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汝阳郡守谢黼起兵造反时,崔家在洛阳牵制裴家,而太原王氏从北边太原起兵相助,成为支持谢黼的另一重要力量。
因此谢黼登基后,太原王氏也得到了重用。王六郎的父亲王铉被加封为柱国大将军,他的叔伯们也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封赏。
谢及姒与杨皇后讨论过,认为王家与崔家实力相当,王六郎又素有令名,俊采风流,学识渊博,被称为“太成四杰”,是非常合适的驸马人选。
这样好的一位公子,怎么能被谢及音糟蹋呢?谢及姒是万万不同意的。
于是谢及姒说道:“听闻崔驸马也极擅丹青,皇姊想要作画,不如去请自家驸马,何必舍近求远呢?”
“崔驸马会作画吗?我竟不知,”谢及音笑了笑,“若说近,眼下有现成的王六郎,反正流觞停在了他面前,他总要作一幅画的,不如成全了本宫。王六郎,你觉得呢?”
虽然传言里的谢及音生得妖异古怪,但她的声音却极为动听,泠泠若山水落空谷,笑的时候,若潺湲击屿石。
王六郎心里有一点动摇,可是当他擡眼与谢及姒略含警告的目光对上时,又很快冷静了下来。
他记得出门之前父亲的嘱托。王家虽是新贵,但根基不稳,如今太成帝膝下仅有两女,他们王家最好出一位驸马。
于是王六郎拾起曲水中的酒觞一饮而尽,倒满再饮,如此三次后,将酒觞又放回了竹篮里。
这便是宁饮酒而不作画的意思了。
谢及音的面容罩在帷帽里,看不清神色,谢及姒倒是十分满意,笑靥如花地称赞他道:“王六郎适情任性,真名士也!”
见王六郎敢于第一个驳斥嘉宁公主的面子,其余世家公子也鼓掌叫好,仿佛他作了副多么了不起的画似的,“好!过!”
接下来的几巡,无论谢及音提什么要求,这些世家公子们一概不买账。谢及音要作赋,他们就饮酒,谢及音要听琴,他们也饮酒。有人醉后击箸唱道:“萧萧寡冬迎春芳,梨花树旁盛海棠。花不羞人人自羞,无盐偏要衬红妆。”
在场的人都听得十分明白,“萧萧寡冬”、“梨花”、“无盐”指的是嘉宁公主谢及音,而“春芳”、“盛海棠”、“红妆”夸的则是大魏明珠谢及姒。
众人哈哈大笑,谢及姒明嗔实喜,叫那人自罚三杯,却又让侍女将她用的玉杯送过去。有她撑腰,众人更加肆无忌惮,开始花样百出地拜高踩低,想要博佳人一笑。
谢及音见他们闹得差不多了,忽然将身前的桌案一掀,酒盏茶盘哗啦啦全落进了曲水里。她站起来高声怒呵道:“府卫何在?”
她从公主府里带来的五十护卫自竹林中现身,金甲震地,首领手按佩剑,单膝跪在谢及音面前,“殿下请吩咐!”
“王六郎,谢九郎,卫三郎,赵十郎——”谢及音一口气点了十多位世家公子,冷声对护卫首领道:“将这些以卑欺尊、大逆不道的混账全都捆了,带回公主府,本宫要好好调教!”
护卫首领愣了一下,然后硬着头皮道:“是。”
竹林之内一片哗然。
谁也没想到谢及音会带着五六十个府卫来参加雅集,也想不到她敢对这些出自名门望族的公子们动粗。这些世族联合起来连太成帝都要掂量掂量,她竟然敢……竟然敢让府卫把人全绑了?!
谢及姒坐不住了,霍然起身,“谢及音,你疯了吗?!他们都是名门之后,怎容你如此侮辱!”
谢及音冷笑两声,“名门之后又如何,本宫乃大魏公主,岂容他们放肆?”
护卫去请那些被点名的公子离席,有人不肯配合,被府卫将脸按在桌案上,像集市上捆猪一样捆了个五花大绑。他们从侍卫们毫不留情的扭捆中感受到了嘉宁公主的怒气,见名门的分量与太成帝的颜面都震慑不住她,这些公子们顿时失了风度,哀嚎着向谢及姒求救。
谢及姒只带了二十个婢女仆从出门,哪里救得下他们。正当她急得焦头烂额时,忽听人前来传信,说嘉宁公主的驸马崔缙到了。
谢及姒闻言顿喜,忙揽裙朝崔缙走去。
“缙哥哥!你总算来了!”
