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漪澜就这样睡了半个时辰才醒,她一动,霍弋就有所知觉。见她额上起了一点薄汗,他伸手将镇在冰盆里的茶壶拎过来,为她沏了一杯冷水茉莉茶。
萧漪澜饮了茶,从他怀里起身,整了整衣襟。
“殿下可感觉松快些了?”霍弋问。
萧漪澜点了点头,半晌,说道:“今日入宫,皇兄与我说了许多往事。”
霍弋绕到了她对面,静静听她说话,以为她要说正事,谁知她又问道:“望之,我是不是老了许多?”
望之是萧漪澜为霍弋取的字。闻言,霍弋喉咙动了动,回道:“不曾,殿下容华正盛,岁月无痕。”
霍弋这话并非虚委,萧漪澜今年二十七岁,但保养得极好,肤若凝脂,面若薄玉,眼尾无一痕一皱,素面极妍,不比临京城里十七八岁的女郎差什么,又多了寻常女子没有的气度与华态。
萧漪澜微微叹气,道:“可我瞧着,皇兄这些年老得太快了,还不到五十岁,却已满头白发。与我说会儿话的功夫便觉得疲乏,用膳也不过半碗,乘步辇来,又被步辇擡去。记得我小时候,皇兄身体极好,能在猎场中徒步追兔,空手降鹿,算来,二十年还不到。”
霍弋说道:“五十而知命,本就是常人寿数的一个坎,何况国事累人,太子也不是那么让人省心。”
说起太子,萧漪澜笑了笑,“我倒觉得太子近年长进很大,今日在玄武门见了我,滴水不漏。”
霍弋今天没出门,一直在公主府里等萧漪澜回来,但是也派人去玄武门盯着,听说了陛下御赐大安辇,命百官叩拜、太子拱手的盛大阵仗。
“这些年殿下不在京中,太子觉得朝中没有敌手,常有心浮气躁之举,昨日能有这番表现,应该是陛下特意叮嘱过,要他礼待于您。”霍弋道。
“礼待?”萧漪澜轻嗤一声,“真要依礼而论,我应该除辇见太子。我这位好皇兄可不是要礼待我,而是要破礼而待我。”
萧漪澜心里门儿清,霍弋也就不必再添火,只道:“您是长辈,太子同您见礼,您也受得。您今日入宫,见到六殿下了吗?”
萧漪澜摇了摇头,“不曾。听皇后说,皇兄给小六派了个活儿,让他到太湖巡堤去了。”
“巡堤?我还未收到消息,想必是刚走不久。”霍弋道。
“皇后说他是昨天出发的,工部催得紧,迟一天都不行。下次碰见工部尚书,我倒要问问他,怎么就见不得我们姑侄团聚呢?”萧漪澜摆弄着桌上的茶具,慢悠悠道。
“若非陛下暗中授意,刘尚书何必开罪您,”霍弋温声道,“秋汛之前六殿下能赶回来,到时候又要跟您诉委屈了。”
萧漪澜叹了口气,“算起来,小六年底过了生辰就十九岁了,再有一年半载就要出宫开府,成家入朝,也该有个大人的样子了。”
霍弋道:“皇后娘娘将他保护得太好,到时候,还要殿下您多加教导。”
萧漪澜闻言挑眉,“怎么,你跟他接触过?”
“我认得六殿下,六殿下不认得我,”霍弋笑了笑,“春风楼,千金坊,跑马场……六殿下在临京城也颇有风流的名声。”
春风楼是青楼,千金坊是赌坊,萧漪澜闻言嗤道:“这小混账。”
萧漪澜喝够了茶,唤了人来摆开棋面,要与霍弋手谈。这副棋子是霍弋托人寻了好玉与名师打造的,玉质温润,冬暖夏凉,团在手指间十分舒适。他看着萧漪澜纤长白皙的手指间正从容地把玩着两枚黑玉棋子,漫不经心地落在棋盘上。
“臣在临京心不静,棋艺疏久,恐难陪殿下尽兴。”霍弋也落了一子,正在萧漪澜侧后方。
“无妨,我今日也心不静,”萧漪澜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望之,陛下今日提了让我尽快临朝听政的事。”
“以何品职?”
