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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妹千秋 正文 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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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照微回到坤明宫后,仍悒悒不乐许久,连她自己也觉得纳闷。

    兄长与姚家议亲的事,她并非第一天知晓,然而见他与姚清意站在一处,今日却是头一回。

    每每想起那一幕,就觉得心里别扭。

    她欹靠在竹制玫瑰椅中,手里捏着一柄金匙,闲闲地在狻猊香炉中拨弄,眉眼耷着,显得没什么精神。

    锦春从旁点茶,锦秋在后掌扇,两人频频挤眉,见江逾白捧着香盒进来,忙收了神色。

    他走上前,弯腰将相思木香盒打开,但闻一阵浓郁清香扑面而出。他轻声细语道:

    “这是御中新呈贡的瑞龙脑,拨了一半做冰片,另一半做香膏,有清神明目之效,只是香气太馥,恐娘娘不喜,所以掺了些寒松塔的香末在其中。龙脑清凉,寒松塔苦醇,请娘娘再品鉴一番。”

    见照微点头,他用火箸从盒中搛起一枚香片,先在火上烧红,然后放进狻猊香炉中,用香灰将其复住,在合适的位置点出几个孔隙。

    不过片刻,香雾如乳烟,徐徐自狻猊口中吐出,袅袅沾衣盈室。

    照微细品了品,含笑对江逾白道:“你到坤明宫后才有机会学调香,没想到长进这么快,单是这借苦匀香的巧思,便已胜过许多人。”

    江逾白闻言,双目微亮:“娘娘喜欢吗?”

    照微点点头,“喜欢。”

    “那娘娘可觉得心情好些了?”

    照微反问:“本宫何时心情不好了?”

    江逾白道:“娘娘今日为送奴菩提手串,无端受人唐突,奴心里过意不去,送香来,是想让娘娘心里高兴些。”

    说起这个,照微问他:“你今天也见了那姚家二姑娘,觉得她怎么样?”

    江逾白神情茫然,似是没听明白她的问题。

    照微单手支颐,说道:“她容貌可美?体态可绰约?举止谈吐可算得上得体大方?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这样的姑娘?”

    江逾白哑然半晌,张口结舌道:“奴……奴不算是男人。”

    闻言,锦春和锦秋噗嗤一声笑了,照微先是忍俊不禁,又肃然道:“瞎说什么,你不是男人,难道是女人么,你再胡说,本宫以后专赏你胭脂。”

    江逾白耳垂透红,说:“奴已记不得那人模样。”

    “少骗人,”照微拾起纨扇,在他头上拍了一下,“谁不知道你记性好。”

    太后偏要问他,他只好评价道:“是大家闺秀、画中淑女,只是不及娘娘姿容万分之一。”

    照微又拍了他一下,冷哼道:“谁叫你拿她同本宫比?”

    江逾白左右为难,索性不说了,找了个借口抱起香盒离开,刚绕过碧纱橱,就听见身后三人笑作一团,不由得也垂目展颐。

    拿江逾白消遣一番,照微心情好了些,正要更衣往福宁宫去探望李遂,却有内侍通传说祁参知入了宫,正在坤明宫外求见。

    照微闻言冷笑道:“难为他抛下美人不顾,到本宫这儿做面子功夫。就说本宫不在,叫他回去吧。”

    内侍正要退下,照微却又喊住他,“等等。”

    照微心念一转,又改了主意,“算了,传他进来。”

    祁令瞻入殿时,她仍在拨弄香炉,炉中香片经她一番挑拨,燃得更快,只觉满室皆是杂着淡淡松塔清苦的瑞龙脑香。

    祁令瞻不知她何时对燃香有了兴趣,尚未开口,却是照微先说道:“今日实在不巧,打扰了兄长和嫂嫂相会,实属无心之过,还望兄长宽宥,代我向嫂嫂致歉。”

    一句话里刺了他两次。

    祁令瞻说道:“小时候让你喊我声哥哥,比强按牛头喝水还难,怎么长大后反而没骨气,见到个姑娘便要喊嫂嫂。”

    照微冷笑,“这事怪我么,若非有人不顾廉耻与姑娘在香殿里私会,我何必上赶着降自己的辈分?”

