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圈中的火焰冲天而起,一下子将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吞没时,全场观众齐声惊呼起来。这阵惊呼声太过嘈杂,又有双鱼的那声惊叫,再加上火焰突然大作时激起“轰”的一声巨响,以至于没人听见流火圈中木板裂开的响声。
被大火吞没的那一刻,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心中所惦记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对方的安危,两人的反应出奇一致。易希川以最快的速度脱下了大褂,罩住了秋本久美子,秋本久美子则解开了和服的腰带,拉起和服罩向了易希川。流火圈中的大火侵袭而来,两人罩在大褂与和服之中,同时蹲了下来。
在蹲下之时,易希川顺势提起右手,握成拳头,狠狠地击向脚底下的舞台地板。
他在登台之前,早已看清流火圈所在之处,正是依山慕丁表演通天绳幻术时平铺方毯的位置。当日依山慕丁连同方毯一起消失在舞台上,片刻后却出现在观众席二层的最高处,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瞬移的法术,依山慕丁能做到这一点,必定是舞台底下藏有一条暗道,可以让他到达观众席的二层,而他在舞台上平铺方毯的位置,自然便是暗道的入口。
易希川的右臂在昨晚表演“油锅捞物”幻戏时被严重烫伤,本不该如此用力,但此时情势危急,右手又是惯用手,力气更大,因此顾不了这么多。他臂力奇大,当初能用右拳击穿荟萃室里的墙壁,此时一拳下去,舞台的地板顿时裂开了一个洞,下面空空荡荡,果然是一条暗道。
易希川没有猜错,他此时所处的位置,正是暗道的入口。这里原本是一道窄小的暗门,从下面扣上了锁扣,但此时被易希川击出了一个破洞。
他当即把手伸入破洞之中,往四周一摸,很快摸到了锁扣。他扳开锁扣,暗门顿时陷落,两人双双跌入暗道之中。
易希川刚一落地,立刻将头顶的暗门关上,扣上了锁扣,以免火焰冲下来。隔了一层木板,舞台上的大火暂时威胁不到两人,但木板很快就会被引燃,烟雾也会通过木板上的破洞熏入暗道,所以暗道之中同样很不安全,两人必须尽快从暗道里出去。
用来罩住全身的大褂与和服已经燃烧起来,只能丢弃在暗道之中。不仅如此,易希川因为更多地将大褂用来遮住秋本久美子,以至于他的背部暴露在火中,穿在里面的上衣也被引燃了,只能一并脱下来扔掉。易希川赤裸着上身,秋本久美子只穿着贴身里衣,两人弯下腰来,沿着暗道前行。
巴黎魔术馆的舞台底下,一共有两条暗道。这两条暗道的方向正好相反,一条通往后台,另一条通往演厅后侧的储物房,当日依山慕丁便是沿着后一条暗道去往储物房,随即从储物房中走出,登上演厅后侧出口处的楼梯,出现在了二层观众席的最高处。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此时所处的暗道,正是通往储物房的那一条。两人行走在暗道之中,正处于观众席的下方,因此能清楚地听见地面上传来的阵阵惊呼之声。
片刻之后,两人走完了整条暗道,一扇木门出现在眼前。今晚的魔术表演不需要使用暗道,所以巴黎魔术馆提前把暗道封了起来,两人眼前的这扇木门,和舞台上的暗门一样,早已扣上了锁扣。
易希川推拉了几下,始终打不开木门,于是提起右拳,一拳击在木门之上,顿时打出了一个洞。他和之前一样,从破洞中伸手而入,扳开锁扣,将木门推开了。
木门外面,是一间堆满杂物的储物房。两人钻出木门,从满地的杂物之间穿过,来到房门前,拉开了房门。
储物房外是一条过道,过道的一头是演厅后侧的入口,另一头则通往巴黎魔术馆的后门。
