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公主府中灯火阑珊。
霍弋蓦然从梦中惊醒,他才入睡不到半个时辰,已在梦魇中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睁开赤红的双眼,过了许久,缓缓撑着床坐起来,摇了摇床边的金铃。
杜风推门而入,“少君是要起夜?”
“去浴室,打热水来。”霍弋哑声道。
水温偏热,灼得人皮肤发红,霍弋将整个人都沉进去,这微烫的水温反而使他冷静下来。
许久之后,他从浴桶中探出头来,靠在边上阖目喘息。
他又梦见了往事,那些往事久远到像另一个人的故事,许多曲折本已渐渐模糊,唯有恨意刻骨如初。
适才短短一梦,那些细节也分外清楚地浮现在心头。
他本不姓霍,他本姓孟,名岚光,是前国子监祭酒孟午的长子。
宣帝元年,十二月初,他的父亲自裁于牢狱,他们在临京城中别无生路,母亲在临京城细隽坊的孟府放了一把火,然后带着十二岁的他与三岁的小妹从府中密道逃往临安城外。
他们在城外遇到了流民纠集成的盗匪,那些人抢了口粮与钱财尚不满足,又对母亲见色起意,情急之中,他与母亲分路而逃,他披着母亲的外衣引开了盗匪,一路拼命地跑,跑到了山崖边,失足滚落到崖底。
他很幸运地拽住了几棵生在崖上的矮灌木借力缓冲,跌落崖底时崴了脚,其余并无大碍。他在崖底发现了另一个不那么幸运的人,尸体被野狗啃噬得只剩骨头,尸体旁的包裹里有路引和官府的文牒,他这才知道这是个上月进京赶考的举人,名叫霍弋,与他年纪相差不大,家乡遭灾已无人,于是他冒用了霍弋的身份进京考试,考中了进士,入东宫为太子府少詹事。
这么多年以来,他也曾派人往各地打探母亲和妹妹的下落,命人画了几千幅带女儿寡居的孀妇画像,却一点消息都没探听到。
他疑心她们已经被盗匪杀害,梦里常见血淋淋的衣冠和幼女的嘶哑的哭喊。他娴静温柔的母亲,冰雪可爱的妹妹,在他的梦里,当着他的面走近孟府冲天的火光里,没了声息。他用霍弋的身份活在世上,像一具行尸走肉在东宫周旋,寻找母亲和妹妹的希望像一点零星的鬼火吊着他的游魂,年复一年地渐渐熄灭。
他望着这了无生趣的世间,醉后也曾想要一死解脱。
直到他发现东宫太子与当年牵涉孟家的旧案有关系。
浴桶里的水渐渐变凉,霍弋裸露的膝骨处传来刺痛,他缓缓睁开眼,唤杜风进来服侍。
“帮我拿套衣服。”霍弋说道。
“这么晚了,您还不休息吗?”
“我出去走走。”
霍弋穿好衣服,没让杜风跟着,独自摇着轮椅出了浔光院。路过的提灯女侍与巡夜护卫见了他纷纷行礼,霍弋仿若未见,静静地往前行,仿佛偌大的公主府里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穿过两重花园,在孟如韫所住的碧游院外停下。
夜色已深,碧游院的院门紧紧关着,院内有照壁相隔,透不出一点灯火,只能听见院中秋虫嘤嘤作鸣,愈发显出人影稀落,院中寂静。
会是她吗……
霍弋握在轮椅上的手渐渐捏紧,骨节由白泛青。
他还记得矜矜小时候的样子,她生得玉雪可爱,嘴甜机灵,哄得全家人都溺爱她,刚会说话行走的年纪就显出几分骄矜跋扈的性子,要拿娘的胭脂涂墙,把爹的乌纱帽当马骑,搂着他的脖子不撒手,非要随他出府,去找那些世家的哥哥们玩。
他也曾幻想过矜矜长大后,他会有全临京城最漂亮的妹妹,她的性格应该像幼时那般活泼大胆,或许性格骄矜一些,寻了夫家后不肯受气,那也没关系,有他这个做哥哥的在,她自然可以活得任性恣睢。
那毕竟是他的亲妹妹,他以为会看着她从细声啼哭的婴儿慢慢长大的妹妹。
霍弋靠在轮椅上,望着碧游院的院门,无力地苦笑了一下。
今日在浮云书阁的密室里,他听见的那个女孩子与他想象中的矜矜相去甚远。
她从容镇定地与伍凤清对质论辩,面对讥讽、轻慢而无动于衷。她不卑不屈地接受殿下的恩赏,巧妙地讨殿下欢心,仿佛早已稔熟于此。
她聪敏,懂礼,如花解语。
一个人的脾气性情很难在旦夕间大变,霍弋不敢想,倘若她真是矜矜,这些年究竟受过多少搓磨,才能长成这番玲珑讨喜的性子。
世上不会有那么多的巧合,就算姓名偶然相同,可太常寺主簿江守诚是他和矜矜的舅舅,这一点总错不了。
今日在拂云书阁听说了她的来历后,霍弋总有一种不真实感。萧漪澜问他有何不妥,他什么话也没说,而后借故回到书房,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像是无意识一样,也不知做了什么,想了什么,天黑时如往常一般灭灯就寝。
碧游院距离浔光院不远,但是整整一个白天,他都没有勇气去见她一面。
她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肖母亲多一点,还是像父亲多一些?
