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回到福宁宫后,照微双腿仍在发软。
锦春来给她梳妆,看见她颊生红潮,唇上的胭脂寸色不剩,坐在铜镜前,脸上的神情是恼的,黑白分明的秋水目中却含着浅浅的笑,正卷着珠花上的一线流苏,不知在想什么。
锦春悄步走过去,从水盆里拧了一张帕子给她,“娘娘擦擦脸吧,仔细外头的风露伤着肌肤。”
照微接过帕子,见锦春眉眼耷拉着,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由失笑道:“你这是在替我忧心,还是在心里骂我呢?”
锦春闻言脸色微变,慌忙跪地请罪,“奴婢不敢,奴婢对娘娘绝无不敬之意!”
“起来吧。”
照微将温热的帕子覆在脸上,声音透过棉帕道:“你跟了我这几年,我的脾气你也知道,听得逆耳之话,听不得委蛇之言。有什么就说什么。”
“是……”
锦春在心里斟酌了片刻,出言劝她道:“娘娘的身份,在宫里是一等一的尊贵,也是一等一的不可冒犯。新帝年幼未立后,天下的女子都以娘娘为表率,想必朝中的大臣们也都会盯紧了娘娘。奴婢是担心您这般行事,万一有风言风语传出去,不仅朝堂上的大臣会指责您,只怕天下人也会……”
“会怎样,戳本宫的脊梁骨吗?”
照微揽镜一笑,眼尾胭脂似的红轻轻扬起,透出几分明艳的妩媚。
她说:“谁敢到本宫面前放肆,本宫就断了他的手指头。本宫既然为大周女子表率,当然要为大周女子好好出一口气,若是连本宫都不敢红杏出墙,天下守寡的女子还敢再嫁么?”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歪理,锦春无奈地笑了笑。
照微将她的手拉过去,醉酒似的在她耳边说道:“锦春,你且看着,等清理完姚党,将朝上的老匹夫都治得服服帖帖,谁敢拿三纲五常来指责本宫,本宫就把那人雕成座牌坊,让他子子孙孙都守着。”
第二日视朝结束后,杜思逐前往后殿请见,当时照微正在接见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他在朵殿里遇上了同样候见的祁令瞻。
“参知大人。”维持面上的虚礼,杜思逐朝祁令瞻作揖,祁令瞻只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连句话也未对他说。
朝中的文官对武将一向是这个态度,换了别人,杜思逐尚能见怪不怪,可是在祁令瞻面前,他却不愿意受这口气。
故而上前了两步,说:“虽是参知先到,但我的事情更着急一些,等会得请参知等一等,让我先去禀见娘娘。”
祁令瞻掀起眼皮凉凉看他,说:“殿后再坐,宰执先进,这是大周开朝时立下的规矩。”
杜思逐轻嗤道:“我竟不知参知是个守规矩的人,难道宰执先进是规矩,宫禁就不是规矩吗?听说参知昨夜夜深时仍在宫里走动,不知与哪个宫的女官……那时候,参知也守了规矩么?”
殿前司掌管宫禁,常有司中侍卫与宫女私相授受,他消息这么灵通,估计是昨夜那两个宫婢中有人透了信。
然而听了这话,祁令瞻面上毫无愧疚之色,似笑非笑道:“能不守规矩也是我的本事,我犯了宫禁,你能像抓薛序邻一样羁押我吗?”
“你!”
说话间,江逾白走入朵殿,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温声道:“太后娘娘请二位大人一同入殿。”
杜思逐冷哼,祁令瞻亦是眉心轻蹙。江逾白转身引路,“二位大人请吧。”
后殿中新换了熏香,灿烂的春光从菱格窗外投进来,丝丝缕缕缠绕着香雾。照微见他们二人皆是一脸官司的模样,借手中折子的遮掩暗笑,擡目对上祁令瞻的眼神,忙又作出一副正经模样。
将手中的折子在小案上拍了拍,清声说道:“姚鹤守的罪已经定的差不多了,这是姜恒递上来的处置折子,二位看看,有无不妥的地方。”
江逾白先将折子呈递给祁令瞻。
姜恒递折子前已给他看过一遍,折子里的内容祁令瞻早已知晓,但是当着杜思逐的面,他仍将折子接过去,仔仔细细从头看。
看了半天,然后说:“臣觉得,‘私宅私产抄没后尽数折抵荆湖路军饷一节’不妥,上月户部又拨了二十万两白银,短时间内再拨巨款,恐生贪渎之患。”
照微闻言挑眉,心中疑惑道,这条不是你自己提的吗?
