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孟如韫正坐在桌前拨算盘,算上明日到望丰堂的针灸和药钱,她已经欠了程鹤年四百五十两银子。正在这时,青鸽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尚未喘定,将一封信交给孟如韫,说道:“程公子又来信了!送信的人叮嘱我好生收着,说里面有银票。”
孟如韫先是皱眉,而后叹了口气,“就不该让他知道我住哪儿。”
她将信拆开,里面有一张信纸,中间夹着两张一百两的银票。程鹤年在信中写道:闻卿病有好转,心中喜不自胜,已将数月俸银尽数取出,折三百两,一百两捐至佛寺还愿,愿卿去病去灾,安乐百岁,余下尽数予卿,望卿衣食富足,一片心意,万勿拂拒。
读完信,孟如韫又长长叹了口气,叹完气却觉心中更沉。
青鸽好奇道:“程公子在信中说什么了,怎么瞧着这么不高兴?”
“深恩如怖,况无以为报……程鹤年啊程鹤年,我该说他什么好。”孟如韫将银票存进床底的铁箱子里,颇有些不安地在小书房里走来走去,“情意无价难偿,可这银票,没有受之无愧的道理。”
青鸽为难道:“可你给程公子钱,他肯定不收,又要退回来,一来二去全费在来回路上了。且无论怎么说,多亏了程公子的钱,你在许太医那里医过几回之后,夜里咳得轻了许多。姑娘,天大地大身体最大,即便是欠人恩情,这病也是要治的。”
青鸽言之有理,可孟如韫心中仍有不甘。她怕今日积恩过深,待程鹤年自钦州归来,要她入程家为妻为妾,她都难以拒绝。
钦州,钦州……孟如韫转了几圈后,在书架前停下,伸手一本一本点过架上的书,抽出了一本两淮风物志。
她隐约记起,前世身死之后在临京游荡时,听南来的商人吆喝过一种钦州产出的材料,似石似玉,磨成粉后可与铁矿石相融,做成的器什虽然比铁器轻、脆,但是节省铁矿,因此价格十分便宜,用来做门窗、农具非常合适。孟如韫记得这种材料被誉称为“石合铁”,她略略将这本记录两淮地区风土人情的书翻了一遍,竟未找到一字关于“石合铁”的记载。【gzh:又得浮生一日凉呀】
看来此种材料尚未被发现。
孟如韫站在书架前沉思了一会儿,转身走到桌边铺纸研磨,开始给程鹤年写回信。
“逸之兄见安……”
她谎称自己从钦州来的流民那里听说了钦州有这样一种材料,便宜轻省,可为民用,名叫“石合铁”,推荐他多加留心。她在信中写道:“兄可以家资购入,置屋舍、作器具,托商队贩入临京,价翻十倍不止。”
她借着前世所知的便宜,给程鹤年推荐了一个必有所获的商机。程鹤年虽是文人,但并不迂腐,只要他肯做这行生意,必能获益颇丰。
孟如韫将笔搁下,待纸上墨干透,折起装进信封里,让青鸽带着这封信去找来送信那人,托他带回钦州给程鹤年。
待信送出后,孟如韫心里轻松了不少。
巧合的是,陆明时这边也将线索指向了钦州“石合铁”。
那夜自六部册库回来后,陆明时连夜将宣成十二年两淮铁矿册与北郡兵器供给册仔细翻看了一遍。
按朝廷法令,两淮地区铁矿专供大周边境军防器械之用,其中钦州铁矿为北郡专用,每年产自钦州铁矿的铁,七成锻成兵器运往北郡,一成算作抽税运往临京,剩下两成归钦州本地财政。送往临京的那一成铁矿不敢欺瞒,但是运往北郡的七成却连年有失,从户部记载的铁矿产量来看,两淮转运使徐断至少每年从中贪墨三万斤纯铁,折合成银钱约有白银二千两。这钱徐断贪得光明正大,一方面是因为背后有太子撑腰,一方面也是不怕人问,可以托词说是锻造兵器过程中的正常损耗。
沈元思愤愤道:“老□□胃口真大,也不怕把肚皮撑破了。”
陆明时则在思考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半晌后,对沈元思道:“每年三万斤铁不是小数目,这些铁矿石上有专供北郡的官印,寻常商人不敢收,你说他到哪里换成钱?”
沈元思道:“我怎么知道,要不给他套个麻袋绑了,让他自己交代?”
陆明时点头,“好,你去吧。被人抓了别攀扯我。”
沈元思翻白眼,“那你说怎么办?”
陆明时取来大周全境图铺在桌子上,以棋子为兵马在图面上落点,凝神看了一会儿,忽然拊掌笑了起来。
那笑不是好笑,似讥似讽,又带着幡然醒悟洞察阴诡后的愤怒。
“从慎啊从慎,你冤枉徐断了,他哪里是老□□,分明是狼子野心的国之大蠹!”