易希川担心舞台上的情况,本想立即回到演厅,但他赤裸着上身,不方便当众露面。秋本久美子只穿了贴身里衣,身姿曲线暴露在外,同样不方便在成百上千的观众面前现身。两人在储物房里满地的杂物之中翻找,希望能找到一些可以遮身蔽体的衣物。
就在两人翻找杂物之时,演厅里的观众意识到舞台上是真的起火,纷纷你推我挤,仓皇退场。两人没有找到衣物,只找到几块破碎的幕布,虽然能遮蔽裸露的身体,但也不敢当众出现,只能关上房门,躲在储物房中,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密如急雨,大呼小叫之声连成一片,不绝于耳。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等到所有观众都已退场,过道中没有任何动静了,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才打开房门,从储物房里走了出来。演厅里已经燃起滔天大火,两人置身于演厅后侧的过道之中,已能感受到滚滚热浪逼来,心知大火很快便会蔓延到过道之中,于是只能选择往后门方向逃生。
来到巴黎魔术馆的后门,两人一眼望出去,只见外面黑压压的一大片,聚满了刚刚逃出去的观众。两人怕被观众认出,于是拉起幕布,遮住了面部,这才冲出后门,迅速地穿过人群,钻进了远处一条漆黑无人的巷子。
围观人群的注意力都在巴黎魔术馆的大火上,虽然有人看见两人裹住幕布飞奔,但现场一片混乱,还以为两人只是从火海中逃生的观众,是以没有过多在意。
易希川知道自己长时间没有现身,双鱼一定万分担心他的安危,他的视线在人群之中扫动,很快看见了正一脸忧急望着大火的双鱼。但此时他穿成这样,已打算先回到万国千彩大剧院,换了衣服再去见双鱼。秋本久美子同样不好意思穿成这样去见斋藤骏,于是跟随易希川穿过了两条巷子,从远处横穿爱多亚路,绕到万国千彩大剧院的后门。
鲁鸿儒、贵叔、金童和袁木火等人全都走上了街头,正在围观巴黎魔术馆的大火,万国千彩大剧院里空无一人。两人从后门进入万国千彩大剧院的住楼,来到了易希川的房间。
易希川找出一件干净的棉衣,让秋本久美子穿上了,自己也穿上了一件干净的大褂。
两人换好衣服后,从后门走出万国千彩大剧院,再次来到爱多亚路。此时街对面的巴黎魔术馆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围观之人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整条爱多亚路聚满了人。
法租界巡捕房派出一大批巡捕赶到了火场,维持着火场周围的秩序。法租界的钩梯救火队也已经赶到,但火势太大,难以扑灭,钩梯救火队拼尽了全力,也只能勉强控制住火势,不让大火蔓延到巴黎魔术馆周围的其他建筑上。
隔着黑压压的人群,易希川远远地望着双鱼,秋本久美子也望见了斋藤骏。双鱼仍旧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神色忧急地望着大火,斋藤骏带着几个日本武士,也候在人群之中。易希川本想直接向双鱼走去,但他走出了几步,却忽然停了下来。
易希川转过头来,看着身边的秋本久美子,正好秋本久美子也抬起双眼,向他看来。
易希川凝视着秋本久美子那双盈盈秋水般的眼睛,心中不禁一动。他有双鱼时刻跟随在身边,秋本久美子也被斋藤骏软禁在上海国术馆中,两人长时间见不到面,更没有任何相处的机会。眼下好不容易见了面,又得到了私下相处的机会,若是各自向双鱼和斋藤骏走去,那么两人立马便要分别。
易希川犹豫了一下,仅仅一下。
一辈子循规蹈矩,破一次例又如何?他决定由着自己的性子,大胆任性一回。
“久美子,”他轻声道,“你晚些时候再去见你师父,可以吗?”