杜思逐不服气,开口道:“什么叫恐生贪渎?我荆湖驻军前二十年得的军饷,还没有你们中书省上上下下一年的油水多,此时又反过来控诉我们贪渎,祁大人——”
“杜卿。”照微打断了他的话,“听参知把话说完。”
祁令瞻说:“大周不止有荆湖驻军一处,抄没的姚家私产,有五分给荆湖路也够了,三分给西北驻军,剩下两分娘娘可以留在手里,单独组一支铁骑精兵。”
照微昨天想的主意,他今天就知道了,表面上是在与杜思逐为难,实则是在挑衅她。
照微轻声冷笑道:“参知这颗玲珑心,一般人还真想不到。”
祁令瞻谦和一礼,“娘娘过誉了。”
他将折子递还给江逾白,江逾白又拿给杜思逐看。除了处置姚氏私产的事之外,剩下的基本都是对姚党的处置,这些事杜思逐插不上手,闷闷地说了句:“太后娘娘圣裁,臣没有意见。”
照微安抚他说:“宣你一同进来,也不全是为此事,是有两件私事要与你说。”
杜思逐道:“既然是私事,请娘娘遣退闲杂人等。”
就差点祁令瞻的名字了。
照微想起昨夜的情状,看了祁令瞻一眼,见他眼神里暗含警告之意,不由得心中失笑,真要将他赶出去,只怕回头又得发疯。
照微说:“本宫的兄长不是外人,没什么听不得的。”
杜思逐默默按下心中不豫,道了声是。
“一是为了伯仁擅闯姚府的事,给你添了些麻烦,本宫说要答应你件事作为补偿,你想好了没有?”
杜思逐闻言微愣,“现在?”
当着祁令瞻的面,这要他怎么说?
照微面上带笑,露出一副善解人意的表情,对他说:“你若没想好也不着急,回去慢慢想,待想明白了,写封折子递到中书省,本宫会命他们给你办的。”
递到中书省……岂不是更不能提当时的幽暗心思,从私事变成了公事?
杜思逐心中缓缓沉了下去。昨日她派女官传信时,话里明明不是这个意思,他昨夜翻来覆去一夜未眠,今日觐见,怎么就突然变成寻常请赐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尚未想明白这件事,又听上首的照微说道:“第二件事,是本宫要宣你妹妹杜飞霜入宫。本宫近来疏于武艺,晨起有些疲惫,想请她来给本宫做一阵子武学师傅。”
杜思逐谦让道:“飞霜武艺不精,多是表面功夫,怕耽误了娘娘。”
“无妨,本宫又不打算练成剑客。”
“那臣回去后将此事告诉飞霜。”
照微点头称好,赏了他一张百石弓,派江逾白将他送出宫。
殿内只剩下照微和祁令瞻,他擡步上前,绕过小案,径自走到了她身边。
照微擡目瞪他,“真是太放肆了,本宫未曾叫你——”
一言未毕,被人轻轻揽入怀中,他身上有清寒如雪的淡淡甘松香气,分明是极寡淡的味道,从他颈间、怀中逸散出来,反而有隐秘的勾人之意。
他的手指轻轻拂开硌在她脸上的珍珠流苏,低声在她耳边问道:“你昨夜睡得好么?我可是一夜未成眠。”
暧昧的低语在耳中化作暖热的轻流,沿着她的后耳到颈间,激起一层细细的疙瘩。
照微尚不习惯他骤然亲密的举动,像只被强行拖进怀里的猫,绷着声音说:“本宫睡得舒坦!倒头就睡,一觉睡到了天亮!”
“是吗。”他声音含笑,“那我以后常来陪你,让你睡得更舒坦,好不好?”
照微:“……!”
她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细碎的吻落在她泛起红晕的皮肤上,喑哑若梦呓的声音落在耳边。
声音温柔对她说:“如果讨厌我,你可以推开我。”
照微推了推,他像座山一样纹丝不动。
拥着她的“山”发出低低的叹息声,“那你何必要当着我的面,澄清与杜思逐的误会呢?”