沈元思皱眉走过去,“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如果我是徐断,要将手里贪墨的三万斤铁卖掉,”陆明时指着摆在地图上的棋子给沈元思看,“这里是钦州铁矿,六十里外是钦州下属的惠阳县,也就是锻造兵器的地方。兵器锻造好后从惠阳装车马,沿商山古道运往北郡时,会路过涪关。你还记得涪关吗?”
沈元思点头,“记得,明德太后秉政年间,这里曾是与北戎羌通商的重要地点。”
“明德太后之所以选在涪关,是因为过了涪关不到一百里,就能到达戎羌境内的天汗城。我若是徐断,会将这三万斤铁连同运往北郡的兵器一起装车,在涪关将铁矿悄悄分出来,然后……”
“运到天汗城,卖给戎羌人。”沈元思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陆明时冷笑道:“大周无人敢收,戎羌却恨不得以二三倍的高价收购,既可弥补自身产铁不足,又可抢北郡兵械。手里有了徐断的把柄,将来想知道大周的消息,也会十分方便。”
沈元思气得一拳捶在桌面上,咬牙切齿道:“他怎么敢……咱们之前太天真了,还以为他只是单纯贪财,他竟然敢卖国!”
“此事只是我猜测,尚需取证,倘若是真的……”陆明时冷声道,“此人早晚变成北戎羌的刀,不可久留。”
沈元思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事关戎羌,你说太子知不知道这事儿?”
陆明时摇头,“我不知,也不敢乱猜。”
沈元思又叹了口气。
“两年前供给北郡的兵器,用了某种工艺使其变得轻省,但从府册的记载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供给北郡的兵械数量并没有增多,节省下来的铁,应该也是进了徐断等人的口袋。”陆明时从身后的博古架上拿下一个盒子,里面装了一小块石头和一封皱皱巴巴的信,他将信拿给沈元思看,沈元思看完后,拧眉更深,仔细端详起盒子里的小石头。
“此信是钦州白石矿虞头的儿子带到临京来的,那孩子还随身带了一小块白石,据他信中说,此石磨成粉可与铁融合锻造到一起,名‘石合铁’,模样与铁几乎一样,只轻重、硬度上有所差别,以此‘石合铁’作器物,可省一半铁料。”陆明时说。
沈元思看着那灰扑扑的白石,“你是说两年前运往北郡的那批次品兵器,就是用这种石合铁做的?”
“十有八九,找个时间,咱们去铁匠铺试一试就知道了。”
试出来的结果果然如那白石矿虞头信中所言,那一小块白石可与等量铁料掺融在一起,冷却后的成品与纯铁所做殊无二致,敲击有清脆金属声。
眼下他们已基本确定次品兵器的来龙去脉,深挖下去,甚至牵扯到私贩精铁给戎羌此等叛国大罪。
接下来陆明时要考虑的是如何将此事捅给都察院,以何种方式、追究到何种程度才能让都察院既不慑于东宫的威权,又能惩办徐断和刘濯。
此事难办。
人心幽微,个中门道本就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何况陆明时既官小位低,也无授职。
正在陆明时为此斟酌不定之时,收到了一封奇怪的请柬。
请柬以洒金纸为面,飞花楷外敛内舒,书法造诣颇深。请柬上没有留姓名,只说某日某时邀他宝津楼一叙,唯有这纸和字彰显着邀请人身份之不俗。
陆明时捏着请柬把玩了一会儿,决定去会一面。
七月初一,临京大雨,天色早早暗下来,宝津楼所在的浥尘坊也不如往日热闹,歌楼酒肆里人影稀疏。陆明时坐马车前去,入堂后将请柬交给了一位紫衣姑娘,正是紫苏。紫苏看了眼请柬,对陆明时一拜,“有位客官等候您多时了,这边请。”
陆明时随她登上三楼雅间,为他推开门,陆明时独自进去,绕过屏风,见一年轻清瘦的男子临窗而坐,听见声响,波澜不惊地望过来。
“陆安抚使,请。”
陆明时绕到他对面盘膝而坐,没有动那人为他倒好的茶。
“今日邀陆安抚使一叙,是为钦州石合铁之案。”
陆明时心里微动,面上不显,问道:“阁下是徐断的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对面男子微微一笑,和若春风,“我是能帮你的人。”
“帮我?你知我欲如何?”
“那陆大人欲如何呢?”
陆明时默默思忖了一会儿,“阁下就是长公主府中的霍少君吧。”
“陆安抚使聪敏过人,”坐在对面的霍弋击掌而笑,“看来陆大人也非如传言那般独善其身,无意朝政。这样也好,你我谈事会轻松许多。”
陆明时不为所动,问道:“此事与长公主何干?”
