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夜前来,真的只是为了改信一事吗?
陆明时只当她默认,继续说道:“我承认,你来找我时,我怀疑过你。我怀疑是程鹤年借你来试探我,也怀疑过你是长公主的人,总之不肯相信你是单纯地觉得此案关系重大,要让我知情。所以我的第一反应是逼问你,后来又改了主意,决定利用你,但……”
陆明时缓缓低叹道:“我从一开始,就从未想过要信任你。”
孟如韫心里忽然一阵酸涩。
今日从程鹤年手里接过那封信时,有一瞬间,孟如韫心里倏然一空,不知所措。就像陆明时从未想过信任她一样,她也从未想过陆明时会骗她。
她理所当然地把他视为上一世的陆明时,托知己于形迹之外,寄神交于笔墨之间。所以当他说心悦她时,她的心,几乎在一瞬间就塌陷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陆明时也会骗她。
程鹤年离开后,孟如韫心里有一个问题已经盘旋了一整天,像一根针,来来回回在她心口上穿刺。
她在想,陆明时从什么时候开始骗她的呢?是从自己将石合铁的案子告诉他时开始,还是更早一些,早到隐晦诉说情意的雨天茶楼?
而今陆明时告诉了她答案。
他说,他从未信任过她。
听见青纱帐里压着颤意的呼吸,陆明时心里也猛得一疼,声音极轻地说道:“是我对不住你。”
孟如韫沉默了许久,在陆明时看不见的地方,用手指狠狠按住自己酸胀的眼睛。她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待开口说话时,将声音压得很低,怕他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发颤的哽咽。
“罢了,陆大人的顾虑都是有原因的,石合铁的案子牵涉这么广,我又与程鹤年相识,怀疑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陆明时轻笑道:“理所当然?你倒是挺会为我开脱。”
“您做都做了,眼下又何必作出这副悔不当初的姿态。我这么说,也不过是为了让您心里好过一些,”孟如韫慢慢说道,“您心里好过了,就别再逼我了。”
“可如今我心里不好过,一日不从你嘴里听到实话,我就不好过一日,一辈子不从你嘴里听到实话,我就不好过一辈子。”陆明时的语气清浅柔和,“你瞒我的桩桩件件,要我替你说吗,孟如韫?”
他念出“孟如韫”这个名字,语调微微扬起,柔和里带着几分缱绻。孟如韫听在耳朵里却像落了一道惊雷,她蓦然擡眼,隔着影影绰绰的青纱帘,望向那个朦胧挺拔的背影。
许久未听见她回应,陆明时微微偏头,“怎么,还不清楚我想听什么吗?”
孟如韫心跳得厉害,不敢开口,缓缓攥紧了被角。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孟如韫心乱如麻,一时分辨不清自己是逃避、害怕,还是期待。她紧紧盯着青纱帐外的身影,陆明时也极有耐心地等着她开口,像立在她床前的一盏玉人灯,静默地等着。
“我……”孟如韫的声音绷得近乎沙哑,一开口就泄了气,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青纱帐帘被挑开,探进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给她一盏尚有余温的白水。孟如韫缓缓饮尽,然后披衣下床,踩着木屐点亮了屋里的灯烛。
看陆明时的意思,今夜是不容她随口敷衍过去了。
暖黄色的灯烛照亮半间屋室,孟如韫长发披落在肩上,右边侧脸被灯光映得柔和清丽。
陆明时盯着她,缓缓出声道:“季婆婆说你眉眼很像孟夫人,可惜太多年未见,我已记不太清她的样子。当初在内城墙下看见你时,只觉得有几分亲切,从未敢奢想你们还活着。孟夫人她还好吗?”
