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北金风物与大周迥异。
大周的雪,是纷纷如盐、飘摇如絮的慢雪,覆在红梅梢头,盖在松针簇间,留人烹茶慢赏,吟诗颂和。北金的雪,是无尽灰天里飞落的冰刃,是枯草上深陷的马蹄印,是棉衣里浸透的冷水。
祁令瞻的手已经丧失了知觉,松松握着缰绳,敛眉迎着风雪前进。
随行的大周护卫是他亲自从禁卫中挑选,他们虽看上去年轻雄壮,但皆生在锦衣玉食的世家,吃过最大的苦无非校场训练、宫廷值夜。而今身着被雪水浸透的棉衣,脚踩泥泞冰冷的靴子,扶马应雪而行,又时时遭受北金人的嘲讽奚落,个个苦不堪言。
忽然“扑通”一声,有人从马上栽了下去,是大周使队的一个卫队长。
其他人连忙将他从雪地里扒出来,北金使队的卫队长立在马上,俯身看了一眼,嘿嘿两声,“这就冻死了,比北金的鸡仔都柔弱。”
大周使者闻言怒起,要将那北金人拽下马来。他勒马一跃,高声喊道:“听说大周人最爱闻马尿味儿,赶快牵马来往他脸上滋两泡,看能不能滋醒他!”
话音未落,被人一鞭子抽在脸上,摔进雪地里。他怒然擡头,见抽他的人是完颜准,当场熄了气焰。
“参见五殿下。”
完颜准与祁令瞻并马而来,祁令瞻看了一眼那冻僵的侍卫,叫人将他擡到运布匹的车上,先以雪粉搓沃,再裹上两张厚毡毯。
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是死是活,端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完颜准说:“往年姚丞相来的时候,北金的冬天还没有这么冷,别说你们南人,如今连我也受不住。”
他好意替人挽尊,祁令瞻却说道:“南人本就长于春野,难承风雪。这些都是我大周最强健的儿郎,尚且迎风而倒,遑论那些普通士卒。可见燕云十六城于我大周无异于废土,当年能换得两国和平,如今看来真是件于北金和大周都得宜的事。”
闻此言,完颜准高兴地说道:“祁参知能这般想,果然是高瞻远瞩之人!大周的将来若能掌握在阁下手里,则你我两族修得百年之好,不是难事!”
祁令瞻亦一笑道:“两族修好,只我大周愿意尚且不够,也要你们北金肯认大周这个盟友。据我所知,你的哥哥完颜鸿是出了名的主战派,经常劝说你们可汗挥师南下,一举攻陷永京。”
“他?”
完颜准不屑地嗤了一声,说:“老三就是个利欲熏心的莽夫,他出身不好,性情又古怪不讨父汗喜欢,所以天天嚷嚷出去打仗,想凭借战功逼父汗传位给他。”
祁令瞻说:“于公于私,我都希望您能胜过三王子。”
完颜准受用地笑了笑,扬鞭说道:“其实我本无心可汗之位,只是见不得老三糟蹋汉人的文明。我母亲就是大周人,她教我汉文,教我诗书茶道、歌舞词曲,这些也是我想守护的东西。”
“是么。”祁令瞻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未及眼底。
“我想好了,将来若是有机会,就将王都南迁到燕云十六城以北,允许汉人到城中定居和做生意,也将你们汉人读书识字的文化教给我们北金人。”
祁令瞻颔首道:“只要您能助我取代姚丞相,掌控大周,我自然愿意帮您实现这个愿望。”
然而他远眺满目风雪,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天弥可汗是位文武双全的枭雄,但他的儿子们却不及他平康年间半分风采。这其中最出色、最有希望争夺王位的王子,一个是完颜准,另一个是完颜鸿。
完颜准是有小谋而缺大智的斯文人,能将包括天弥可汗在内的北金掌权人哄得服服帖帖,但是对军事与战争没什么兴趣。
完颜鸿则恰恰相反,他是个只会杀人的武夫,脾气上来时,连抚育他长大的奶妈也能一斧头砍死。所以北金朝廷内外都有些忌惮他,生怕他得位以后更难控制喜怒。
从形势而言,大周应该支持完颜准夺嫡,但祁令瞻同时又警惕,觉得完颜准对大周文明的仰慕,将来在身边谋士的撺掇下,早晚会转变成掠夺的野心。