秋本久美子明白易希川的言下之意,脸上微微一红,轻轻点了点头。
易希川极为高兴。他拉起秋本久美子的手,返回万国千彩大剧院的住楼,再次来到了他的房间。他粘上了假胡须,面相立刻大变;秋本久美子则解开发髻,用一根粉色头绳把头发简单扎了起来,顿时没有了之前的庄重之感,使得容貌看起来仿佛变了不少。
两人各自写了一张字条,然后走上爱多亚路,寻了两个半大的孩子,给了点钱作为酬劳,托两个孩子帮忙转交字条。一个孩子按照易希川的指示,拿着字条将其交给了双鱼,另一个孩子则把秋本久美子写的字条送到了斋藤骏的手中。
两个孩子一完成任务,便按照易希川的叮嘱,立刻钻进人群,跑得没踪没影。
双鱼手拿字条,看着字条上的字:“师妹,我有事离开,稍晚回来。平安,勿念。”字体歪歪扭扭,正是易希川的笔迹。
她急忙抬头环顾四周,转交字条的孩子已经不知去向,也没有看见易希川身在何处。她知道易希川平安无事,心里自然高兴,但又不知道易希川因为什么事而离开,此时去了何处,不免暗自疑惑和担心。
斋藤骏一见字条,便认出是秋本久美子的字迹。秋本久美子的留字,与易希川的留字是一样的意思,斋藤骏只看了一眼便明白过来,知道秋本久美子是和易希川在一起。他当即命令几个日本武士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四处寻找秋本久美子和易希川的踪影。
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把字条交给两个孩子后,迅速穿过人群,离开了爱多亚路。
易希川知道这样做很是不妥,秋本久美子也知道事后会受到斋藤骏的责罚,但两人此时什么都不愿多想,不去想巴黎魔术馆的大火,不去想今晚比赛的胜负,不去想明天的比赛是否进行,不去想事后该如何向双鱼解释,不去想斋藤骏将会怎样责罚。两人只想好好地珍惜此刻,珍惜这极为难得的彼此能够相伴左右的时光。
上海地界内,最为繁华有趣的地方,当属号称“远东第一俱乐部”的大世界,最适合情侣幽会游玩的地方,也当属大世界。
易希川在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演出的这段时间里,曾在空闲之时,去大世界游玩过几次,每每看见那些出双入对的夫妻和情侣,在西餐区里吃着西餐,在游乐场里游玩,在商场里购物,在电影院里观看电影,他便禁不住暗自羡慕,心想若是有朝一日能和秋本久美子这般幽会游玩,那该多好。
此时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他当即招呼了一个蹲在街角的车夫,与秋本久美子一起坐上黄包车,直向大世界而去。
车夫拉着黄包车一路快跑,没过多久,大世界便遥遥在望。
这时易希川看见街边有不少人正在快步奔行,都是向着燃起冲天大火的巴黎魔术馆方向,想必都是去看热闹的。他在奔行的人群之中,看见了两个认识的身影,其中一个人将相机挂在胸前,正是圣三一堂的英国牧师路德,另一人则是为他做过腹部手术的英国医生。
易希川急忙小声提醒秋本久美子,向路德和英国医生指了一下。秋本久美子扭头看去,看见了路德和英国医生,不由得面露微笑。她对两人满怀感激之心,只不过此时她和易希川不想被人认出,因此没有招呼两人。
路德和英国医生向巴黎魔术馆奔去,转眼便消失在了街道的远处。易希川转回头来,向前方的大世界望去。
此时大世界门外的街道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大都是从大世界里走出来的客人。这些客人面带惊惶之色,望着远处的冲天火光。大世界楼上的各扇窗户前,同样挤满了客人,也惶惶不安地望着远处的大火。人人都在暗自担心,是不是战火烧到了租界。
大世界的工作人员已经收到了巴黎魔术馆起火的消息,急忙奔走于人群之中,将这一消息传开,打消了客人们的担忧。
得知不是日军在攻打租界,聚集在街道上的客人们恢复了轻松嬉笑的神色,纷纷转身,返回了大世界。
易希川牵着秋本久美子的手,下了黄包车,随在人流之中,进入了大世界。
眼前灯光亮如白昼,男女老少往来如织,欢笑声此起彼伏,整个大世界富丽堂皇,热闹非凡。
易希川来大世界游玩的次数虽然不多,但大世界里几乎所有的新奇玩意,他全都体验过,尤其是电影。他在桐城虽然听说过电影,但从未见过,在大世界的电影院里体验过一次后,那种与传统曲艺大为不同的光影变幻,令他深深着迷,以至于此后每次来到大世界,他几乎都会去电影院看上一场电影。