还想问问她母亲的下落,她们这些年过得如何。
可是他没有勇气去见她,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已经弃姓更名为霍弋,也不知如何解释自己这副残缺之躯。
若她厌弃,他会不堪;若她痛惜,他会不忍。
所以踯躅许久,他只敢在夜深无人时,在她的院落前停一停。
子时更响,霜深夜重。
霍弋在碧游院前停了许久后,又悄无声息地缓缓转身离去。
只是此处毕竟是昭隆长公主府,他的这番古怪的举动,很快就传进了萧漪澜的耳朵里。
报信的是个年轻俊秀的幕僚,向来不服气霍弋的管教,以为昨夜窥见机密,忙添油加醋地来萧漪澜面前卖弄。萧漪澜乐得见他绘声绘色地卖力解闷,只是事关孟如韫的清誉,她还是装模作样地敲打了他一番,让他不可对外宣张。
然后她在书房里看了半天奏报,却始终未静下心来。
霍弋半夜驻足碧游院……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的身世萧漪澜早就派人查过,允州汉阳郡人氏,家中世代清贫,遭了天灾人祸,只剩他一个,跋涉进京考取功名,然后在临京留了下来。
没听他说起过还有什么家人,莫非真是幼时青梅故交?
霍弋啊霍弋……
萧漪澜思虑许久,将奏报一阖,唤了红缨与紫苏进来。
“我回来这么久,咱们府上也没好好热闹热闹,”萧漪澜说道,“你们想听折子戏吗?”
紫苏性子活泼一些,“殿下要请戏班子来?”
“如何?”
“那自然是好,我好久没听折子戏了!要请梅凤苑的角儿来吗,他家在临京城内可是一绝。”紫苏颇有些期待。
萧漪澜笑吟吟地答应,“好,依你。”
红缨问道:“不知殿下想听什么,我让他们提早准备。”
萧漪澜想了想,“那就点一折《玉碎昆山》吧。”
红缨紫苏很快将戏班子张罗进了长公主府。
搭台唱戏那天,公主府中众人都前去观看,萧漪澜坐在上首,特地邀了孟如韫坐在她右手边,而霍弋如往常一般坐在她左手边。
今日萧漪澜似是不怎么爱搭理他,只一味地与孟如韫说话,得知她很少听折子戏,十分有耐心地与她讲这台戏的故事:“说是有个秀才远走昆山考取功名,混得风生水起,娶了官家千金,不巧幼时定了亲的姑娘寻上门来。秀才不舍幼时情谊,又不敢被千金知晓,两边隐瞒周旋,想享那齐人之福,事情败露后,幼时青梅当面摔碎了定亲玉佩,官家千金也同他和离,那秀才最后落得个鸡飞蛋打的下场。”
戏台上正唱到“摔玉还情”那一段,只见花旦冷眉怒目,指着小生急声唱骂:“妾在家乡守寡母盼郎回转,怎知郎似秋风一去不回旋。移心别恋他乡月你不敢明言,左顾来右又盼欺旧瞒新太不堪。妾虽身卑识浅落糟糠,岂能委身薄情寡义负心郎,袖里取出龙凤配,来来来,你与新嫁娘添红妆!”
说着便将玉摔到了小生面前,引来台下一片叫好声。
府中侍女不敢这么高盛呼喝,叫好的都是公主府里的幕僚先生。这些人是各大世家送来公主府的族中子弟,各个年轻秀美,说得好听点叫幕僚,其实与各皇子府中的侧妃妾室无异,是预备给长公主殿下做面首的。
他们平日里很少在萧漪澜面前露面,今日难得有机会亲见长公主,都想引起她的注意。
霍弋微微皱眉,一个眼风扫过去,这些人顿时噤声。
萧漪澜头也不回地微微一笑,“望之,你别太扫兴啊。”
霍弋一直侧耳听着她与孟如韫讲话,闻言温声道:“没想到殿下会对这个感兴趣,竟然特意叫人来府里演了这一出。”
“本宫觉得唱得很好,怎么,望之不喜欢?”
霍弋道:“只要殿下喜欢,没有臣不喜欢的道理。”
萧漪澜一哂,落在戏台上的目光颇有些嘲讽,似言戏里,又似言戏外:“真是伶牙俐齿,不怪官家千金与幼时青梅都被他骗得团团转。”
霍弋平日里最擅长算计人心,可算计的都是权力的欲望与钱财的利益,从未在萧漪澜身上动过这种心思,今日心神又都悄悄落在孟如韫身上,竟一时未听出她的话外之音。
可他听不出来,不代表孟如韫听不出来。
府里的人对霍弋与长公主之间的关系都是一副心照不宣的态度,她自前世重生,自然也知道他们之间纠缠颇深。
殿下今日大张旗鼓地请了这出戏,绝不会只是让众人图一乐,什么幼时青梅,官家千金,负心郎……孟如韫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旁边的萧漪澜与霍弋,想起前世自己死后霍弋特地前来祭拜的举动……
孟如韫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
殿下心里怕是有所误会了。
她尚未搞清楚霍弋的来历,舅舅对她提起临京的许多故交,没有一家姓霍。看霍弋的为人,也不像朝三暮四的多情种,他既对长公主有意,没道理对自己还存着别样的心思。
此人神神秘秘,古古怪怪。
孟如韫正想着要不要与长公主把话说清楚,萧漪澜自己先没了听戏的兴致。
“贪财的贪财,好色的好色,竟也值得吹锣打鼓摆台开唱,无趣的很,”萧漪澜起身道,“你们继续热闹吧,本宫乏了。”
“臣送您回去。”霍弋说道。
萧漪澜垂目扫了他一眼,“不必,你先顾好自己吧。”
霍弋遭了一记不轻不重的冷待后,终于意识到萧漪澜似乎在生气。可他一时没想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微微愣神的功夫,她已带人走出了戏阁。
孟如韫静静旁观着一切,萧漪澜离开后不久,也匆忙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