孟如韫望了陆明时一眼,又将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母亲已经过世三年了。”
陆明时愣住,许久道:“对不起,我不知……”
孟如韫摇了摇头。
陆明时走到她身边,他比孟如韫高一个头,微弱的灯光下,他的身影将她完全罩住。
“当年听说孟大人在牢狱中自尽,孟夫人遣散家仆,一把火烧了孟家,众人都以为她也带着一双儿女死在了里面。你们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孟如韫擡手用簪尾挑亮灯芯,将当年母亲如何带着她们兄妹三人从密道逃出孟家,出城路上遭遇土匪,最后寄身在鹿山上鹿云观的过程告诉陆明时。其实这些事对孟如韫而言都发生在上辈子,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之久,有些细节,她要停顿很久去回忆。
灯心微微一晃,陆明时握住了孟如韫的手。
她的手很凉,像一柄冷白的玉如意,在灯烛旁停留这么久都没有一点暖意。然而裹在他手心里的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她皮肤下血液的涌动,她的手背渐渐有了温度,仿佛慢慢活了过来。
孟如韫下意识挣了一下,反被握得更紧。
陆明时几乎从身后环住了她,握着她的手拨弄灯芯,只要他一低头,就能嗅见她发间绵密的冷香。
“矜矜,”陆明时放轻了声音,叹息道:“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
孟如韫微微偏头,撞进他幽深的眼神里。陆明时有些失态,孟如韫何尝不是,这个若有似无的环抱里有她从未体会过的温暖,像窗外无声的夏夜,一点点浸润着她。
被两人反复挑拨的灯芯“啪嗒”一声灭了,屋里重新陷入黑暗,冷白色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
陆明时缓缓放开了她。
“前尘旧事,我一直记在心里,能与你相认,我很高兴,”陆明时顿了顿,“如果你也乐得如此,就更好了。”
“陆大人何出此言?”孟如韫问道。
“陆大人……”陆明时琢磨了一下这个称呼,问她:“矜矜,你喊我陆大人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如果你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份,你是把我当作萍水相逢的陆明时,还是看作幼时的故人,你的——子夙哥哥?”
他的音调散漫温柔,最后那句“子夙哥哥”仿佛隐隐带着诱使。
陆明时又问道:“得知我骗了你时,你心里,是把我当作陆明时在怪罪,还是当作子夙哥哥在埋怨?”
孟如韫脸上隐隐发热,低声道:“我方才说过了,我不怪你。”
“你不怪我吗,我反倒要怪你了。”陆明时忽然一笑。
孟如韫不解地望着他,陆明时从身后贴过来,攥住她的手腕,撚开她的掌心,与她五指交缠,另一只手箍住了她,将她整个人环在怀里,她披落在肩头的长发结结实实贴在陆明时胸前。
这是一个比方才的试探更具有侵略性的拥抱,孟如韫绷紧了身体推拒,陆明时在她耳边笑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等我问完了,就放开你。矜矜,听明白了吗?”
孟如韫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瞪了他一眼。
“我且问你,知不知道我心悦你?”
孟如韫哪里想到他第一个问题就这么直接,心中如擂鼓,却慢慢摇头,“你从未说过。”
“那我现在告诉你,矜矜,我心悦你。”
孟如韫想问他心悦的是谁,是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的孟如韫,还是故人旧梦里的矜矜。
见她没有反应,陆明时又问道:“那你呢?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她心里怎么想的……孟如韫觉得自己的回答未必如他所愿。
孟如韫说道:“小时候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所以你是陆大人,还是子夙哥哥,对我而言并无分别。所以虽然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谁,却从未提过旧事,因为从前事对我而言——并没有那么重的分量。”
陆明时闻言一顿,“可是对我很重要。”
“对你当然重要,否则依着陆大人的脾气,骗了就是骗了,没必要特地来同我解释。”
孟如韫想起前世的事,在素未谋面的情况下,仅凭她是孟午之女的身份,凭幼时一句娃娃亲的身份,他就能为她做那么多事。曾经孟如韫觉得很感激他,可是这一世重生后再与陆明时相识,她却觉得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
矜矜只凭一个身份就能得到陆明时的偏爱,可如果一个活生生的“孟青衿”站在他面前,他从头到尾都在骗她。
孟如韫无心试探,却偏偏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陆明时同她道歉,“之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所以你怎么生气都是应该,只求别瞒着我。”
孟如韫问他,“若你今日不知我的身份,还会来同我说这些吗?”
“此话何意?”
“你若是同我说,我听着,你若是同故人说,这些话我就不想再听了。我刚刚已经说过,我对幼年的事已经记不清楚,所以陆大人不要来找我诉衷肠。”
这话说出口,孟如韫自己都觉得过于冷漠,可水已经泼出去与地上的土滚成了一团烂泥,她收不回来,索性与他把话说明白。
“什么叫不要与你诉衷肠?”陆明时皱眉,将孟如韫的肩膀掰过去,直面着他,望进她的眼睛里,“你知不知道,能把你找回来,对我有多重要?”