他上一次来大世界时,在电影院观看了一部名为《夜半歌声》的爱情电影,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同在一座城市却无法见面,男主人公只能夜夜在戏院楼顶唱歌,用歌声去安慰相思成疾的恋人。这令他深受触动,只因他与秋本久美子也是如此,同在一座城市,相爱却不得相见。他当时便想,若是观看这部电影之时,有秋本久美子陪在身边,那该多好。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与秋本久美子幽会的机会,他自然想完成这个心愿,于是带着秋本久美子穿过商场,径直来到了大世界的电影院。电影院还没下映《夜半歌声》,而且即将放映的场次恰巧便是这部电影,他急忙买了票,与秋本久美子入场观影。
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历经劫难,最终还是没能终成眷属,男主人公葬身火海,女主人公梦如隔世,就此阴阳永隔。秋本久美子黯然伤感,悄然落泪。易希川伸出手臂,轻轻地拥着她。
看着荧幕上的大火,易希川想到不久之前,他和秋本久美子也是困于火海,却最终逃得性命,此时相伴在一起,比起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那是幸福得多了。只是往后命运会如何安排,此时的他却不得而知,他只知道要和秋本久美子在一起,一定会历经无数波折。但他绝不会改变初心。
他深情脉脉地看着身边的秋本久美子,轻声道:“我们一定不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一定不会的。”声音虽轻,却毅然决然。秋本久美子抬起一双大大的眼睛凝望着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两人从电影院里出来,夜已经深了,但大世界里的客人不减反增,喧哗热闹的程度更胜先前。
两人去西餐区吃了些东西,又在商场里逛了片刻,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戏台片区。
经过戏台片区的入口时,易希川远远便望见观众席上黑压压的,坐了许多观众。大世界戏台片区的驻台幻戏师水准很是普通,因此戏台片区的客人向来稀少,再加上万国魔术大赛的举行,几乎将所有喜爱幻戏的观众都吸引了过去,戏台片区变得比平时更为冷清。
然而此时戏台片区却聚集了这么多观众,易希川不禁暗觉好奇,不知是哪位幻戏师在驻台表演,竟能吸引这么多人。
他掏钱买了票,和秋本久美子一起进入戏台片区,一边快步走向观众席,一边盯着戏台上正在进行表演的幻戏师。当他看清戏台上那位幻戏师的模样时,不由得大吃一惊,脚步一下子顿住了。
戏台上那位幻戏师满脸皱纹,深陷的眼窝空洞洞的,不见眼珠,竟是徐鬼手。
徐鬼手是徐傀儡的爷爷,经过废弃厂房那一战,易希川知道徐鬼手并非真人,而是用骷髅傀儡假扮的,正因为如此,徐鬼手一旦露面,必定有徐傀儡陪在身旁,并且要一直扶着他,暗中用丝线操控他的肢体动作。然而此时站在戏台上的,只有徐鬼手一人,徐傀儡并不在他的身边。易希川飞快地环顾观众席,扫视在场的每一位观众,没有看见徐傀儡的身影。
徐鬼手不仅只身一人立在戏台上,而且正在变着傀儡戏。他提着一个状若孩童的铁傀儡,那曾是皮无肉的傀儡戏道具。他的十根手指或提或放,或曲或直,灵活无比地操控着十根提线,使得铁傀儡跪在地上,向铺在地板上的一张白纸伸出了手。一支细长的毛笔握在铁傀儡的手中,正在白纸上写写画画。
没有徐傀儡陪在身旁,还能做出如此灵活的举动,显然此时的徐鬼手并非傀儡,而是真人。这令易希川又惊又疑,暗暗想道:“原来徐鬼手真有其人。只是不知那徐傀儡去了何处,为何竟不现身?”他在秋本久美子的耳边低声道:“这人就是我之前对你提到过的,在租界变过‘画骨术’的徐鬼手。”
“画骨术”是秋家的独门幻戏,自从知道徐鬼手变过“画骨术”后,秋本久美子便对此人颇感好奇,此时得知戏台上的幻戏师正是徐鬼手,她自然对此人增添了几分关注。
戏台之上,铁傀儡在徐鬼手的操控下,只用寥寥数笔,便在白纸上画出了一只鸽子。铁傀儡拿起白纸,将画好的鸽子展示给所有观众看。忽然白纸一抖,只听扑扑声响,一只真的鸽子振翅飞起,在戏台上空往来盘旋。再看那张白纸,其上一片空白,之前画出来的鸽子竟然消失不见了。
“啊哟,又活了!”