对待喜欢的东西,人总是想据为己有的。
十一月底,车队终于到达北金的国都,依祁连山而建的花虞城。
祁令瞻带来丰厚的赠礼,天弥可汗十分高兴,直接请他住进了北金宫廷中。在宫廷的宴会上,祁令瞻见到了完颜准的生母,那位令天弥可汗倾心的大周美人,如今已是侧王妃。祁令瞻向其赠送了贵重的礼物,并亲手为她点了一盏龙凤团茶。
此茶年年都在送往北金的贡品中,北金不缺茶团,缺的是手艺纯熟的点茶人。
侧王妃品过茶后,高兴得几近热泪盈眶。
她说:“祁公子点茶的手艺,恐怕在大周也属上流,茶汤比寻常更甘、茶沫也更细,这是适宜女子口味的茶饮,祁公子有心了。”
祁令瞻温和一笑,“舍妹饮茶的口味比较刁钻,容不得半点差池。”
说完这句话,他想起了什么,眼中的笑意淡了下去,拾起面前的杯盏一饮而尽。
侧王妃不知内情,听了此话,待他更加亲切,问他可曾婚配。
北金民风豪爽直接,侧王妃直言道:“我膝下还有个公主,年已十五,想配给祁公子为妻,不知祁公子可否嫌弃?”
祁令瞻默然片刻,低声道:“多谢王妃好意,只是我如今尚在丧中,虽有朝廷移孝作忠的旨意,但婚姻大事不敢逾矩。”
侧王妃想了想,说道:“叫妩儿先见见你,倘她喜欢,等你三年也无妨。”
“那就三年以后再聊此事吧。”祁令瞻将完颜准搬出来,“如今最紧要的是五王子的大事,您是汉人,本已身份敏感,倘在此关头与汉人议亲,恐惹可汗不豫,疑您有联结外朝之嫌。”
侧王妃沉思过后,点头说道:“阁下所言甚是,此事确实急不得。”
虽然没能将婚事谈妥,但侧王妃仍属意祁令瞻,她在天弥可汗面前为他美言,分寸拿捏得十分精准。
她轻言细语对天弥可汗道:“政治上的事妾不懂,但祁参知与姚丞相对妾的态度妾看在眼里。姚丞相仗着自己地位牢固,不将北金皇室放在眼里,他来了北金那么多回,从未给妾带过什么礼物,收您的赏赐倒十分痛快。若非知道他在大周敛财颇厚,妾倒觉得他是来咱们北金打秋风来了!”
这番话半嗔愿半诙谐,逗得可汗大笑。
“你没有礼物,难道孤王就有吗?姚相回回带的都是大周朝廷的货,他自己一分钱都不肯出,是个铁公鸡。”
“您看祁参知就比他会做人。”
侧王妃扬起小臂上精致的流苏金钏,晃得天弥可汗眼睛都直了,她低笑着说道:“见妾喜欢这样式,祁参知说若再有机会来北金,送妾一整套,从头面、耳珰、璎珞、手钏,都给妾配齐了。”
天弥可汗抓住她的手,将她压进帐中,无奈笑道:“你这是小孩子见识。”
“妾本也不懂政事,哪有您见识多……”
天弥可汗自觉看透了祁令瞻的意图,但知道是一回事,拿人手短是另一回事,侧王妃的美言并非全无作用,何况他自己也收了祁令瞻一百万两的好处。
于是第二天上午,他单独接见了这位来自大周的年轻人。
见他唇色冻得冷白,天弥可汗传人给他上了碗热羊汤,祁令瞻被胡椒味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天弥可汗见此哈哈大笑,说:“北金的女人喝羊汤时都要加三大勺胡椒,你这只加了半勺,可见南人果然娇贵。”
祁令瞻面色赧然,却是好脾气的模样,“辜负可汗好意,让您见笑了。”
“区区一碗羊汤,算不得什么,”可汗说道,“和你送来的东西相比不值一提。”
祁令瞻说:“这是两码事。我向您献厚礼,是为了维系两族邦交,也是钦佩您的风姿。您赠我羊汤,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我不能因献上贵礼便生倨傲之心,这不符合我们大周所崇扬的仁义之道。”
这几句话若是换个人来说,难免显得谄媚,但祁令瞻风姿矜贵,神清气正,又有满腹诗书,将这一番话娓娓道来,便是一向瞧不起柔弱文人的天弥可汗也觉得十分受用。
他点头感叹道:“南人有阁下这般人物,知礼节、懂信义,怪不得老五崇尚汉化。”
“承蒙可汗谬赞。既然可汗提到信义,则有一事,我当使可汗知晓内情,以免受人蒙蔽。”
“哦?什么事?”
