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与侯夫人番外1
祁仲沂的发妻去世后不久,来府上说亲的官媒人险些踏破门槛。
祁老夫人一直想让他娶本家的表侄女,祁仲沂却不肯点头,因这位表妹在侯府客居时屡次挑衅亡妻,他不想令死者伤心,也不愿将一双儿女交在刻薄继母手中,所以他以守鳏一年为由,自请去守西州。
这一走就是四年。祁老夫人在府中熬干了心血,终于盼得大周与北金签订平康盟约,仁帝将驻守北金的部将调的调,贬的贬。
祁仲沂回府后,祁老夫人旧事重提,说表侄女枯等四年熬老了青春,叫他择日就去提亲。祁仲沂推诿不过,终于说了实话,说他在西州时已有心上人,余生非她不娶。
是个商户女,新寡妇,膝下还拖着个女儿。
祁老夫人问明实情后勃然大怒,当场气厥了过去,醒后不吃不喝,不住地流眼泪,痛斥祁仲沂不孝,后悔自己白白偏宠他这么多年,将长房应该继承的爵位夺来给了他。
祁仲沂跪在祁老夫人的榻前,任打任骂,没有怨尤,只是不肯悔过,铁了心要等容家女守寡三年后将她娶回府来。
他对祁老夫人说道:“儿子不肖,本配不上永平侯的爵位,明日就上书朝廷,请将爵位转移给兄长。”
仁帝多疑,此举难免会让他觉得祁仲沂是对平康盟约不满,从而牵累整个祁家。祁老夫人骂他居心不良,说他若是敢去,她马上找根白绫吊死。
祁仲沂道:“母亲挨饿,儿子也不敢饮食,但儿子身体好,只这样还不够,儿子会每天都领三十鞭刑罚,以赎不孝之罪。”
祁老夫人怒指着他:“你这是威胁我?”
“不敢,既是儿子咎由自取,则虽死无怨。”
他说到做到,当即叫人抽了他三十鞭子,直到背后鞭痕纵横,鲜血淋漓,将名贵的锦衣染成一片暗红色的狼藉。
祁老夫人初时尚能咬着牙不低头,只是流言传得飞快,府里老仆们都不喜欢那位势利刻薄的表姑娘,对外说是祁家的亲戚逼婚,挑唆侯府家宅关系。
后来连当朝皇后也听说了此事,她与祁仲沂的亡妻有几分交情,派人来敲打了祁老夫人几句,又遣女官去表妹家,说要教她宽厚的德仪。此举无异于打表妹的脸,说她人品不好,祁仲沂的舅舅很快为表妹令寻了一门亲事,将她远嫁出永京,这门婚事才算作罢。
这三年里,祁仲沂常偷偷去青州看望容汀兰,知她不喜,所以从不露面打搅,只在容家对面的茶楼窗边枯坐几天,有时能看见她牵着照微出门玩,有时看见她登上车轿,有时什么也盼不着,只瞧见官媒人络绎往来,笑着脸登门,愁着脸离开。
祁仲沂的心提起又回落,心中生出一丝隐秘的念想:或许西州十里亭外,她说她要守寡三年,并非权宜敷衍之言,或许她真的守着那未曾挑明的诺言,愿意嫁给他。
三年后,恰逢容郁青遭人陷害,祁仲沂将他救出,有了如此大恩,令铁了心要招赘的容老爷子也再没话说,只能点头同意容汀兰嫁入永平侯府。
祁仲沂要在容汀兰入府之前就给她最大的体面,所以备婚流程繁琐,整整过去了大半年。新婚前夕,祁仲沂喝了酒,心潮澎湃,没忍住欢喜,潜入容家暂居在永京的后院,本想偷偷觑看她一眼,却撞见容汀兰身披素衣,在梅花树下给徐北海烧纸钱。
那些纸钱都是她亲手裁的,还有叠得精致的纸元宝,亲手扎成的纸屋子。这些日子她闭门在绣楼里,旁人以为她是在给自己绣盖头,其实她一直在扎纸贡品。
火舌从铜盆中高高跃起,卷噬黄纸,火光照亮她温柔姣好的眉眼,长睫微微落下,显出几分哀伤。
祁仲沂心想或许不该过去打搅,脚步却不由自主走上前,停在她身后的夜色里,听她剖陈那些不可对人言的隐秘心事。
她说:“北海,明天我就要出发去永京,你我夫妻情意到此也就断干净了,以后我难有机会祭拜你,每逢清明祭日,希望你不要觉得孤单。我会将照微好好抚养长大,让她如在西州那时,过得轻松自在,她是个重情恋旧的孩子,等她长大后,会为你续上香火。”
她停顿了片刻,忽然突兀地苦笑道:“嫁给永平侯非我所愿,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你,可惜世事不容人选择,北海,我欠不起他这么沉重的情意。”
容汀兰并非不愿二嫁,依她的打算,是想招赘个家世普通、为人老实的男人,协助打理容家的生意,共同将照微抚育长大。永平侯府的门第太过显耀,祁老夫人又不好相与,她到永京去,能否过得自在且不论,单论嫁给祁仲沂此人,也叫她心里觉得愧赧。