“先是老鼠,再是鲤鱼,现在又画活了鸽子,真是神了!”
“画什么活什么,真是一支神笔啊!”
在场观众惊呼不断,议论连连。喧闹之际,又有不少路过戏台片区的客人被吸引了进来。
徐鬼手操控十根提线,铁傀儡慢慢地转动眼珠子,嘴唇微微张合,说道:“下一位。”
不少观众立即高举手臂,争先恐后地叫道:“我,我!这里,这里!”
一片叫嚷声中,铁傀儡的嘴巴渐渐张大,缓缓地转动脖子,似在选择观众。片刻之后,它脑袋一顿,张大的嘴巴对准了观众席右侧的观众。忽听“啵”的一响,一颗白色小球从铁傀儡的嘴里弹射而出,飞向观众席的右侧。
那方向上的观众顿时哄乱,纷纷争抢白色小球。混乱之中,一个年轻人忽然高举手臂,亮出手中的白色小球,大声叫道:“抢到了!在我这儿!”
眼珠子轻微转动,铁傀儡盯住了那年轻人,沉声问道:“你想我用神笔画什么?”
那年轻人道:“这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都难不倒你。我可不可以不要求你画活物,而是画点别的东西?”
铁傀儡略作思考,点了点头,道:“说吧。”
那年轻人道:“我想要银圆,白花花的银圆,我不信你这支神笔能画得出来。”
铁傀儡发出了沉缓的笑声,道:“这有何难?”说着便将白纸铺在地板上,提起毛笔,一笔挥就,在纸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
铁傀儡拿起白纸,将画好的圆圈展示给观众看,随即抖动白纸,只听一声脆响,一枚圆乎乎的物事从纸面上掉落下来,在地板上弹滚了数下,翻转落定,赫然是一枚亮闪闪的银圆。白纸上的那个圆圈,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铁傀儡拾起银圆,盯着那年轻人,道:“你的银圆,速来拿去。”
那年轻人有些难以置信,迟疑了一下,走出观众席,挨近到戏台跟前。铁傀儡将银圆抛下戏台,那年轻人双手接住,用牙齿咬了咬银圆的边,确认是货真价实,顿时喜笑颜开,退回观众席上。
现场的观众顿时爆发出响亮的喝彩声,也夹杂了不少羡慕的赞叹声。
易希川接连看了徐鬼手的两次变化,先是变出了鸽子,接着变出了银圆,心里已是一片亮堂。徐鬼手用提线操控铁傀儡作画,自然是傀儡戏的手段;铁傀儡能说话,则是徐鬼手在用腹语表演;至于铁傀儡画出活物,实则只是彩戏法的另一种形式。铁傀儡抖动白纸,变出鸽子和银圆,便如同彩戏法中抖动红毯,趁机变出彩物,两者的手法几乎没有分别。至于白纸上的画凭空消失,是徐鬼手在墨水或纸张上动了手脚,让墨迹可以快速褪色。
易希川虽然看穿了徐鬼手的把戏,但这把戏说起来容易,表演起来却极有难度,依靠提线操控铁傀儡来变彩戏法,还有如此逼真的腹语能力,这等本事,易希川从没见过。徐鬼手在傀儡戏上的造诣,显然比铁傀儡的原主人皮无肉要高明许多。
眼看着铁傀儡按照要求变出了银圆,还把银圆送给了提出要求的人,现场观众的反应变得越发热烈,纷纷叫嚷着让徐鬼手继续神笔幻戏。
徐鬼手脸色蜡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十指翻转,铁傀儡缓缓转动脑袋,对准了观众席中间的人群,慢慢张大了嘴巴。左右两侧的观众见状,纷纷离开座位,站起来朝中间推挤。忽然“啵”的一响,又一颗白色小球从铁傀儡的嘴里疾速射出。
观众立刻一阵哄抢,片刻之后,白色小球被一个中年胖子抢到了手。中年胖子直言他想要珍珠,铁傀儡果然在白纸上画了一颗珍珠,随即变出了一颗货真价实的珍珠。那中年胖子得了珍珠,将珍珠紧紧地攥在手里,哈哈大笑,狂喜不胜。