祁令瞻从袖中掏出几封信和一份章奏,请侍者传给上位的天弥可汗。
他说:“这些信件,是姚丞相的姻亲与藏、羌、彜三族往来的证据,信中写到,姚丞相愿用十万斤铜铁钱,换三族保他在大周的丞相之位。”
天弥可汗闻言皱起了眉头。
“这份章奏,是蜀中官员向朝廷弹劾姚丞相的折子,走关系直接递到了我朝太后手中,太后却留中不发,不知是畏惧姚丞相的权势,还是收了他什么好处。”
这封折子是他早早从照微那里要过来的,为的就是今日。
天弥可汗不解:“据打听,大周太后不是你妹妹么,怎么与姚相走得更近?”
祁令瞻脸上露出几分怅然的神情,七分假里有三分真。
“倘您再仔细打听打听,会明白我与太后的关系并不亲睦,我们本就没有血缘,何况身处朝堂,更有权势之争。”
他叹息道:“太后主战,想笼络的人是姚相,为我要代替姚相出使北金这件事,太后生了好大的气,不惜令父母和离,与我断了兄妹关系。”
天弥可汗惊诧,“竟然还有这事?”
“您可派人细细打听。”
“这么说,姚相是想毁约,与你们主战的太后一条心,又不甘心失去外族的保障,所以转而讨好西南边的藏羌彜三族。”
“可汗明鉴。”
“简直岂有此理!”
天弥可汗气得当场勃然作色,将手中的信件扬了一地。
好狗不吃两家食,姚鹤守简直欺人太甚!
但他没急着做决定,强逼着自己冷静几分,对祁令瞻说道:“多谢你告知,此事孤王已知晓,但事关两国邦交,如何处置,还需孤王仔细斟酌。”
祁令瞻一揖,“如何处置是可汗的事,您无须向我交代,我也不过是出于信义,不想见您被蒙在鼓里罢了。”
来北金之前,祁令瞻已作了周密的安排,将某些事刻意透露给北金安插在大周的探子,所以他不怕天弥可汗调查。
此后一连三天,他静居在北金为使者准备的宫殿里,毫无忐忑不安之意,闲时会受完颜准的邀请,前往宴会观看北金勇士们摔跤斗武,并怡然甘做他们嘲笑南人文弱的靶子。
又过了三五天,北金细作的调查结果传回了花虞城。
祁令瞻没有刻意打探,但是从完颜准的只言片语和幸灾乐祸的神色中,得知天弥可汗盛怒不已,甚至扬言要提刀去永京剁掉姚鹤守的头。
翌日,完颜准捧着圣旨来使者宫中寻他,面有笑意地说道:“平康之盟密约中‘不可辄易大臣’的人选已由姚鹤守更改为阁下。恭喜祁参知成为我朝可汗认定的专属使者,德配其位,名副其实。”
祁令瞻心中松了口气,接过圣旨,“多谢。”
完颜准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此你这趟的使命就完成了,不知准备何时回大周去?”
祁令瞻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就算明天就走,也赶不上除夕,何况回去之后永平侯府也只剩他一人,倒不如在北金多留些日子,提前做些安排。
他说:“过了上元节再走吧,听说北金也有上元节,与大周风俗不同,我倒想见识一番。”
“那自然好,我正有几个仰慕汉文化的僚属,想引你见一见。”
完颜准十分高兴,“上元节那天,咱们喊着我妹妹,出宫去逛那达慕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