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照微打着哈欠下榻,披衣走到茶室。此处无人,祁令瞻的手又娇贵,她只好亲自泡茶,懒得烫壶也懒得温杯,只敷衍地将沸水冲进茶壶中,随意晃了晃,待茶叶泡开后倒出两盏,往祁令瞻面前一搁,请他饮茶。
上好的龙凤团茶,实在是有些糟蹋。
祁令瞻倒也不介怀,捧起茶盏后先闻香再刮沫,然后倾少许茶汤入口,含在舌尖慢慢咽下,中规中矩地细品。
见她长发披散,一副梦游未醒的样子,淡淡失笑道:“原来昨夜让你累成了这个样子,早知我便不来打搅了。”
照微见不得他得意,睁开眼道:“胡说!区区小事,怎么可能累到我?分明是你自己累得不行,又死要面子。”
“或许吧。”祁令瞻眉眼含笑,“我累到睡着了都喊腰疼。”
“幼稚。”照微轻哼,转而又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如此困倦,乃是因为上午接见了三司使,商量改税的事。本宫日理万机,自然耗费心神,尔等尸位素餐,当然精神十足。”
祁令瞻正是为此事来的,问她:“你们商量出什么结果了么?”
照微又打了个哈欠,忙灌了半盏茶水提神。
她说:“周慎的意思是,人丁税日渐误国,一是因为征税的官员下贪上腐,二是因为民间避税的风气盛行,大周皇亲国戚与庵观寺庙不交人丁税,许多人便寄名在权贵家为奴,或者求寺庙的度牒充作和尚,向他们交人丁税一半的钱,就能逃过人丁税。可是他们逃得掉,有人逃不掉,人丁税摊派在那些逃不掉的人头上,只会更重。”
祁令瞻点点头,“看来他很清楚原因。”
周慎被祁令瞻拎着乌纱帽骂了一通,不敢再拿那些明哲保身的浑话来糊弄太后,委婉将人丁税乱象背后的原因道出,倒是与蔡舒明向祁令瞻陈述的一样。
“光清楚原因有什么用?”照微说:“我叫他拿出解决办法来,他支吾半天,说了些要清明吏治、告诫税官上下不要贪腐的空话,得罪人的话,他是一句都不敢提。”
“他没说要各州拿物税来补人丁税的亏空?”
“试探了几句,被我驳回去了。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才不做这种蠢事。”
“也没向你哭穷吗?”
“他敢。”
“他若是敢,你就着人把他扔到永京暗楼巷子里,让他看看什么才是真的穷。”
照微单是想想周慎在暗楼巷子滚一身马粪和泥水的样子便觉得好笑,眉眼弯弯道:“本宫才不得罪人,他若敢提,到时候哥哥去扔。”
祁令瞻擡眼望向她,黑眸中泛起柔润的光泽,“叫我替你出气得罪人,我能得什么好处?”
“这是懿旨……”照微话说一半又掩唇打了个哈欠,眼中生出两汪泪意,鼻尖也红红的,困倦得有几分可怜。
祁令瞻心中一软,叹了口气,“我不搅扰你了,你再去睡会儿。”
照微摇头,“已经和阿遂说好了,酉时要教他玩弹弓……眼下什么时辰?”
祁令瞻瞥了一眼滴漏,“申时中。”
“只有半个时辰,不睡了。”
祁令瞻向她伸出手,“过来,我给你按按穴位,也有舒缓疲劳的效果。”
茶案两侧皆是能容人躺卧的长榻,照微恹恹走过去,祁令瞻揽着她的腰,叫她侧枕在他腿上。
青丝如席铺满怀,照微擡眼便能望见他清晰的下颌线,凌厉流畅,向下是轮廓分明的喉结,锁骨周全地隐在衣领中,只能望见远山般的轮廓。
他这个人,寻常见了只觉得朗润如月、清寂如雪,若非他脸上的神情常是谨肃冷淡,简直美得难辨性别,在那些隐秘的梦境里,说是秾艳无双也不为过。
然而此时卧在他怀中,细细观赏他的轮廓、喉结、锁骨,突然发觉他作为男人的特征十分明显,平常隐藏在君子如玉的皮囊下,此刻离得近了,一寸寸端详,便觉得危险又迷人。
这样一个人,照微想,若非是与她相伴十数年的兄长,她是绝不敢倚信,乃至倾心的。
思及此,她仰面朝他笑道:“本宫可真是艳福不浅。”
承受着她露骨的打量已让祁令瞻心中难以定神,听了这句话,长指稍稍用力压在她唇上,垂目睨着她道:“记吃不记打,这会儿又不困了是不是?”
“怎么?你威胁我?白日宣淫,也不怕被人瞧见。”
“你宫里的人,自然有你管教,她们若是嘴不严,那是你失教失察。”
祁令瞻擡手掠过她的睫毛,迫使她闭上眼,“何况我又没说什么,怎么就着急给我定白日宣淫的重罪。”
照微见不得他装相,翻了个身,向他怀里躺着。她的脸埋在他腹间,隔着单薄的春衫,突然使了个坏,便听得头顶传来一声重重的倒吸冷气的声音,祁令瞻捏着她的后颈将她从怀里拽出来,见她一脸奚落的笑,不由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祁照微!”