    祁令瞻蹙眉,辩白道:“我没有与姑娘私会。”

    “是么。”

    照微将狻猊香炉的盖子合上,接过锦秋递来的帕子拭手,曼声道:“那今日是我瞧错了,原来那竹青襕衫的俊公子不是兄长,兄长在政事堂日理万机呢,想必是有什么好色无礼的精怪,变成了兄长的模样去寻芳。”

    真是越说越不中听了。

    祁令瞻解释道:“我见姚二娘,是有正事要说,我——”

    “管它什么正事歪事,你们既有婚约,私下见一见也是情理之中,”照微打断他的话,笑吟吟道,“我只是打趣几句,兄长与嫂嫂不必当真。”

    祁令瞻:“……”

    这话怎么听都不对味儿,那姚二娘可是姚鹤守的女儿,单凭这一点,她也不会大度到真心喊她嫂嫂。

    许是她不会,许是他期望她不会。

    然而这一番不以为意的话,却让他心里比来时更难受。

    他怕听见更诛心的话,不再与她对论此事,沉默片刻后,从袖中取出平彦裱好的卷轴,走上前铺展在她面前的小案上。

    卷轴徐徐展开,轴面上的字流水般出现在眼前,墨色浓华,字形飘逸如水中藻荇,尽得浑然天成之态。而龙脑香雾空蒙,如罩水之晨雾,两相映衬,令照微眼前一亮。

    他觑见她的神态,语气也不由得柔和几分:“钟繇的的字看起来容易学起来难,有时候收着力道比放开力道更难把控,你若喜欢,可先临我的字,待练到有所体悟,我再教你如何学钟繇的神髓。”

    说罢又转头对锦春道:“将今天早晨娘娘送去侯府的字作拿给我看。”

    锦春支支吾吾,咬唇看向照微。

    照微听了此言,神情也有些不自在,道:“看了兄长的字,才发现我水平还差得远,昨天写的实在不堪入目,要么待我另写两页,再给兄长看吧。”

    祁令瞻说:“你若写得比我好,也就不需要我指教了,拿出来吧,我不笑你。”

    照微不言,锦春也迟迟未动,祁令瞻擡目在她们脸上扫了一圈,心下了然,语气里的柔和渐渐淡去:“你把字作拿给谁了?”

    锦春跳出来扯谎,“是奴婢……奴婢回宫时不小心弄丢了。”

    “丢哪儿了?”

    “东华门。”

    “你在东华门摆弄摆弄娘娘的字作?”

    “我……”

    正支吾时,江逾白捧着一个大漆描金文盘走进来,盘中用梨木镇纸压着几页纸。

    “启禀娘娘,这是薛录事让奴送回来的——”

    一言未毕,见照微频频朝他使眼色,江逾白忙住嘴,瞥了一眼殿内的情形,倒身缓缓往外退。

    但祁令瞻还是注意到了他,“站住。”

    他走过去,要揭起镇纸下的东西,江逾白却以手按住,温声说:“这是娘娘的东西,请大人收手。”

    祁令瞻的目光落在他细白手腕上,十八籽莲花纹菩提珠串静静挂在他尺骨间,看得出他对此十分爱护,得此不过一上午,已悄悄涂了一层防损坏的蜜蜡。

    祁令瞻垂目一笑,又转身望向照微,客气询问她:“我不能看吗,妹妹?”

