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花朝节当夜,薛序邻值宿于集英殿中。
他正在校录一本讲农时的书,因遇到些许困惑,遂叫侍奉殿中的内侍与他掌灯,要前往钦天监的藏书阁里找一些资料。
自集英殿到钦天监书阁,要经过一片池苑回廊,恰逢云开雾散,明月朗照,在泻如水银的月光朗照下、在团团紧簇的花影掩映下,他看见一女子正赤脚踩在鹅卵石铺就的圆庭中舞剑。
细长的剑几次欲从她腕中摔落,又被她横空接住,拄地做踉跄步履间的倚仗。
是醉里舞剑,没有杀机,只有自在随性的畅然。
他负手站在廊下看,直到月光将他一同照亮,女子手中的剑指向他,剑尖摇摇晃晃,似一条慵懒游弋的银蛇。
她吩咐侍应女官:“去传他过来。”
薛序邻正了正衣冠,走下石阶,步入庭院,隔两步向她见礼,“微臣参见太后娘娘。”
她向前一倾身,呼吸间的酒意骤然变得清晰。是杏果酒,又名“醉今朝”,今年尚食局酿造的新品,以黄杏与乌梅同酿,既清且醇,据说皇太后十分喜欢,民间已是万金难求。
她含混地问道:“你又跑进宫来做什么,今天在桃杏林,本宫还没把话说清楚么?”
薛序邻微怔后说道:“禀娘娘,今夜本该是臣当值。”
“你值什么……监守自盗吗?”
“臣当值修书。”
“什么书?”
“是前朝的《五谷令》,讲作物生长与农时的关系,因有版本误传和遗失部分,臣正打算找资料将其修缮补全。”
照微如今的清醒程度,已经不能理解他在讲什么了。见她双目迷离,蹙眉歪着头,薛序邻心头微动,试探着问她道:“太后娘娘,您认得出臣是谁吗?”
照微突然伸手扯了扯他身上的绯色官袍,又屈指弹他乌纱帽上的长翅。
“祁令瞻。”
大周官制,参知政事服绯。翰苑清贵,是未来储相之地,自庶几士以上的翰林若得恩宠,可许借弱绯,颜色比二品官服要浅一些,然而在月光下和醉眼中,却是看不出什么分别的。
薛序邻缓缓垂目,轻声叹气道:“臣不是,娘娘认错人了。”
话音甫落,一巴掌拍在头上,将他乌纱帽给打歪了。
薛序邻狼狈扶正,听她说道:“你不是什么,装相没够是吗?整天臣来臣去,装得一副忠君奉诚的模样,心里可曾真正敬畏过本宫,将本宫的话放在心上?”
“太后娘娘……”
她手中那柄未开刃的剑“哐啷”一声砸在他脚背上,薛序邻险些抱着脚跳起来,疼得脸色都白了几分。
她闹脾气似的说道:“疼死你个混账东西!”
锦春去取解酒茶来,刚好看见这一幕,忙上前去扶她,劝道:“薛平章事怎么冒犯娘娘了?您且看在他夜忙公务的份上,饶他这一回吧。”
照微却糊涂了起来,“你说他是谁?”
“薛序邻薛平章事呀。”
照微拧眉,“那又是谁?”
此话叫薛序邻脸上的神情更难看,忍不住擡头打量她,见她像只猫儿似的攀在锦春身上,已是含混到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竟醉成这样……
锦春忍笑埋怨道:“该叫尚食局好好改进他们酿酒的方子,那杏果酒入口如果酱般清甜,后劲儿却比烧刀子还大,不过贪了半壶,就醉成这样。”
这话是说给薛序邻听的,叫他不要见怪,照微却偏要出声接话。
她醉声嚷嚷说:“这话说得,倒怪起本宫来了!”
锦春扶她到美人靠处坐下,安抚她道:“奴婢不敢,娘娘快收了神通吧。”
照微探身去瞧立在庭中的薛序邻,“我说他呢!”
薛序邻朝她一揖,“春夜寒气重,娘娘早些回宫吧。”
“你又想来摆布本宫,本宫告诉你,本宫可不会听你的。”
她半个身子搭在栏杆外,鬓间流苏熠熠乱晃,伸手指着地上的剑说道:“这剑是杜三哥哥送的,剑法也是他教的,你从前教我的那些,我尽数忘了。你不是不让我与他亲近么,我偏不听你的,明天我就授他武威大将军衔,叫他夜夜去福宁宫当值,本宫想提拔谁就提拔谁,想恩宠谁就恩宠谁……”
这话连锦春也觉得不妥,她拦不住照微,只好对薛序邻道:“眼下这情形,薛平章事留在这儿实在不方便,您且忙去吧。”
薛序邻点头告辞,锦春又叫住他,“今夜这些话……”
他微微侧首,半面神情显得温和而冷淡,“太后娘娘只是在此处散心,我没听见什么话。”
他径自折身回了集英殿,竟是连找书的心思都没有了。
照微睡到第二天晨起时仍有些头昏脑涨,昨夜发生的事她隐约记得几个片段,又怀疑是梦中,遂叫锦春来问:“昨晚兄长入宫了吗?”
“娘娘,您认错了认了呀,那位是薛大人。”
她俯首到照微耳边,将她昨夜那丢人现眼的情状给她复述了一遍,照微果然痛心疾首,掩面长叹道:“喝酒误我!”
