?”
“嗯,”裴望初压低声音,“路上与您细说。”
谢及音借口酒醉要提前离场。王夫人求之不得,只不冷不热地挽留了几句,倒是王六郎殷勤起身相送,直至谢及音登上马车。
“殿下,”王六郎跟在马车旁送了她几步,“今日招待不周,扫了您的兴致,改天我作东赏雪烹茶,还请殿下赏光。”
谢及音靠在车里,笑吟吟地应了,“好啊,本宫等着。”
王家的酒后劲大,谢及音后知后觉开始头疼。裴望初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解了她的发髻,用指腹轻轻揉按她头部的穴位。
他将卢氏的事告诉了谢及音,谢及音听罢,长长叹息了一声。
“可恨倒也可怜,那你日后就不管她了?”
“我本也不是为她,是为了星罗,”裴望初淡声道,“何况人各有命,我尚自顾不得,如何顾她。”
谢及音靠在他怀中,阖着眼休息,眉心微蹙,似是略感疲惫。
她想到李庆强迫卢氏,就不免想到自己对待裴望初,在世人眼里应当是同样下流无耻。所幸她尚未曾真的强迫他做什么,他若是有良心,自己在他心里应尚有几分颜面。
只是这颜面能维持多久,她也说不好。
裴望初的指腹按在她太阳穴处,问道:“是这里疼吗?”
谢及音点点头,裴望初微微用力,在太阳穴与悬厘穴附近打着旋儿揉按。
小桌上的安神香逸散,谢及音缓缓阖目,沉靠在裴望初怀中。裴望初放轻手上的动作,为她挪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让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仰面靠在他身上。
这是裴望初第一次如此靠近又如此长久地端详她,她长得真是美,双眉如远黛、纤睫似鸦羽,眉间似蹙未蹙,阖目睡着时,有种怯若春风的柔态。
纵使已勘破世间万般色相,裴望初仍有片刻的失神,他静静望着谢及音,发觉自己心中萌生出一种十分世俗的渴望。
车外渐至薄暮,路上行客匆匆,长街次第亮起灯火。怀里的姑娘越睡越沉,仿佛会一直这样在他怀中睡着。
一袭银发铺垂在他膝上,裴望初勾起她一缕发丝,慢慢绕于指间。
他想起幼时在天授宫时,曾与师父宗陵天师论道红尘。
他问师父,世人为何明知红尘苦,却不求断红尘。
宗陵天师说,生因死而贵,乐因哀而存,知哀者必知乐,怀憾者必曾圆满。唯有不知乐、不知欢的死心人,才会向红尘外求离断。
那时裴望初尚不认同,如今红尘在怀,心甘情愿步了后辙,方知自己也是尘世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