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暑假放得早,如今祁令瞻正坐在高中教室里开家长会,手里捏着一张大起大落的成绩单。
历史100分,语文140分。
英语20分。
偏偏英语老师兼任班主任,正在讲台上控诉“极个别同学”,因为不服气她的管教而不好好学习她任教的英语,企图用单科成绩来挑衅她。
“这个年纪的孩子喜欢追求个性,想通过挑衅老师来博取关注。”班主任严肃地扶了一下镜框,唾沫横飞地下结论到:“简直幼稚!”
祁令瞻捏了捏鼻梁,在心中默默叹气到:不是这样的,这件事不该怪照微。
他自出生就带着前世的记忆,而照微穿越过来时已经十五岁。家里用“被拐进深山的女儿刚找回来”来解释她的存在,费了好大力气给她落下户口,补办身份证,送她到这个年纪该去的高中读书。
如今照微已改名叫容唯,他也改名叫容瞻。
照微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习惯现代人的说话风格和生活方式,高中语文和历史对她来说如吃饭喝水,而与现代新生活有联系的科目,譬如英语、政治,简直如同天书,让她学得十分痛苦。
好不容易挨到家长会结束,祁令瞻没有像病人家属围医生那样去找老师讨几句金科玉律,出了教室门,沿着阳光灿烂的走廊往食堂的方向走。
食堂的空桌子上,许多无所事事的同学聚在一起,照微也坐在其中,正聚精会神地吸奶茶杯里的珍珠。
一个男生从窗口另买了一杯送给她,那人是她们班的班长,长相十分清秀,在班主任的表扬名单里。这一举动引起了一片不怀好意的起哄,班长悄悄红了耳朵,起身去收拾那几个凑过来发出怪声调的好哥们儿。
照微的表现却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的那样羞窘。她“啪”地一声戳开奶茶,喝了一大口,然后打开手机给班长转了五十块钱。
班长更尴尬了,犹豫半天后只好说:“珍珠奶茶只要八块。”
“我知道。”
照微点点头,差点说了句“多给的是赏钱”,嚼碎珍珠咽下后,笑出一个烂漫的表情:“礼尚往来嘛,也请你一杯。”
祁令瞻看不下去了,走上前轻咳一声。照微见了他,双目一亮,喊了声哥哥,将长凳挪出一块请他过去坐。
二十岁的男生已经长足了身高,绕过去时,比班长高出了整一个头。墨绿色的T恤衬得他皮肤白皙,额角绀青色的碎发下有一双冷清深邃的眼睛,仿佛蕴着温和,又仿佛浅色的笑意下罩着沉渊般的疏离。
他的模样与前世相同,除去华服后依然惹人注目。
周围的女生发出低低的惊叫,有人悄悄戳了戳照微的袖子,问她:“这是你亲哥哥吗?”
照微含笑反问:“怎么,不像吗?”
那女生讪讪,有些不好意思。
照微长得好看,入学刚一周,偷拍的侧脸照片就传遍了永城一中。从颜值上说,她与这位哥哥不差什么,但细观两人眉眼,确实没有丝毫相似的地方,气质也是迥然不同。
那女生小声对照微说:“你爸妈的基因也太好了。”
家教也是。这俩人的仪态一直自然挺直,没有抖腿翘腿,甚至没有耸肩曲背。
有人问照微:“你们是不是从小学古典舞?”
照微又咽下一颗珍珠,“他不是我亲哥哥。”
“亲戚家的哥哥?”
“继兄。”
“啊这……真是看不出来。”
几个女生拉着照微,仓鼠聚会似的在一旁碎碎念,祁令瞻听了几句后,从照微手里将奶茶杯拿过去,喝了一口。
照微的注意力回到他身上,祁令瞻说:“最多一天一杯,讲好了的。”
他的目光扫过班长,见他一直目不转睛盯着这边,又低头问照微:“今天是放假第一天,想去哪里玩?”
“出去玩?”照微看了一眼周围垂头丧气的同学,小声问他:“班主任没找你告我的状吗?”
“告了。”
“那你不生气吗?”
“有点。”祁令瞻无奈地蹙眉又展开,“她说话是挺过分的。”
周围顿时一片嘤嘤声,问照微哪里能领到这样的哥哥。
虽然照微上辈子就已习惯成为众人焦点,但是被一群麻雀似的小孩围着,又是另一种感觉。她想拉着祁令瞻跑开,又想起祁令瞻叮嘱她要学着和同龄人平等相处。
于是照微说:“慧文和绮涵约我去博物馆看展,我能去吗?”