因为在西州的时候,她作为徐北海的妻子,曾不可自抑地对祁仲沂动过心。
论品貌、才能、家世,祁仲沂确实是个讨女人喜欢的人物,但容汀兰随商队行走,俊俏的郎君也见过不少,却独独对祁仲沂动了心。
这份心动如潮涌浪涨,难以自控。她开始情不自禁地在祁仲沂和徐北海之间比较,会经常梦见祁仲沂陪她去谈生意,言笑晏晏地扶她下楼梯,惊醒后觉得心中一片空荡,转头望着睡在身边的徐北海,愧疚和自责无声无息地将她湮没。
她再也不敢见祁仲沂,费了许多年才将这见不得人的心思压下去,然而徐北海战死后,祁仲沂送她离开西州,在十里亭说想娶她时,她的心仍为之怦然。
莫名的期盼和对故人的愧疚如冰火交织,折磨着她,她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里,既没能拒绝更不敢答应,于是说出了要为徐北海守三年的话。
祁仲沂竟真的等了她这么多年,等到了她终于能从容地面对这份曾不合时宜的情意,等到她终于能心安理得地嫁给他。
火光明灭,往事隐现,直到所有的纸贡品都燃尽,纸灰如蝶簌簌扑落,一切归于寂静。
容汀兰起身活动了下发麻的腿脚,拎起装满铜盆的纸烬离开了。她走后许久,祁仲沂才目光幽沉地从夜色中走出来。
仿佛酒酣耳热之际被人兜头泼下一盆冰水,浑身都是彻骨的冷,心中不住地回荡着那句冷漠的“嫁给永平侯非我所愿”。
无力的妒忌感灼烧着他的心肺,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这般嫉妒徐北海。从前他尚能骗自己是相遇太晚,碍于身份,所以阿容不喜欢他,如今阿容即将嫁与他为妻,心里念着的却是死了三年的故人。
在她心里,他比不过一个死人么?
酒醒了,祁仲沂浑浑噩噩地赶回侯府。
第二天的婚礼很热闹,许多贵客是祁仲沂亲自登门请的,足以见他对这位新夫人的重视。容汀兰身披繁复隆重的霞帔,手持团扇,与祁仲沂并行,跨过许多道门槛,行过无数探询的目光,来到主堂,先拜见了纡尊来作客的当朝皇后。
皇后既来,祁老夫人就得让出高堂的位子,没有当众为难新妇的机会。
皇后赐了容汀兰一顶贵重的珠冠,握着她的手说了几句祝福的话,这是恩也是威,是想叫她善待先夫人留下的两个孩子。
拜过堂,两位新人被团簇着送入洞房,饮下合卺酒。
外面的人催侯爷去宴厅应酬,祁仲沂却只静静瞧着她,似有许多话欲言又止,梗在喉间。
容汀兰以为他是被吵闹得累了,体贴地说道:“侯爷去吧,我会叫人备好解酒汤。”
落落大方,温柔从容,不见娇羞与紧张。
祁仲沂难以言明心头是什么滋味,像是一颗桂花糖,含在嘴里太久,舌尖反而变得酸涩。他低低应了声好,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身去往前厅。
新房中安静下来,容汀兰紧悬的心慢慢落回胸腔里。
她并非不欢喜、不紧张,只是比起自己的情绪,今天她更重要的是要扮演一个得体的新侯夫人,她本就因出身和经历被人看轻,必须做得比别的新嫁娘好上许多倍,才能叫人看得起她,信服永平侯的一番坚持。
新房的门被推开,脚步声比婢女更加轻柔,容汀兰擡头看去,望见绣屏后一道半人高的细小身影,像只好奇且畏人的猫儿似的,倚在绣屏边偷偷打量她。
如此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容汀兰一眼就猜中了她的身份。
“窈宁怎会跑到新房去?照顾她的仆妇呢?”
祁仲沂听闻后院家仆来报,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打算回新房去看看,转身遇见皇后身边的女官,忙后退半步行礼。
女官解释道:“皇后娘娘感念与先夫人的情谊,怕世子与姑娘遇不到好的主母,会受委屈,所以请姑娘先去与容氏见一面,侯爷不必担心。”
祁仲沂往新房的方向望了一眼,对女官说道:“多谢皇后娘娘感念,但这毕竟是我后宅的私事,按规矩两个孩子应在明日奉茶时拜见新夫人,如今这般未请而见,恐怕有轻视新夫人的嫌疑。何况我与夫人已经拜过堂,倘窈宁不喜欢新母亲,皇后娘娘还能拆了这桩婚不成?”