她叫江逾白去送一瓶跌打损伤的药膏给薛序邻,临了又改了主意,“本宫得亲自见他一面,叫他在集英殿值房里接驾吧。”
集英殿里堆满了未来得及收整的卷帙,可见这些日子,他确实在忙修书的事。
照微见此心中更惭愧了,装模作样将他已整理好的部分拿来翻看,“五谷令……嗯,本宫从工部和钦天监里找几个人来帮你吧。”
薛序邻却未领情,说:“多谢娘娘好意,但该找的书臣已经找到,心中已成腹稿,无须外人帮忙。”
照微问他:“你认识冯粹么?”
薛序邻想了想,“闽州劝农官?”
“是他。”照微点点头,“他去年在闽州研究出了新的稻种,说是一年能种三季,全年的稻米产粮翻两倍。本宫宣他入京的旨意上月已经送去闽州,他这两天就能到,便是他来,你也不愿意请他帮忙么?”
“他……”
薛序邻噎了一下。他当然听说过占城稻的名声,据说去年闽州的一个稻种试验县的产粮已经赶上了半个州,这样的能人,他当然想见一见。
她也太会看人下菜碟了。
薛序邻纠结了几番,最终说道:“臣愿意请冯先生斧正,多谢太后娘娘引见。”
见他收了这点好处,照微又命内侍将玉露清凉膏呈给他,“听说你脚昨夜被砸了,本宫特意带了药膏来送给你。”
薛序邻将药膏捧在掌中,语气略有几分不自然,“多谢娘娘。”
“不必客气,”照微笑吟吟望着他,“那昨晚的事就算翻篇了?”
薛序邻不答,沉默片刻后突然问道:“臣真很像他吗?”
照微装傻,“谁?”
“令娘娘昨夜饮伤心酒的人。”
照微轻笑道:“本宫伤心时从不饮酒,只有心情好时才饮酒。薛平章事不要口说无凭。”
“是么,臣口说无凭。”
薛序邻面上现出几分浅浅的苦笑,“臣不仅说的无凭,原来心里想的也无凭。”
照微眉间轻蹙,擡手缓缓揉按宿醉后仍昏沉的额头。
她这副好似不明白他在讲什么的表情,令他想起昨夜她问他是谁时的困惑情状。薛序邻冷静了一夜、劝解了一夜的心里又生出不甘,他撩袍跪在殿中向她叩首,沉声说道:“待臣修成《五谷令》后,请娘娘将臣调出翰林院。”
“去年年底吏部呈磨勘册,确定今年调任的人选时,本宫曾问过你的意见,那时你说仍想留在翰林院里修书、讲经筵,同平章事只是个虚衔。”
照微问他:“眼下不年不节,你怎想着要出翰林院了?”
薛序邻回答道:“得遇娘娘之前,臣已在翰林院中坐了八年冷板凳,是因姚党在朝中一手遮天,而臣不愿茍同。去年朝中形势已有拨云见日之态,臣仍愿意留在翰苑,是因为娘娘曾说过,愿引臣为知己。臣想着朝中虽人才辈出,能做娘娘肱骨者多,而能为知己者少,所以甘愿留在翰苑修书治学,闲时入宫为娘娘和陛下讲经筵,不碍任何人的眼,也无须让娘娘为我忧心。”
他语气稍顿,又说道:“可是臣昨夜才想明白一些事情,臣在娘娘心里的地位,并不如臣自视那般重要。或许娘娘并不缺解闷的人,那我枯留翰林院并无意义,不如回归朝中,尚能为娘娘分忧政事。”
照微没想到他心里竟有这么多区区绕绕,怔愣了片刻,试探问道:“只因本宫昨夜饮了酒,竟将你得罪的这样狠吗?”
薛序邻再深拜,解释道:“娘娘饮酒不是为臣,酒后所言也不是针对臣,又怎会将臣得罪。”
“那你何必突然要走?”
“久居书馆本非臣愿,臣也想逢盛世而伸志,建功业而立名。”
照微想了想说:“不是本宫要拦你,如今不是集中调任的时候,你没有大功劳在身,若是突然将你调到要职上,难免惹人非议。”
薛序邻道:“臣请调去地方任知州历练。”
照微不赞同,“那岂不成了外贬?”
“是臣自请,非娘娘恩薄。”
照微轻轻敲着玫瑰圈椅的扶手,盯着他问道:“薛序邻,你宁可贬出京去,也不愿再瞧见本宫这张脸,是吗?”
薛序邻说:“娘娘圣明无过,是臣生了妄念。”
他没说这妄念是什么,照微也没有兴趣问。她静静思索了半晌,耐心用尽,语气也变得冷淡,“那你就走吧,本宫会给你选个好地方,叫你待腻烦了为止。”
薛序邻叩首谢恩:“多谢太后娘娘。”
他听见圈椅挪动的声响,锦绣霞帔曳地时发出缓慢的窸窣声,走近他身边时稍顿,复又缓缓离去。
“太后娘娘。”
薛序邻直起身来,仍保持着跪立的姿势,脊梁却是笔直。
他并未回头看她,只轻声说道:“臣不是泥偶,也不像任何人,昨夜那些话既不是说给臣听的,臣便一一转告了正主。”
照微停下脚步,“你去见了祁令瞻?”
薛序邻苦笑,“昨夜情形,原来娘娘都记得。”
照微说:“本宫从未当你是任何人的泥偶,昨夜便是找条狗套上那身皮,本宫也会认错。本宫心里没有鬼,疑神疑鬼的人是你。”
“是么。”薛序邻垂下了眼睛。
可是偏偏这么巧,撞见她醉语的人是他。他不是被踢了一脚后还能温顺讨宠的狗,他自怜且敏感,任何一点鬼影都足以令他崩溃。
照微复又转身走到他身边,垂视着他说道:“既然你给本宫找了麻烦,也要帮本宫一个忙才行,否则外放偷闲这种好事,本宫未必愿意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