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时一时思绪纷乱,心里止不住地发慌,他不知道是这支步摇阴差阳错到了别人手里还是……
他两步跨上马车,一把扯开车帘,只见车厢里一片凌乱,到处都是血迹。
“师兄,你怎么了?”梁焕被他吓了一跳。
陆明时看着满车的血,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他竟然微微颤抖了起来。
“人呢……车里的人呢?”
“什么?”
“我问马车里的人呢?!”陆明时一把抓过梁焕,双眼通红地哑声喊道:“去找!赶快派人去找!”
梁焕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也顾不得问许多,忙道:“想必是趁乱跑了,要么就是躲起来了,此时应该走不远,师兄你冷静点……”
陆明时跳下马车,一脚将黑面男人的尸体踹开,急声说道:“我往虔阳府方向找,你带几个人往桐县方向找,仔细检查树林和草沟,找到人,务必要给我平安带回来!”
他说完就抓起剑翻身上马,临行前对梁焕道:“此人对我重愈性命,子英,拜托你了!”
梁焕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抱拳道:“师兄放心!”
陆明时往虔阳府的方向找去,一路高声喊着孟如韫的名字,每跑一段路就下马查探痕迹,沟丛石坳都不放过,却只见马车驶过的车辙,不见有人折返的印迹。
他一口气找出去近十里地,夜色渐浓,陆明时心里越来越凉。
她若是徒步,不可能再往前了,可万一,万一她因为某些原因行速很快,比如被人掳走……
陆明时勒住马,茫然地望着前路,后背的汗水被山风吹干,隐隐透着寒意。
可他心里的火焦灼地烤着他,让他难以冷静下来思考。
正当他一咬牙,决定继续往前找时,身后传来了急切的马蹄声。
“师兄!师兄!快回来!人找到了!”
是梁焕。
陆明时猛地勒马回身,梁焕驭马跑到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道:“人……六皇子……大夫……”
听闻人找到,陆明时心稍微松了松,“你慢些说。”
梁焕大喘了几口气,趴在马上说道:“人被六皇子带去找大夫了!”
萧胤双带着孟如韫赶到了桐县。
桐县虽然尚未遭遇洪灾,但是被流匪闹得人心惶惶,一时找不到女医,听闻孟如韫是长公主派来的女官,大夫不敢造次,处理伤口时手一直发抖,疼得孟如韫冷汗连连。
“我……我自己来吧……”孟如韫实在受不了这种疼,从大夫手里接过止血的药膏和绷带,“你出去候着吧。”
大夫松了口气,“那您自己小心点,先用棉花沾着烧酒消毒,然后先洒药粉,再涂药膏,按理说还应该缝针,但小民技术实在是……”
孟如韫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桌子上放着一碗半凉的水,她端过来喝了一大口,待心神稍缓,才小心翼翼地低头看自己肩膀上的伤口。
刀口有五寸长,最深的地方隐约可见皮肉翻出,慢慢往外渗血。
孟如韫将烧酒浇在棉花上,轻轻往伤口上按,刚一碰上就觉得伤口被烧得火辣辣得疼,疼得她惊叫了一声。
“孟姑娘!我进去帮你吧?”萧胤双担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不必……”孟如韫不想让他进来添乱,“我自己可以。”
她将沾了烧酒的棉花沿着刀口的外侧一点点擦拭,先将血迹擦干净,然后在慢慢按在刀口上。
好疼。
孟如韫咬紧了牙,不让自己喊出声。
正此时,门外传来喧哗声,似是有人来此处,孟如韫听见萧胤双叫“陆大人”,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萧胤双急声拦阻,紧接着,房门被一把推开。
“陆明时!你也太无理了!”萧胤双高声骂道。
闻言,孟如韫手里的棉花球滚到了地上。
凉风裹着浓烈幽暗的夜色,随着陆明时一起冲进屋来。他绕过屏风就看见了坐在桌前处理伤口的孟如韫,脚步一顿,又快步走到她面前。
孟如韫十分震惊地望着他,他来得猝不及防,让她有些疑心是自己疼出了幻觉。
直到陆明时蹲下身,握住了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将额头抵在她膝盖上,他满身风尘仆仆的凉意裹住了她。
孟如韫回过神,霎时红了眼眶,“子夙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陆明时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哑声道:“这话难道不该我问你吗?”
萧胤双震惊地看着他们,“你们……你们……认识啊……”
孟如韫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陆明时很快调整好情绪,从她怀里起身,挡住了萧胤双看向孟如韫的视线,声音微冷,“非礼勿视,还请六殿下出去。”
“她的伤……”
“我来处理。”
萧胤双不甘心也不放心,刚才陆明时二话不说闯进来,像个土匪一样,孟姑娘正受着伤,万一他对她不利该怎么办?
见他赖着不走,陆明时心浮气躁,声调微寒,“要臣亲自请您出去吗?”