“不另授官职,就以监国长公主的名义。陛下说我是天潢贵胄,不必受六部九卿辖制。”萧漪澜道。
霍弋微微皱眉,“陛下太心急了。”
“是啊,真是生怕我不为盛名所累,不起狼子野心。”
大周通例,皇子入朝应予下至从四品上至从二品的品阶与官职,一来方便他们从事具体国政,二来也使其承受相应职位的掣肘与都察院的监管。即使是太子萧道全当初临朝时,也被授予了吏部尚书的职衔,跟随原吏部尚书迟令书学习管理吏部事务。
可宣成帝要萧漪澜入朝,却不欲授予其品阶官职。
霍弋捏着棋子分析道:“监国长公主,可虚可实,有陛下撑腰的时候,大小国政您皆可插手,可哪天他若是翻脸,您的所作所为,也都名不正言不顺。若要惩办一位朝中四品官员,没有错处,连陛下也不能独断专行,可若仅是公主之身……殿下,您可要小心了。”
霍弋的棋子“啪嗒”一声落在棋盘上。
“这是步险棋。”萧漪澜垂眼笑道,“可险于人的同时也险于己,他要给我套逾矩祸国的乱臣贼子之名,必要先予实权给我,这权给了后若是收不回去……”
霍弋温和一笑,“所以说陛下太急了。”
“于此,你有何见解?”萧漪澜问。
“望之觉得这是好事,您临朝之后,只管随性而行,为六殿下争取权力,铸造基业,剩下的事情有我,我保证让陛下给您的东西,再也没有机会收回去。”
“这么自信?”萧漪澜眼中含笑地望着他,“你同我透个底,这些年你在朝中安插了多少人?”
霍弋微微倾身,示意她附耳过来,在她耳边说了几个人名。
萧漪澜先是一愣,而后笑出声,拂袖坐回去,青丝滑过霍弋颈肩,霍弋微微低了低头。
“你有这本事,再筹谋几年,抛开小六自己登基也不无可能。”萧漪澜道。
“殿下,您不要疑我,”霍弋无奈道,“我在外行事,用的都是您的名头,关键时候,这些人是听命于您而非我。六殿下是皇家嫡出,我一介残缺白衣哪里能比,何况,我也没那个志向。”
“有又如何?本宫不怕你,”萧漪澜落子,将面前的棋盘轻轻一推,双眸笑如弯月,“毕竟本宫可以,擒贼先擒王。”
棋盘上,霍弋布下的润物细无声的棋网已被萧漪澜化解于无形,几枚关键的棋子已被她狠狠扼住,动弹不得。
他输了。
真是好一个擒贼先擒王。
霍弋出神地看着倒映在黑玉棋子上的萧漪澜的面容,心跳得飞快。
宝津楼是霍弋为长公主置下的产业,平日里为公主府赚了不少银子,但是长公主回京后,宝津楼的政治意义变得更加重要。这座在临京城素有雅名的酒楼,像被长久驯养的猛兽,听见了主人的召唤,正从安逸绮丽的梦里睁开了幽幽的双眼。
孟如韫最先感知到宝津楼的变化,夜里她从梦中惊醒,曾隐约听见楼上有桌椅挪动的声音和压低声音的指令,像是在改造什么。白天楼里多了许多身手矫捷的新伙计,他们端着酒菜,穿梭在各处房间里,听了一耳朵的风言风语和朝廷辛秘,歌女舞娘的数量也多了起来,新曲频出,整日在梁间缭绕,而酒楼的后院看管得愈发严格,不许随意进出。
孟如韫心里清楚,长公主后来能登上皇位,绝非一朝一夕之功,看来从这时候起,她就已经有所动作了。
孟如韫望着窗外沉思,斟酌着要不要从这个政治漩涡中脱身,还没等她想清楚,紫苏就带着一百两银子寻她来了。
为了防止楼中混入探子,最近宝津楼对所有伙计又进行了一次调查,凡有嫌疑者,无论最终是否坐实,都要解聘。
不巧的是,他们也查出了前些日子孟如韫为救陈芳迹而在罗锡文面前自称长公主女官的事。
孟如韫在这件事中从头到尾都是冒称,然而临京那么多达官贵人她不冒充,偏偏来冒充长公主的人,不得不让人怀疑她是否知道什么或者在试探什么。就算都不是,为了避免被人怀疑宝津楼跟长公主有渊源,孟如韫也不能再留着了。
“孟姑娘才思敏捷,能得你填词,是宝津楼大幸,”紫苏笑吟吟地说道,“只是宝津楼始终是座小庙,供不起大佛,过段日子你住的这栋楼要拆掉,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地方安置姑娘,只能奉上一些银钱聊表歉意,还望姑娘笑纳,另谋高就。”
孟如韫点点头,“我明白紫苏姑娘的难处。只是平日里宝津楼开给我的酬金已足够优厚,没必要多此一举。”
紫苏使了个眼色,随行的丫鬟忙将银两装进木盒,塞到了青鸽怀里。正因突然被解雇而沮丧生气的青鸽抱着沉甸甸的银两,眼巴巴又有点不知所措地望着孟如韫。
“这是惯例,非孟姑娘的优待,你收着吧,否则我也难做。日后若有缘分再见,咱们还算半个知己,否则来日我不知该以何面目见姑娘了。”
紫苏的场面话说得漂亮,心里本来多少有些难受的孟如韫也不愿再计较,让青鸽收了钱,对紫苏施了一礼,“这些日子,有劳紫苏姐姐照拂。”
紫苏握着她的手,微微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