崔缙本来在校场训练虎贲军,杨伯崇火急火燎地闯进去,说嘉宁公主要去雅集上与众人为难,请他过去解围。
崔缙对谢及音的事不感兴趣,可杨家是谢及姒的外祖家,今日雅集又与谢及姒有很大关系,崔缙不能坐视不理。于是他临时将今日的训练托付给了手下将领,以巡城为由点了一百虎贲骑兵与杨伯崇一同前往举办雅集的紫竹林。
看见光彩照人的谢及姒朝他跑过来时,崔缙心里仿佛被钟锤敲击了一下,既心软又心疼。
自太成帝登基后,谢及姒移居皇宫,他们之间虽有青梅竹马之谊,却碍于身份和礼教,已经大半年没有见过面了。
此刻见了谢及姒,崔缙心里一阵宽慰,转而想到她今日来雅集是为了相看驸马,顿时又感五味杂陈。
崔缙翻身下马,见谢及姒险些被脚下的竹笋绊倒,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小心!”
谢及姒半个身子扑在崔缙怀里,一阵浓淡适宜的苏合香袭来,崔缙扶着她的手下意识一紧,然后才缓缓松开。
他后退半步拱手行礼:“微臣参见佑宁殿下。”
“缙哥哥快平身,你同我多礼什么?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你这一向可好?”谢及姒笑吟吟地望着崔缙,仍是一副与他两小无猜的模样。面对这样天真烂漫的谢及姒,崔缙总是情不自禁地心软,想要呵护她,纵容她。
因此他明知道众目睽睽应当避嫌,还是不忍心拂拒谢及姒。
崔缙道:“最近一直在忙着训练虎贲军,军中没有什么趣事。倒是军营外腾出一片空地,准备建跑马场和蹴鞠场,你若喜欢,等建好了可以去玩一玩。”
“那我必然要去,届时缙哥哥教我——”
话音未落,身后雅集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哀嚎,原来是谢及音的府卫已经将那十位公子捆绑完毕,正推搡着他们往竹林外走。剩下的那些公子们想拦又不敢拦,有几个身手不错的想上前阻拦,谢及音亲自挡在前面,四两拨千斤道:“怎么,想以下犯上?”
谢及姒见状脸色一白,对崔缙道:“皇姊说要将他们绑回公主府去做面首,缙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与皇姊吵架了吗?”
崔缙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做面首?!”
他来之前,多少猜到了谢及音是为了给他找不痛快,或者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却没料到她竟然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竟然敢公然劫持这么多名门公子。
且不说堂堂公主抢男人传出去多么可笑,事后这些士族们联合起来一闹,能将她公主府掀翻了也不为过!
崔缙只觉得太阳穴一阵猛跳,手握长剑快步上前,厉声呵道:“都住手!”
谢及音早就看见了他与谢及姒在说话,眼下却又作出刚瞧见的模样,玉指轻轻挑起帷帽垂纱一角,露出弧月状的眉眼与意味朦胧的笑。
“驸马冗务缠身,竟也有空来雅集宴饮吗?”
崔缙面色冷然道:“殿下既然知道我忙,何必自找不痛快。这些公子都是名门之后,天子尚以客卿视之,还请您高擡贵手,给他们些体面。”
谢及音冷笑一声,“倘若本宫说不呢?”
崔缙一擡右手,身后虎贲军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手按黑剑上前一步,只听一阵戎甲相撞,虎贲军们齐齐高喝一声:“在!”
谢及音扫视了一圈虎贲军,声音更冷,质问崔缙道:“虎贲军乃天子之器,你敢用它对本宫动武,是想造反吗?”
谢及姒在一旁插嘴道:“父皇若是知道了,也必然不会向着皇姊,皇姊还是听些劝吧,这件事闹大了,吃亏的还是你。”
她站在崔缙侧后方,仿佛是找到了撑腰的人,说话都变得不紧不慢。崔缙也乐得见此,对谢及音道:“嘉宁殿下,半柱香内,您若不放人,虎贲军可就要动手了。您是天潢贵胄,不会伤着您,但您的府卫可能要吃些苦头,您自己掂量吧。”
他说着还真让人点了半柱香,谢及音虽然遮着面,但听声音已经怒不可遏:“崔缙,你今日真要为了谢及姒驳本宫的面子吗?”
崔缙一言不发,却是铁板钉钉的态度。
“你混账!”
眼见着那半柱香燃成香灰,虎贲军腰间的利剑齐刷刷出鞘,谢及音忍了又忍,最终后退了一步,心不甘情不愿地对护卫长说道:“先把人放了吧。”
那些被绑的世家公子们重获自由后,纷纷向崔缙和谢及姒道谢,见谢及音被压了气势偃旗息鼓,顿觉胸中出了一口恶气。这些人还没走出紫竹林,嘴里又开始不干不净,或指桑骂槐,或含沙射影,将她比作逢洪上岸抢年轻壮丁的女水鬼,说她是凶悍丑恶的母夜叉。
听着这些话,谢及姒掩面暗笑,崔缙神色无澜。
只有识玉陪在谢及音身旁,她知道自家殿下最讨厌别人说她怪异,颇有些担心地轻唤道:“殿下……”
“扶稳我。”
“啊?”
谢及音低声飞快说了句什么,识玉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突然向后一仰,倒在了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