    照微此刻只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奇怪。

    事已至此,她只好说:“没什么不能看的。”

    祁令瞻将那两页纸从文盘中拈起,果然是照微今晨送往侯府的字作。

    只是如今已被人用兰墨精心批改过,几乎每个字都有矫正之迹,行间写满了批注,又于纸背耐心细致地教她如何起笔,如何收锋。

    其态度之谨严、行文之详尽,简直可以独成一篇完整的字论。

    “夫书禀乎人性,疾者不可使之令徐,徐者不可使之令急。书性相近则得济,相去则互碍。”

    祁令瞻缓缓将薛序邻的评论读出。

    “皇太后殿下心性畅达,宜习颜、柳之金石疾锋,不宜钟、王之飘逸幽柔。臣虽拙陋,不敢拟古,然素习峻楷,此后愿常抛转,以引殿下之玉。”

    读罢,将那两页字作搁回文盘之中。

    锦春悄悄问锦秋:“什么意思?”

    锦秋窃窃道:“意思是薛录事觉得娘娘不该练这种字体,让娘娘跟着他学,换一种风格。”

    照微听罢,脸上勉强撑出一点笑,讪讪道:“薛录事倒是很好心。”

    “不仅是好心,他的道理也很对。”祁令瞻说。

    他走到照微面前,神情淡淡,擡手去取展呈在桌上的字轴。

    字轴被玉雕太狮镇纸压着,他拾起镇纸时,右手竟在微微抖动,那镇纸似有千钧重,突然从他手中坠落,砸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兄长!”照微霍然起身上前,“这是怎么了?锦春,快去请杨医正!”

    祁令瞻缓缓喘了口气,“无妨,不必折腾。”

    他坚持不请杨叙时,照微屏退众人,说道:“那给我看看你的手。”

    祁令瞻将手递过去,她托起他的手腕,小心解开他的手衣,见他苍白的手心里析了一层冷汗,如白石经霜夜后凝成的一璧冷凉水珠。

    她抽气道:“这怎会不要紧?”

    “只是一时过劳,歇两天或者热敷一下就好。”

    “热敷……”

    照微的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落在案上正徐徐吐香雾的狻猊香炉上。她擡手解下腰间的绣山河束带,在祁令瞻手腕上缠了几圈,试探着搁在那只狻猊头顶。

    “烫不烫?”

    祁令瞻摇头,眼中又现出一点温和的笑意,“我久病,倒让你成了半个大夫。”

    “谁要给你当大夫。”

    照微时时探手去碰狻猊炉的香雾,感知它的冷热,说道:“若非是因为你给我作字帖的缘故,我才不要管你……你也是能作怪,我说了将平日写过的随意给我两页即可,谁要你额外费这力气了?”

    “早知你已另觅良师,”祁令瞻幽幽道,“我又何必自讨苦吃。”

    照微闻言,神情讪讪了半晌,解释道:“是锦春回宫时在东华门碰见了薛序邻,她问过我,我觉得并无不可,就……我可没有要请他当老师的意思。”

    自小到大,家中塾师奈何不了她,她的笔墨诗书、弓马功夫都是祁令瞻教的,她就算不喊他哥哥,也得乖乖喊他一声老师。

    上回他质问是不是遗憾薛序邻没能生做她哥哥时,已那样生气,这回若是再误会她要请薛序邻做老师,不知得怄成什么样子。

    照微自觉这忠心表的十分及时。

    然而祁令瞻却缓缓说道:“你请他指点你书道也并无不可,他有一点说的对,你的性情不适合练灵逸之体,更适合酣畅拓挞、骨明锋利的字体。你从前随我学书便罢了,如今我已教不了你书道,薛序邻反而是个不错的人选。”

    听了这话,照微心中忽然有些难过。

    这难过是无由而陌生的情绪,似逸散在空气中的冷香,一时抓不真切,却令人有怅然若失之感。

    她默然了半天,想说些什么,最终脱口而出的话却无理近乎蛮横。

    她说:“我知道,你是寻到了更投契的学生,她是温柔婉丽的大家闺秀,写出的字必也是与你一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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