祁令瞻点头,“好啊,我可以开车送你们。”
慧文就是第一个凑过来打听他们兄妹关系的女孩,性格十分活泼,闻言向祁令瞻搭讪到:“哥哥也一起去看看吧,这个展很难得的,据说有明熹太后陵墓中的物件展出。”
祁令瞻与照微对视一眼,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古怪。他低头与照微说悄悄话:“幸好没埋在李家皇陵,还是跟我埋一起比较安全,是不是?”
照微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两人答应了慧文的邀请,班长俞落也来凑热闹,说:“我也想去,能和你们一起吗?”
慧文和绮涵一口答应,照微笑笑,祁令瞻也不好说什么。
几人各自回家换下校服,约定在校门口见面,家中司机开了一辆七座SUV,把他们送到了博物馆门口。
照微穿了与祁令瞻同款的球鞋,上衣的颜色也与他十分相似,一下车就被认作是小情侣,手中被塞下一枝塑料玫瑰。慧文刚想提醒她别收,照微转头就将玫瑰擎到祁令瞻面前,扬眉说:“好看吗?送给你。”
“第七次了。”祁令瞻说着却仍然收下,扫码付了款。
他们两人之间好像有旁人难以融入的默契,慧文悄悄与绮涵讨论:“原来继兄妹的关系也可以这么好啊,我跟我亲哥都是整天吵架。”
绮涵一直默不作声,但视线从未离开过那两人,语气幽幽地说到:“亲兄妹只是兄妹,继兄妹可不一定,你看她平时目中无人的样子,想法可跟咱们不一样。”
“要喝水吗?”俞落走过来打断了她们的窃窃私语,递上两瓶矿泉水,又给照微他们递了两瓶。
今天是工作日,但慕名来看展的人仍然很多,他们排了近半个小时的队才入馆。
博物馆的冷气开得很足,一馆中黑漆漆的,照微脚步稍顿,感觉有只手轻轻牵住了她的手腕。这感觉令她熟悉且心安,她用力回握了一下。
整个一馆的穹顶与四壁相连,是完整的大屏幕,使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此刻正播放着讲述明熹太后生平的纪录片,讲到长宁帝遇刺后她携少帝登基的部分。
纪录片中有受访学者抛出观点,认为长宁帝遇刺可能是明熹太后在背后主使,这一事件促成了她揽权执政,是大周王朝的“烛影斧声”。
绮涵听到这里不屑地嗤了一声,说:“胡说八道,明熹太后那样仁义善良,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这些专家没有证据,整天就会说些没影的流言来博取关注。”
慧文打趣她到:“知道明熹太后是你推,可人家是永大历史系的教授诶,能有这样的结论应该是有道理的。”
班长俞落也附和说:“据史料记载,当时姚贵妃已经怀孕,如果叫她生下皇子,长宁帝偏心,那么太子的位置就保不住了。明熹太后既然为了保太子入宫,当然有可能先杀掉长宁帝,她做了太后,谁还能比她厉害?这件事里她是既得利益者,当然可能是主谋。”
“你们这都是推测!”绮涵听不得有人说明熹太后的坏话,忽然转头去问照微:“容唯,你历史是全年级第一,你怎么说?”
照微一点都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祁令瞻出面解围到:“我听过孙教授的讲座,他自己也说这是推测,只能在综艺节目里当作逸事聊一聊,绝不可以写进论文里去,既然一点证据也没有,当然是假的。”
绮涵有些得意:“看吧,果然如此。”
二馆和三馆里是陵墓出土物品的展览,二馆正中陈列着一套珠冠和祎衣,是明熹太后加封时的礼服,与之同陈于玻璃展柜中的是一副黑色手衣,因为时间太久,指节处已有裂痕,但从其轻薄度和尺寸来看,它的主人一定有一双形状美丽、十指纤长的手。
耳边传来解说平缓的声音:“这副黑色手套与礼服在陵寝中被放在一起,为明熹太后所属,从这副手套可以看出,大周的纺织工艺已十分先进,戴手套成为一种风尚,甚至出现在隆重的加封典礼中……”
照微听到这里摇了摇头,吐槽到:“这解说也是挺能扯的,谁没事喜欢戴这碍事的玩意儿?”
绮涵转头打量她:“你觉得解说说的不对吗?”
“当然不对。”照微总算是找到了能说点什么的话题,指着那副手衣叫绮涵仔细看。
“这手衣的材质是西域蚕丝混了墨染的藕杆丝,才能有贴合手掌的弹性,起到保护的作用,这样昂贵的原料,高超的纺织技巧,大周的工艺水平根本不可能量产,即使在贵族阶层也无法流行起来。”
绮涵疑惑到:“如果没有流行,明熹太后怎么会突然做这个东西来戴?”