孟如韫轻轻摇头,“我不知道,原谅我不能与大人您感同身受。”
陆明时如同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缓缓放开孟如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
夏夜的微风仍有几分凉意,陆明时兀自冷静了一会儿,低声说道:“父亲和兄长都死在战场上,母亲悄悄将我送到阜阳,听说了孟家的事之后,她最牵挂的就是你和岚光兄长。母亲说,从容赴死是长辈的选择,独独苦了孩子,你本该在锦绣中长大,受父母连累早夭,可怜可憾,她要我每年清明都为你和岚光兄长祭拜。”
孟如韫静静听着,心头被无限悲哀所笼罩,她脑海中隐约涌现出一些朦胧的光影,然而每个人的脸都看不清。
她最清晰的记忆就是鹿云观里,母亲常年哀恸的面容,和清苦艰辛的生活。
“你确实不知,”陆明时的声音里带了自嘲的意味,“然而我却全然是因为陈年旧事未清才茍活在世间。从前只有恨和怨,如今又找回了你——矜矜,我本来真的很高兴,我以为,我在这世间,终于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闻言,孟如韫的心忽然软了下去。
她想起前世空荡荡的陆都督府,陆明时行在其中,形单影只如鬼魅。人前他喜怒不显,威不可测,不怎么动气,也很少对人笑,独处时其实也无多大分别。
只有一次,她撞见陆明时伏案入梦后惊醒,双目赤红,瞳中隐有火光,烧尽了,只剩乌沉沉的长夜,漆黑又空荡。
他梦见什么了?是昭毅将军陆谏战死沙场,还是陆家以通敌罪落了个满门抄斩?
刻骨的恨、难以磨灭的恨,是孟如韫在陆明时身上见过的最真实的情绪。
如今他说,他很高兴。
孟如韫相信他很高兴,她从不怀疑他对“矜矜”真挚的情义,这情义如此深厚,曾救她出永无止境的执念,可这情义又如此深厚,在“矜矜”这重身份下,“孟青衿”显得格外单薄。她是丑是美、是慧是愚都不重要,只要她是矜矜。
孟如韫的心如浸在一片寒冰未碎的湖中,时而浮出水面被暖煦的春风抚过,时而沉进水里被冷凉的寒冰划上。
她望着陆明时的背影,发现了一件令人绝望的事。
她爱他,爱他是陆明时,所以也期望他,爱自己是孟如韫。
可在他如此厚重的情义面前,她的爱,浅薄得不值一提。
“对不起,我……”孟如韫走近他,咽下自己哽咽的声音,望着他怅然孤寂的背影,轻轻喊了一句,“子夙哥哥……”
陆明时转过身来,望向她的目光复杂又幽暗。
这句“子夙哥哥”喊得如此勉强,陆明时没聋,也没瞎。
她藏着瞒着不与他相认,他生气,可勉强她亲近,他又心有不忍。
在孟如韫心中愁肠百结之时,陆明时心里也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
倘若她的“子夙哥哥”是程鹤年,她会不会痛快乃至十分期待与他相认,听他情意绵绵诉衷肠。
这个念头一出,仿佛所有的失望都能得到解释。
“矜矜,你这样喊我,当真心甘情愿吗?”陆明时一字一句地问。
孟如韫欲言又止,纵然她回答说“是”,陆明时也不会信。
两人相对沉默了许久,窗外传来了子时敲更的声音。
陆明时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眼里露出几分自嘲的笑,“罢了,今天本该是我来道歉,怎么说着说着,把你逼成这样。”
他伸手将孟如韫披在外面的衣服拢了拢,放轻了声音,“太晚了,去睡吧,我这就走。”
他打算原路从窗户翻出去,孟如韫却突然叫住了他。
“你会生我的气吗?”她问。
“不会。”
“你会再也不理我吗?”
陆明时缓缓叹了口气,“我会一直对你好。”
那便够了。孟如韫想,这已经是她借着矜矜的身份蛮不讲理得来的情义,她该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