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推开书房的门,入目是一座鹤屏,两侧立着瓜瓣琉璃灯。
照微拾起火折子点燃灯盏,秀目缓缓从书架上扫过,落在黄梨木条案后卷缸上。
她三两步走过去,将卷缸里的画轴抱出来堆在案上,一幅幅展开,确如平彦所言,多是些花鸟松鹤等习笔之作,只有零星几副人物画像,临摹的是前朝画圣的《女史箴图》。
她抖了抖手中的画轴,问平彦:“就这?”
平彦踟蹰道:“公子的私作,您不好就这样随意翻看吧?”
照微冷笑:“都是自家兄妹,何必藏着掖着,他有什么心事,是本宫不能知道的?”
卷缸中没有她想要的东西,她又起身去书架上翻找。平彦跟在她身后收拾,却是只敢劝不敢拦,见她目光四顾,最终缓缓落在做成壁画样式的密室门上,平彦擦了擦头上的汗,忙说道:“公子说了,决不能让您到密室去!”
照微含笑一偏头,“密室?”
“不是不是。”
“你家公子常说,君子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
照微走到壁画前,附耳敲了敲,果然听见空荡荡的回音。她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笑,却并非高兴的模样,莹白如玉的手指微微曲起,被粗粝的墙面硌得生疼。
她低声喃喃,似自言自语:“我倒要看看,谁能令他做出金屋藏娇这种事。”
她会一点机关术,也是祁令瞻从前教她的,所以她轻易就找到了打开密室的关窍,试着转动博古架上的狴犴摆件,隐藏在壁画后的密室门便徐徐打开。
黑洞洞的密室出现在照微面前,她朝平彦扬了扬手,说:“提盏灯给我。”
平彦坚决摇头,“我不能背叛公子。”
照微也不勉强他,转身出门,从廊下摘下一盏画纱灯,拔下发间珠钗,将灯芯又挑亮了些。
她提着画纱灯往密室走,平彦焦急地跺了跺脚,转身往外寻他家公子去了。
密室不算宽敞,画纱灯往里间一递,暖金色的灯光就照见了四方墙壁。
照微垂眼看着脚下木板,手里捏着画纱灯的铁钩,掌心里出了许多冷汗。她听见自己怦怦作响的心跳声,在空荡的密室里震震如擂鼓。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一个答案,如今答案在眼前,她却不敢擡头细看。
仿佛画里是摄魂夺魄的妖怪,是斩她幽暗情思的断头台,她想象着祁令瞻作画时细致的笔触、温柔的神色,心头涌上难以平息的妒忌和失落。
倘真是姚清意,该怎么办?
可不是她,又会是谁呢?
照微颤颤将画纱灯举起,照见墙上挂着一副画轴,自下而上,缓缓露出一双绣履、月白色的洒金裙摆、榴花红的霞帔。
她屏住了呼吸,踮脚将灯笼继续举高,看见了画中女郎的脸。
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皓齿,明眸顾盼。
这不是姚清意,这好像是——
照微的心跳陡然悬空,倾斜的画纱灯里,火舌舔上鎏金提首,烫得她猛然一缩手。
画纱灯跌落,却没有摔在地上。
有人自她身后伸手接住了灯,悄无声息靠近,新沐后的冷香缭绕着缠住了她。
仿佛雨洗新竹,幽寂而浩荡。
一只覆着鸦色手衣的手拢在她轻颤的肩头,祁令瞻的声音低沉徐缓,唇齿间仿佛含着冰雪。
他说:“我时常告诫你,要适可而止,知进退。我不让你做的事,不允你去的地方,你该听在心里,否则如眼下这般,真是半分周折的余地都没有了。”
照微僵立在原地,许久才从齿间挤出一句话,“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还是不敢明白?”
祁令瞻将画纱灯扶正,举高照亮这间方寸之地,让她擡头往四周看。
照微这才惊觉,除了正对着密室门的这幅画之外,四周墙上还挂着许多裱好的字轴。
有她仿他的字摹成的习作,还有他自己的字轴,上书“道心惟微”。
惟微……是哪个微?
如同坠入幽暗的梦境里,耳畔轰然,脑中昏昏,就连脚下也是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塌陷。照微尖利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努力克制着心中澎湃混乱的情感,转头望向祁令瞻。
他确实是刚沐浴完,身上松松披着一件素白鹤氅,被发间的水痕洇出层层霜花,贴在他颀长的身上,显出几分伶仃的冷寂。
他的脸色,在青丝的映衬下莹白如玉,而他沉如积雨黑云的双眸,也愈发令人心神俱颤。
他向她迈了一步,照微下意识喊了一声:“哥哥!”
祁令瞻垂目浅笑,轻声道:“今夜宴席上,你不是不认我这个哥哥了么?”