“说明不是为了美观,是为了实用。而且这可能根本不是明熹太后的东西。”
照微拉过绮涵的手,让她摊开手掌在玻璃柜前比比尺寸,那手衣比她的手指要长出好一截。
慧文问:“如果不是明熹太后的,又会是谁的,怎么会和太后的礼服葬在一起?”
照微笑得眉眼弯弯:“我猜是她哥哥的。”
“你说……大周丞相祁令瞻?”
恰逢此时,祁令瞻的手落在玻璃展柜上方,与展柜中的手衣尺寸贴合,竟真的是男人的物品。
历史上确实有这对兄妹暧昧不清的传言,甚至有人说皇陵中葬的人并不是明熹太后,真正的明熹太后的棺椁被她兄长藏了起来,两人葬在了一处无名青山中。
绮涵的眼中闪过奇异的色彩,似是恍然,似是激动,赶快掏出手机,对着这副手衣咔咔拍了几张照片。
此时照微还不知道,一周后她会刷到一条微博热搜,是“瞻微”圈着名太太以这副新展出的手衣为起始,写了历史上明熹太后与她那终身未成婚的哥哥的爱情故事,洋洋洒洒数万字,不仅看哭了圈内的同好,且吸引了许多对家和杂食党探头来吃一口瞻微饭。
而配图正是绮涵刚刚拍下的这张照片。
俞落十分捧场地说到:“不亏是全年级历史第一,要我怎么也分析不出这些东西来,毕竟我的历史才考了76分。不知道你平时都看的什么书,暑假能帮我补补历史吗?”
照微还没说话,祁令瞻开口拒绝了他:“小唯暑假没时间,她自己还要补习英语。”
俞落说:“我可以教她,我英语考了136。”
祁令瞻轻轻摇头,“不必,我也有空。”
照微说:“我哥哥是永城大学国际政治专业的,这件事就不必麻烦班长啦。”
俞落张了张嘴,脸上的表情有些惊讶。永城大学的国际政治专业在全国排名第一,本专业的学生过英语专八等于喝水,人均雅思8.5,年纪轻轻就通四国以上语言的也不罕见。
不小心班门弄斧了一次,俞落表情有些尴尬,慧文惊诧到:“果然不是亲兄妹,你和哥哥的英语水平也差太多了吧!”
照微闲闲哼了一声,“这有什么,我只是来得晚了一点而已。”
几人逛完了展,又在纪念品商店里买了许多摆件和挂饰,数绮涵买的最多,所有与明熹太后有关的周边都被她买了个遍。照微心里暗暗受用,请她喝了一杯加双份珍珠的大杯奶茶。
在这几个高中生里,祁令瞻短暂地扮演了半天家长的角色,带他们去餐厅吃饭,去娃娃机里抓娃娃,直到每个人都抱了半人高的玩偶,才心满意足地离开电玩店,请司机分别将他们送回家。
照微家住在毗邻公园的富人别墅区里,此时家中只有她和祁令瞻两个人。照微一手抱着熊玩偶,一手去牵祁令瞻,慢慢走在楼梯上,祁令瞻回头看了她一眼。
“从博物馆出来后就有心事,想起从前了?”
照微轻轻摇头,仰面望着他,“我在想,你比我早到了十几年,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祁令瞻轻声说到:“说不上熬,只要有希望,就能等下去。照世灯说你早晚会来到我身边,既然是上天恩赐的一世,无论多久,我都会心怀感激地等着你。”
照微心中有些动容,轻轻抱了他一下,想要踮脚去吻他,却被一本冰凉的书封隔开了嘴唇。
她眨了眨眼睛,看清那是一本刑法典。
祁令瞻柔和的声音里有些无奈,“已经和你说过了,要尊重这个世界的规则,你现在才十六岁,不可以。”
“亲吻也不可以?”
“不可以。”
在无人可见时牵她的手已经是对自己多年等候的放纵,祁令瞻喜欢这个有她的世界,所以对其抱有十分的谨慎和尊重。
照微眉尖稍动,似是觉得略有些扫兴,朝他吐了吐舌头,抱着熊玩偶蹭蹭蹭上楼去了。
“照微。”
她转头,看见祁令瞻靠在扶梯阑干上,金色的灯光照亮他半张侧脸。
他的面容温柔,声音却同前世训诫她时一般沉稳。
“不准早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