戏台片区的观众越聚越多,以至于观众席很快满座,新来的观众只能站在观众席的两侧。徐鬼手没有扫观众的兴,继续他的神笔幻戏。这一次铁傀儡吐出白色小球后,被一个身形瘦削的小个子男人抢到了。
和先前一样,铁傀儡询问小个子男人想画什么。
小个子男人毫不掩饰,直接应道:“我想要黄金,给我画一箱子的金条!”
铁傀儡微微摇头,叹了口气,道:“你太贪心了。”
小个子男人不以为意,说道:“别废话了,快点画啊,金条要装满整整一箱才行!”
铁傀儡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它缓缓地跪在地上,铺开白纸,拿起毛笔,片刻之间,便画出了一口上锁的箱子。它抖动白纸,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一口上了锁的铁箱子凭空出现在戏台上。
铁傀儡盯着小个子男人,说道:“上来拿走你的箱子。”
小个子男人瞧了一眼铁箱子,见箱子表面锈迹斑斑,顿时脸色不悦,道:“我要的是金条,不是什么破箱子。”
铁傀儡道:“金条就在箱子里。”
小个子男人顿时面露喜色,快步奔上戏台,抱起铁箱子掂量了一下,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冲铁傀儡道:“你糊弄谁呢?一箱子的金条能这么轻?我看你是没本事,变不出金条了吧。”
铁傀儡道:“你去拿钥匙来,打开箱子上的锁,便知里面有没有金条。”
小个子男人疑惑道:“这箱子是你变出来的,你叫我去哪里拿钥匙?”
铁傀儡道:“既然如此,你且下台去,待我用这支神笔,将钥匙画出来。”
小个子男人将信将疑,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放下铁箱子,走下了戏台。他没有回到观众席,就站在戏台跟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口铁箱子,生怕属于他的金条飞了似的。
铁傀儡拿起毛笔,在白纸上着墨,很快画出了一把钥匙。它拿起白纸抖动,画上的钥匙迅速消失了,然而这一次并没有真的钥匙出现。它微微歪斜脑袋,似乎对眼前的情况颇为不解,接着又抖动了几次白纸,仍不见钥匙出现。
现场观众原本气氛热烈,这时全都安静了下来,疑惑地盯着铁傀儡,盯着铁傀儡手中的白纸,猜不透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便在这时,戏台片区的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响亮的脚步声。
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没有入座观众席,而是一直站在观众席的左侧。听见脚步声后,易希川转头望去,只见一群黑衣人正快步向戏台走来。这群黑衣人都是青帮混混,由阿潘领头,簇拥着一个脸带伤疤的男人,正是负责管理大世界戏台片区的蒋白丁。
易希川易了容,早已不是本来的相貌,再加上蒋白丁等人的注意力都在戏台上的徐鬼手身上,因此蒋白丁等人从易希川的身旁经过时,也没有认出他来。
戏台前面站着不少观众,看见蒋白丁到来,纷纷让开了一条道。蒋白丁在青帮混混的簇拥下,走到了戏台跟前。
阿潘低声道:“大哥,你看是不是这人?”