照微瞪他,“谁说是给你听的,当时逾白也在。”
祁令瞻笑得眼尾轻轻扬起,“现在他可不在。”
他擡手从她发间拔下一支珠钗,握在她手里,尖锐的钗尖抵在他锁骨间露出的皮肤上,将照微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你要嫁祸本宫!”
“刚才不算,如果你讨厌我吻你,就刺下去。”
照微哪下得了这个手,怔愣间柔凉的薄唇复上来,沿着她的唇角轻轻碾压。
挑衅似的轻声唤她:“微微,你猜我昨夜梦见什么了?”
剥开伪君子的皮,整个就是一见色起意的老流氓。
照微被他逼急了,将手里的珠钗一抛,揽着他的脖子改踞为跪,仰面压下,像只炸毛的幼兽,反勾着他的舌尖连亲带咬。
祁令瞻纵容着她,一手护在她腰间,一手轻抚她的后背,直到她发泄够了,抽身要走,转而箍住她,转守为攻,以温柔而强横的姿态,将她方才所为,一一还给她。
直到唇间的红脂都吞入腹中,直到牙关战栗,舌尖发麻。
他缓缓松开她,抵着她额间说道:“昨晚我梦见的,就是眼下。”
照微喘息着冷笑,“你不是说你一夜未睡么?”
“梦见之后就睡不着了。”
“你这个……”照微一时不知该骂他什么好,“今天就不该见你,让你带着这些龌龊心思,今天睡不着,明天也睡不着,以后每天都睡不着。”
祁令瞻低眉轻笑,“我若是病了,你要不要回去看我?”
“我才不去。”意料之中的答案。
“昨天夜里,在你闺房门口,我抓到了一只两寸多长的乌背老白青,神貌威风,有黑纹竖立,一口气咬死了两三只其它蟋蟀。”
一听这话,照微蓦然瞪圆了眼睛,“真是乌背老白青,你看准了?”
“嗯,黑背淡白头皮,扁白斗丝,看准了。如今正养在我房里。”
“等等。”照微突然意识到不对劲,质问他:“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我房里做什么?”
祁令瞻眉心微挑,暗道自己说漏了嘴。
他否认道:“我说错了,其实是在我院中抓到的。”
“你院里连根杂草都没有,哪来的蟋蟀?”照微气得捏他的脸,“你从实招来,去我房里偷了什么好东西?是不是想挖我刚埋的两坛杏果酒?”
祁令瞻哭笑不得,指指门口,说:“有人来了。”
照微忙松开他,祁令瞻不紧不慢地起身退回案外,站在殿中,垂目整理衣上的褶皱。
江逾白走进来复命时,两人又装模作样地聊起了正事。
“既然娘娘想重用杜飞霜,不必使她囿于宫廷禁卫,眼下正是培兵养将的好时候,娘娘可以她为首,组建一支灵活的轻骑,将来可做袭敌前锋。”
此言与照微想到了一处,她点头道:“轻便灵活是骑兵的优势,女儿家身姿矫健,反倒不输儿郎。朝中这些武将世家的姑娘们虽未带过兵打过仗,多少也有些武学功底,本宫以组建本宫私卫的名义,从她们中挑选一批人。”
祁令瞻说:“臣有两个人选,或许能帮上娘娘。”
“是么,竟不知祁爱卿与谁家闺阁姑娘有私交,足足有两个?”
话音马上就变得阴阳怪气了起来。
祁令瞻擡目瞥向她,见她欹靠在案边,炉中香雾袅袅,遮住了她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氤氲着尚未退尽水气的杏目,嗔视着他,神色生动,像一只餍足后寻衅闹事的猫。
心头泛起轻轻的痒,可惜当着江逾白的面,总不好与她调笑。
于是声音温雅地解释道:“臣不认识谁家姑娘,是工部两位名不见经传的小郎中,他们是从地方司造局调上来的,会打磨精细器皿。臣想着,娘娘想组建轻骑队,想必也打算给她们人手造一把弓弩,故而推举两个手艺好的人,绝没有与谁家姑娘私相授受的意思。”
话越说越委屈,照微后悔自己嘴快,又暗骂他装相。
轻咳几声道:“那行吧,过两天叫他们来见见,若是得用,本宫再赏你举荐有功。”
“多谢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