照微见他眉心蹙起,似真有些急了,从他怀里跳起来,木屐也不穿就往外跑,只留下几声无情的嘲笑和一阵缠绕不散的余香。
祁令瞻深吸了几口气,拾起桌上的茶盏,灌了两口冷茶,迫使自己冷静。
心道,怎么不困死她?
这样一闹,正事反而没说明白,隔天祁令瞻上了道折子,将他对人丁税改制的看法具陈给照微。
“物税不可加,军资不能减,唯有清豪强之隐丁、削庵庙之冗僧,兼以彻查贪腐,方能根治其患。此事难不在出策,难在施行,周慎非果决之人,请更易贞昂之士。”
照微看了折子有些犯难,选来主持改税的人,既要忠心耿耿,能为她所用,又要不惮强御,能抵得住皇亲国戚、寺庙教众反对的压力,还要精明能干,把改税查贪、安抚民心的事安排好。
哪有这么多的能人,总不能让祁令瞻堂堂丞相,亲自跑去各州查税吧?
照微一边思索此事一边随手投壶,直到木箭“哐啷”一声中鹄,她脑海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人。
她将锦春喊进来,问她:“今夜政事堂里是哪位学士值夜?本宫要拟旨。”
锦春咬着嘴唇,极小声道:“近来都是丞相大人亲自值宿。”
“那正好。”照微闻言便要起身更衣,“你随本宫去一趟。”
锦春这两天还没回过神来,碍于主仆有别,她不敢出言相劝,想起祁相那冷森森的眼神,吓得浑身一抖:“这不好吧,娘娘,若是传出去些什么不好听的流言……”
“你说的也是。”照微含笑看了她一眼,锦春正要松一口气,便听她道:“那你去将他请到福宁宫来夜谈。”
“娘娘!”吓得锦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照微起身将她扶起,安抚她道:“何必怕成这个样子,你不愿去,本宫也不逼你。你早些去睡吧,本宫自己往值房去一趟。”
“您金尊玉贵,怎么能独自出行?倘您铁了心要去……”锦春掐了掐掌心,下决心道:“知晓此事的人不多,还是奴婢陪同您过去吧。”
她说完便去掌灯。
宫道悄悄,两人走在路上,唯见花影摇摇。见锦春仍是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照微不由得失笑,问她:“你怕什么呢?”
锦春回答道:“奴婢怕此事有损您的身后名。”
照微说:“身后名有多种,治国有方、待人仁慈,这些都很好,而守贞如一,恰恰是本宫最不想要的一种。类似的话,本宫之前已经同你说过了,若你仍想不通,本宫也不勉强你,之后会将你调离福宁宫,免得你的名声受本宫牵连。”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锦春提灯的手紧了紧,“可祁相毕竟是您的兄长……”
“哪又怎么样呢?”照微的眼睛在夜色里亮若辰星,“本宫偏偏喜欢他。”
到了政事堂值房,锦春提着灯躲在廊下避风处,离那亮着灯的值房远远的,僵直着脖子不敢回头,生怕看见或者听见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太后的话在她脑海中回荡,作为一个自幼接受女诫女德训导的姑娘,锦春仍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和理解这件事。
然而今夜照微来见祁令瞻,确实不是为了寻风问月。
值房里灯烛明亮,照微与他对案而坐,微微倾身,面带几分兴奋地说道:“我有一个人选,忠心、能干、强势,很适合去各州弹压可能会闹事的豪强,你绝对猜不到是谁。”
祁令瞻披着一件青白色的鹤氅,闻言懒懒擡眼,“杜思逐。”
照微:“……”
见她被扫了兴,祁令瞻淡淡笑道:“不是我猜你猜得准,你来之前,我也在斟酌此人。”
照微单手撑颐,“那正好,今夜就把旨拟了。”
“拟旨容易,请神难。”祁令瞻说:“他与我势同水火,我拟旨叫他去,只怕他装病也要赖着不去。”
“难道要本宫亲自去请求他?本宫近来很不想看见他。”
见她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祁令瞻心里暗暗舒坦,没忍住擡手摸了摸她的脸。
他说:“不必,这件事我能解决,会叫他乖乖滚出永京,在他离开永京之前,这件事你暂且不要过问。”
“那好吧,我信你。”照微乐得做个甩手掌柜。
祁令瞻擡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语气轻缓:“夜深了,早些回去休息。”
照微偏头看他,似笑非笑,“你怎知我今夜不想留下?”
理由有很多,譬如此地没有沐浴净身之处,譬如她宫装严谨,又带了个婢女,浑不似要与他偷欢的模样。
然而记恨她此前的捉弄,祁令瞻故意语气淡淡道:“谁管你想不想?你特意来提杜思逐,扫了我的兴,是我不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