见他俩有些僵持,孟如韫在一旁说道:“我把在虔阳府登记的灾民造册落在马车上了,可否请六殿下派人取回?我这边不劳您挂碍。”
萧胤双看了陆明时一眼,苦笑道:“那好吧,我走。”
两个人此时都不欢迎他,萧胤双闷闷不乐地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陆明时拿起油灯走到孟如韫身旁,拨开了她试图挡住伤口的手。
他的声音似乎很平静,对孟如韫道:“别乱动,我看看你的伤。”
一道狭长的刀口蔓延在她肩头,虽未见骨,但她肤白肉嫩,便显得格外可怖。
孟如韫不想他担心,抢先辩解道:“看着有点吓人,其实就划破了皮,已经不太疼了。”
陆明时凉凉地瞥了她一眼,“是吗,看来还得再补几刀才行。”
孟如韫:“……”
陆明时不想跟她讲话,拿起一团新的棉花,重新给她清理了一下伤口。孟如韫疼得直抽气,幸好陆明时的手很稳,虽然疼,但比她自己处理舒服多了。
清理完伤口之后,陆明时打开装药粉的小瓷瓶闻了一下,皱了皱眉。
他说道:“这药止血效果不错,但药性有点烈,上药的时候会很疼,你要有心理准备。”
“有多疼……”孟如韫声音微微打颤。
“比你受伤的时候疼一点,”陆明时将干净的帕子叠好递给她,“咬紧。”
陆明时真的没骗她,药粉落在她的伤口上时,她感到了一阵尖锐的疼痛,仿佛皮肉都在烧灼。肩头的疼痛感沿着神经传遍全身,孟如韫觉得脑袋里突突直跳,眼前一片昏花,不知过了多久才缓过来,此时,她全身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还好吗?”陆明时在她耳边轻声问,孟如韫小幅度点点头,一方温热的帕子落在她脸上,轻轻擦掉了她脸上的汗水。
陆明时叹息了一声,紧接着就听他道:“你的伤口要缝线。”
“能不缝吗……”孟如韫面色惨白,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陆明时摸了摸她的脸,“不是我故意折磨你,你体质本来就比常人弱,此时不缝线,日后很容易感染,到时候只会伤得越来越深,越来越疼。”
“可大夫说他不敢缝。”
陆明时已经铺开了针线,“我来缝吧。”
麻药金贵,桐县这种小地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陆明时只能跟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
“萧胤双说你是长公主府女官,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弄假成真的?”
孟如韫惊讶,“六殿下是皇子,你这样直呼他名讳有点不敬吧?”
“他哪里有个皇子的样子,”陆明时擡眼瞪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一句话训了两个人,孟如韫哪里还敢多嘴,乖乖将他离开临京后自己如何入长公主府,为长公主选书讲学的事告诉了陆明时。
陆明时静静听着,在她伤口两侧的皮肤上比划了几个点,趁着她还被药粉疼得感觉有些迟钝,用最少的针数帮她把伤口缝合好。
孟如韫又疼出了一身汗。
最后,陆明时用纱布给她包了几圈,她的伤口才算处理完毕。
“给长公主侍讲,矜矜,你的野心可真不小。”
陆明时倒了杯水递给她,他的神情隐在背光处,孟如韫一时有点拿不准他的态度。
孟如韫斟酌着说道:“殿下赏识我,我总不能不识好歹推拒。”
陆明时不为所动,“我知道你的本事,露才与藏拙是你自己说了算,能让长公主信任到派来相助六殿下,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你可知你此举,会被卷入朝政党派之争?”
孟如韫点点头,“知道。”
“你这样辛苦奔波,图什么呢?”
孟如韫想了想,说道:“图前程。”
“前程?”这个答案让陆明时有些意外,“你一个女孩子,要在朝政上图前程?”
“是。”
“为何?”
原因说起来很复杂,孟如韫摩挲着肩膀上的纱布绑带,在心里思索着这个问题的答案,陆明时站在她身侧静静看着她因舟车劳顿而略显消瘦的面容,忽然觉得有些新奇。
就好像,雾里看花,与盛阳之下,总有不一样。
只听孟如韫慢慢出声道:“这些日子我与六殿下一起安置流民,赈灾抚困,过问州县的救灾事宜,考察河堤的损毁情况,这些事情让我觉得很开心。子夙哥哥,你知道吗,在入长公主府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也可以做这些事。”
她曾以为她这辈子最好的归宿不过是能完成父亲的遗愿,嫁与陆明时为妻,他在外征战平虏,她在内相夫教子,多陪在他身边一些时日,已经是上天待她不薄。
可是到了长公主身边后,她发现她的人生还有更多可能。
她端详着自己的双手,连日操劳让她的指腹上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她更喜欢现在这双有力量的手,在执笔之外,也能做些别的事情。
她望着陆明时,问道:“子夙哥哥,你觉得我文章作得如何?”
“文高识广,卓尔不群,”陆明时顿了顿,温声道,“若为男子,当点状元,入翰林,少年卿相,匡道济世。”
孟如韫低头一笑,“有那么好吗?”
“非我刻意讨你欢心,这话是老师看了你的文章后说的。”
闻言,孟如韫眼睛一亮,“韩老先生?”
陆明时点点头。
孟如韫先是高兴,而后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你看,所有人夸我文章好时,都要补一句‘可惜不是男子’。若我生为男子,便可凭才学有大作为,可我生为女儿,有再高的学问,也只能吟风弄月,做闺阁之乐的点缀。”
“可是子夙哥哥,我不甘心。倘我天生愚钝,或者身如草芥,我也就认了,可我偏偏……”
偏偏机缘之下得到了长公主的赏识,又早早勘破天机,知道她是未来女帝。
孟如韫幽幽叹了口气,“可我偏偏有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