“所以你就故意做这些东西,来讽刺我,奚落我?”
照微指着墙上的东西,脸上烧得通红,为自己心中难以克制的悸动而感到羞耻。
祁令瞻淡淡道:“是你自己闯进来的。”
“鱼咬钩,鸟扑网,在你眼里都是活该,是不是?”
照微紧紧盯着他,“是你教平彦在府门口等我,教他故意引我来此,你猜我的举动,就像探囊取物那样简单。凡有什么东西,你若不想让我找到,我便一辈子都找不到,你不可见人的心思,若是不主动引导我去猜,我便一辈子都猜不透。”
她轻轻喘了口气,“你是故意要让我找到这里,看见这些东西……故意要让我猜你的心思。”
祁令瞻并未否认,“是又如何?”
“卑劣。”照微冷冷吐出了两个字。
与他想象中的反应并无差别,祁令瞻浅浅阖目,掩盖住眼中苦笑的意味。他说:“你倒也没骂错,恋慕自己的妹妹,确实很卑劣。”
“恋慕?”
听见这个词,照微心中并未觉得欢喜,反倒如同浸了满腔的冷水。她质问祁令瞻:“你说你恋慕我,是想让我靠近你,还是想让我远离你?”
祁令瞻说:“你是一国太后,是我妹妹,你我之间有君臣之别,兄妹之伦。”
“所以你想叫我离你远一些,是不是?你不是恋慕我,你只是以此为借口,想将我赶走,祁令瞻……为了去北金,你连自己的感情也能肆无忌惮的利用,我从未想过你会是这样的混账东西。”
照微喉间梗得难受,一阵酸涩充斥眼眶,她长睫颤了颤,两行泪珠沿着秀颊滑落。
看到墙上的画像时,有一瞬间,她的心里是庆幸的,是欣喜的。可是当祁令瞻出现在她身后,对眼前的一切露出一副了如指掌的态度,她渐渐想通了他的意图。
方才有多欣喜,如今就有多难过。
这很残忍。
祁令瞻没想到她的反应会是如此伤心。
他以为她会嫌恶、会害怕,会从此与他割席,独独没想到她会剖开他的心迹,一字一句地质问他。
他走近她,温柔地捧起她的下颌,用指腹轻轻蹭干净她脸上的泪水,轻声说道:“倘若我说,我对你的心思是真的,你心里是否会好过一些?”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你以为我会在乎吗?”照微冷冷别开脸,说道:“如今一切如你所愿,我讨厌你,恶心你,这就够了。”
这两句话对他的冲击力,并不因他早有准备而有所削弱。
他默默垂下手,轻声说:“这样也好。”
照微取过立在墙角的细竹竿,走到墙边擎起,将那几副字画摘下,又摘了画纱灯的灯罩,就这灯烛的火焰点燃。
火光倏然窜起,火舌卷着纸帛跌落在地,将这方狭窄的密室映得煌煌如白昼,她脸上的泪痕与他眼中的怅然皆清晰可见。
照微说:“你的目的已经达到,这些东西若被别人瞧见,难免授人话柄,有损本宫的清誉,不如烧了。”
祁令瞻颔首道:“你考虑得是。”
墙壁上映着两人的影子,直到卷轴里的美人化作一层灰烬,火焰渐渐低暗,照微呼了口气,转身往密室外走去。
“等等。”
祁令瞻叫住了她,望着她的背影道:“你有你的立场,要擡举武将也好,要敌对北金也好,都是你该做的。但我必须往北金去一趟,你不必顾及我,将来若是出事,我一己承担。”
照微侧首说道:“你走之前,将权柄交予薛序邻。”
祁令瞻:“好。”
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夜风沿着她离开的方向吹进来,脆弱的纸烬迎风飘起,于半空中余烬一闪,又粉身碎骨地落下。
祁令瞻蹲下,将未燃尽的纸轴从地上拾起,见边角处仍余一支红榴花,簇簇盛放未熄。
他想起画这支榴花时,心中思绪漂浮,曾情不自禁生出过隐秘的幻想。
倘她知道他的心思后,愿意宽容他、怜悯他,甚至接纳他——就像许多回沉溺的梦境中那般,在这无人可见的尺寸密室里,暂抛所有的谋算,只为一时欲念做一对扑火的飞蛾——
那他也是期待的。
然而照微从不是委曲求全的性子,且不论他对她的心思本身多么不堪,单是看透了他以此来逼她割席,她就绝不可能再原谅他。正如她曾经所言,他们之间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是他自寻的死路。
这样也好。祁令瞻拈着薄薄的纸片,聊以□□地想到,本来她喜欢的人就是薛序邻,今夜斩断这不切实际的欲念,从此也算是彼此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