蒋白丁没有应阿潘的话,只在心里暗道:“果真是那天变‘画骨术’的徐鬼手!嘿嘿,我在上海地界到处找你,遍寻不得,还以为你早就离开了上海,想不到你竟会自己送上门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倒要瞧瞧,你突然霸占了我的戏台,是要耍弄什么把戏?”他看着戏台上的徐鬼手,嘴角爬起一丝冷笑。
徐鬼手眼睛已瞎,自然看不见台下的情况,只管拉扯十根提线,继续表演幻戏。在他的操控下,铁傀儡又多次抖动了白纸,但始终变不出钥匙来。
忽然之间,徐鬼手的十根手指停住了,铁傀儡也相应地停下了所有动作。片刻的沉默之后,徐鬼手的中指微微一提,铁傀儡慢慢张开了嘴巴,说道:“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暗?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我要先画一支蜡烛来照明,再寻找铁箱子的钥匙。”
观众们不由得暗觉奇怪,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头顶,只见戏台的正上方,两盏电灯光线明亮,一直没有变暗过。对于铁傀儡刚刚说的话,人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就在观众们困惑之时,铁傀儡已经拿起毛笔在白纸上画了一支蜡烛。它抖动白纸,画上的蜡烛消失了,一支正在燃烧的蜡烛凭空出现在了戏台上。
“终于有光了,我又能看见了。”铁傀儡说道,嗓音透着一丝阴森,“我看见了,原来是有人偷走了我的钥匙。”
小个子男人迫不及待地想得到箱子里的金条,急忙问道:“是谁?是谁偷走了钥匙?”
铁傀儡缓缓转动脑袋,眼珠子渐渐对准了戏台跟前的蒋白丁。它慢慢地抬起手臂,伸出一根食指,指住了蒋白丁,道:“就是你,快把钥匙还来。”
这突如其来的一指,令蒋白丁颇感意外。他尚未说话,一旁的阿潘已抢先说道:“什么狗屁钥匙?哪来的阿猫阿狗,居然敢来我们大哥的地盘上撒野。上去几个人,把他轰下来!”
几个青帮混混闻声而动,便要冲上戏台。
蒋白丁手臂一抬,止住了手下的青帮混混,道:“难得今晚客人们这么捧场,可别扫了众位贵客的兴。”他嘿嘿一笑,望着徐鬼手,“你没经我的同意,便赶走我的幻戏师,占了我的台子,擅自表演幻戏,也太不把我蒋某人放在眼里了。不过你的幻戏有些门道,比我这里的驻台幻戏师高明不少。我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点头,我立马聘请你在这里驻台,凭你的本事,往后名利自然是少不了的,怎么样?”
徐鬼手不声不响,手中的铁傀儡则嘴巴张合,说道:“偷了我的钥匙,快点还来!”
蒋白丁说了一通和气话,却碰了一鼻子灰,脸色顿时一沉,想要发作,但随即转念:“你的‘画骨术’高明至极,鲁鸿儒相中了你,我可不能坏了鲁鸿儒的好事。好吧,既然你要演戏,我便陪着你往下演。我倒要看看,你这幻戏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他想到这里,便开口道:“你说我偷了你的钥匙?这种话可不能乱讲,须有真凭实据才行,否则我大可抓你去巡捕房见官,治你个污蔑诽谤之罪。”
铁傀儡道:“真凭实据就在你的腰上。”
蒋白丁腰间的衣摆略微鼓起,那里挂着一大串钥匙。他拍了拍腰间,响起一连串金属碰撞之声,说道:“我腰上是有不少钥匙,但那都是我自己的,开不了你的什么破烂箱子。”
铁傀儡道:“你腰上共有几把钥匙?”