霍弋道:“长公主为国之长公主,朝有硕鼠,安能视而不见?”
陆明时一笑,眼底似有嘲讽。
“以陆安抚使的才智,想必已经弄明白了石合铁背后的生意。徐断、刘濯与东宫勾结,贪墨钦州供给北郡的铁料,贪得无厌,又以白石掺入铁中,拿次品兵器供给北郡,将昧下的铁料以高价卖给北戎羌,里外通吃。”霍弋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润润嗓子,又接着说道:“但陆大人只是心里明白,手里没有足够的证据,又不知该向谁揭发才能不被东宫一手遮天压下,是吗?”
陆明时心中愈沉,“是。”
“我可以给你提供证据,徐断在钦州开采白石的矿场位置,刘濯令惠阳县兵械锻造坊锻造次品兵器的亲笔信,以及他们与东宫、与北戎羌忠义王分账的账本。这些,可解陆大人之忧吗?”
陆明时冷声道:“足够了。”
霍弋不疾不徐地说道:“那么,请陆大人在七月十五筑坛祭天的仪式上,当众向陛下告发此事。届时会有耿介之臣请求彻查,长公主府也会在暗中支持和保护大人。”
筑坛祭天是始于仁帝年间的一种仪式。周仁帝二十三年,永冠将军陆持中率三万铁朔军大挫戎羌十万王军,骑马斩杀戎羌王,逼得戎羌退离大周国境外七百里,其王后携七岁小世子向大周递降书,承诺二十年内绝不靠近大周边境。那是有史以来大周对抗戎羌最大的一场胜利,陆持中率军归朝后,仁帝与当时的明德皇后举行筑坛祭天大典,免一年赋税,并大赦流刑以上囚犯,临京城内昼夜不息地欢庆了三天。
自那以后,每年七月十五,大周都会举行筑坛祭天仪式,天子要着裘冕、执玉圭,登定北坛,勉励朝臣。
霍弋要陆明时在筑坛祭天大典上,在围观百姓怀念永冠将军凯旋盛景、文武百官愧不能平北蛮之时,揭发徐刘二人与东宫勾结叛国之事,纵使宣成帝有心袒护,也不能使其全身而退。
见陆明时长久不语,霍弋问道:“陆安抚使是有什么顾虑吗?”
陆明时望着霍弋,眼底一片冰冷,“原来徐刘之祸,霍少君早已知晓。”
霍弋握着茶盏的手一顿,承认道:“是。”
“何时知晓的?”
“大概三年前。”
“三年……整整三年……长公主府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贪墨,看着他们拿北郡将士的补给外饲虎狼吗?!”陆明时气得声音发抖,擡手将桌上茶盏扫到地上,琉璃玉盏哗啦啦碎了一地。
霍弋眼皮一跳,耐着性子解释道:“知道又如何,那时他们的勾当刚开始,留下的痕迹不多。长公主身在西域大兴隆寺,临京的长公主府只能是座空宅,否则无论殿下有什么动作,都会被皇上视为心怀不轨。只要长公主出手,这件事无论多么严重,在陛下心里,都只是她与太子为难的党争而已,陆大人,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陆明时冷声质问道,“长公主不出手是怕被视为党争,今日唆使我去告发,又何尝不是出于党争之心?朝中皆知我两边不靠,我若在筑坛祭天大典上揭发此事,必能重创太子,让长公主从中渔利,不是吗?”
霍弋没有否认,他说道:“可是这并不妨碍陆大人做成自己想做的事。君有所求,吾亦有所求,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这就够了。”
“谁与你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陆明时语带嘲讽,“陆某只知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我与霍少君您——道不同不相为谋。”
陆明时说完便拂袖起身往外走,推开门时,霍弋忽然叫住了他。他似是没想到如此相契的合作竟然会谈不拢,不甘心陆明时的态度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他推着轮椅缓缓绕过屏风,行至陆明时身后,最后劝道:“时至而行,伺机而动,陆安抚使也带过兵,长公主府的无奈,难道你一点都不能体谅吗?”
陆明时默然,许久,头也不回地问道:“霍少君去过北郡战场吗?”
霍弋垂下眼,“不曾。”
“那您想必也无法体会,一个奋力拼杀的将士,在生死攸关之际,被敌人砍断兵器,被出自家乡的兵器刺穿胸膛时,该有多么无奈,多么不甘心。”
陆明时掩在宽袖中的手在颤抖。暖香的夜风夹着雨气拂面而来,却让他想起北郡的风雪,兄弟们的热血喷在他脸上时的感觉。
霍弋说长公主府有无奈,说要等待时机。可是谁又不无奈呢,他们等的是对东宫一击即中的机会,北郡的将士等的却是生的希望、赢的希望、重铸铁朔军荣光的希望。
陆明时缓缓叹了口气,再无言语,擡脚离开了宝津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