“侯爷不必着急。”女官轻轻一笑,“娘娘说新夫人看上去是个宽厚知礼的,只是厮见一面,侯爷不必关心则乱。”
祁仲沂好不容易将人娶回家,偷听到昨夜的话后,更是生怕出一点岔子,扔下满厅宾客悄悄潜回新房,走到门口时,听见了窈宁银铃般的笑声。
祁仲沂脚步顿住。
窈宁的性子被老夫人养得有些怯,有什么欢喜难过,大都藏在心里,很少笑得如此开怀。祁仲沂没有进去打扰,站在支摘窗边往里看,见容汀兰正在给窈宁编辫子,从桌上花篮里掐下一朵鲜嫩的粉芙蓉,插在她辫稍的末尾。
两人坐在一处说话,容汀兰顺手从桌上捞起一个核桃,敲出核桃肉给她吃。
她说:“这核桃品质好,这会儿没人盯你规矩,多吃一点也没关系。”
祁仲沂放下心来,暗忖自己果然是关心则乱,容汀兰连固执冷硬的北金商人也能撬动,何况窈宁只是一个性情略有些内敛的小姑娘而已。
他重回宴厅,直到送走宾客,又沐浴更衣一番,才往新房中来。
这大半天的工夫,容汀兰已经能熟稔地指挥房中婢女端解酒茶、倒热水,俨然已有几分女主人的风范。祁仲沂心中又甜又软又酸,借着几分酒意揽住她,靠在她身上,将其他人都赶出了新房。
“阿容。”
容汀兰当即哑了声,洗去脂粉的面庞缓缓爬上红晕。
她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下文,却觉得要撑不住他了,遂轻声开口问道:“侯爷想说什么?”
祁仲沂不喜欢她这样叫他,仿佛称呼的只是套在他身上的一层壳子,是她扮演侯夫人之后需要应付的一个角色。
且他又想起昨夜偷听到的话,嫁他是为了偿还情意,心中不由得生出些许恼意,不舍得在这样的好日子里质问她,于是沉默不语地解她的衣带,抱起她往床榻间走。
龙凤烛将室内照得明亮,望见她咬唇忍耐的神色,祁仲沂轻轻抚起她的脸,终是没忍住心中的妒忌,对她说道:“你若是心里过意不去,我可以把你眼睛蒙上,你只当我是他便可,心里会不会好受些?”
容汀兰微微蹙眉:“侯爷这说得是什么话?”
“阿容的心里话,不是吗?”
这时候提起徐北海,容汀兰心中的囧怕化作恼意,推开他要下榻去。祁仲沂哪里肯放她走,握着她的胳膊将她拖回去,挑落红帐,锁在只他一人可见、也只能见他一人的衾被间。
容汀兰鼻间微酸,慢慢说道:“我的过往经历,侯爷很清楚,既然心中不忿,何必要娶我回来?”
她很少落泪,但每有泪意,眼眶便红得十分明显,像是拿胭脂细细描过一圈。
祁仲沂心中被蛰了一下,已顾不得自己心里那点委屈,忙剖白道:“我怎会对你心中不忿,我对你的心意如何,你在西州时便已知晓,不是吗?”
容汀兰湿润的双眼望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的确知道,但当时不敢相信更不敢承认,纵然过了今日的婚礼,他们将被世俗认可,可是当年的情感,仍然是逾矩的。
她轻声说:“我不想翻从前的旧账。”
“那好,咱们不谈从前,只说以后。”祁仲沂的指腹轻轻划过她眼下,低声问她:“已经过去三年了,阿容,以后,你能不能也在心里给我留一点位置?”
此刻他的声音隐含祈求,容汀兰不知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但是事关徐北海,在此情此景下,她十分不想多提亡夫,所以仓促地点了点头。
落在祁仲沂眼中,颇有几分敷衍的意思。
可他已没有勇气质问,怕她脸上有一点伤心色,在心中安慰自己道:愿意敷衍总比从前视而不见好,总是人心不足,从前他不敢妄想得到她,后来盼着将她娶回来,如今她就在怀里,他如此急切地想要掠夺她的心。
来日方长,本不急在这一刻。
撒帐的红枣在他掌心硌出了红痕,他嗅着她颈间的气息,望着她眼睛郑重问道:“那你告诉我,愿意与我同房吗?别的可以不提,此事我想听实话。”
他不知道自己听了实话会不会故作大度地放过她,毕竟曾经她为旁人妻时,他也曾肆无忌惮地肖想过此事。
这样看来,他实在不是什么好人,只是为了得手而装出的君子。
她若是不同意,今夜他恐怕要多费些心思。
却见容汀兰红着脸轻轻点头,擡手拆下他的发冠,又主动解了他的腰带。
此夜的动静实在是大了些,红枣花生骨碌碌滚落一地,香汗淋漓时,彼此望进对方眼睛里,仿佛皆坠入曾经隐秘不可示人的梦境中。
久藏的心意,如灯花般噼啪绽开。
侯爷与侯夫人的番外还有一篇,明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