蒋白丁不知道徐鬼手葫芦里卖什么药,应道:“告诉你也无妨,六把。”他抬起右手,比画了一个“六”的手势。
铁傀儡道:“我的钥匙,此刻就在你腰上。你大可当众数一数,你腰上的钥匙是不是多了一把?”
蒋白丁道:“胡说八道。”说话之时,他却微微皱眉,心里暗暗嘀咕:“我这串钥匙日夜携带,从不离身,难道这瞎子真有本事,能在我神不知鬼不觉之时,将钥匙偷偷挂在我的腰上?呵呵,我不信他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他一边暗想,一边取下腰间的钥匙串,当众点数起来。
眨眼之间,蒋白丁数完了钥匙,仍是六把,不多不少。他松了口气,心想:“这瞎子胡吹大话,险些把我给唬住了。”他瞧着徐鬼手,摇了摇手中的钥匙串,冷笑道:“人人都看见了,我手里这串钥匙统共六把,现在你怎么说?”
徐鬼手肚腹微鼓,同时操控提线,铁傀儡当即张口说道:“数目虽然对了,但这串钥匙之中,有一把可以打开我这口箱子。”
“把戏被拆穿了,你还死咬住不松口。”蒋白丁嘿嘿一笑,“那你想怎样?”
铁傀儡道:“你把钥匙拿来,我一把把试过,必有一把能打开箱子上的锁。”
蒋白丁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收,暗想:“这串钥匙关系重大,除了鲁鸿儒和贵叔,从没经过他人的手。这瞎子突然索要钥匙,莫非别有图谋?”
但他转念又想:“我若是不肯给钥匙,旁人会以为我心怀鬼胎,反而信了这瞎子的话。是了,这瞎子之所以索要钥匙,多半是想拿到钥匙之后,趁机用手法调换其中的一把,将箱子上的锁打开,这样便能成就他的幻戏。”
想到这里,他说道:“好,我可以拿钥匙来开锁,但全程必须我自己来。”
铁傀儡慢慢仰起脑袋,望着徐鬼手,似在等待徐鬼手示意。徐鬼手微微点了点头,铁傀儡便道:“好,倘若有一把钥匙打开了箱子上的锁,那便如何?”
蒋白丁刚才点数钥匙时,便将钥匙一把把地仔细看过了,确信没有被动过手脚。他深信这六把钥匙一定打不开箱子上的锁,应道:“那我便当众承认,是我偷了你的钥匙。嘿嘿,倘若打不开呢?”
这次铁傀儡不再说话,而是徐鬼手开口了,他的声音极为低哑,极为沉缓:“老朽行艺江湖数十载,所学幻戏颇多,其中尤以‘画骨术’最为神妙,据老朽所知,当今幻戏界再没第二人会这门幻戏。倘若你的钥匙打不开这口箱子,老朽便将‘画骨术’的秘诀亲手奉上,算作向你赔罪。”
蒋白丁眼睛一亮,心道:“苦寻你这么久,为的便是‘画骨术’,你肯以‘画骨术’的秘诀作为赌注,那真是再好不过。”立刻应道:“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可别食言。”
徐鬼手道:“决不食言。”声音沉缓,却字字断然。他说话之时,袖口一抖,也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举,总之荡起了一股风,戏台上那支燃烧的蜡烛,一下子熄灭了。
蒋白丁拿起钥匙,大步登上戏台,来到那口上锁的铁箱子前。
现场观众目不转睛地盯着蒋白丁,盯着蒋白丁手里的钥匙,盯着戏台上的铁箱子。秋本久美子已然看入了神,易希川的目光却是来回游移,暗暗奇怪:“刚才那个小个子男人怎么不见了?”原来他关注蒋白丁和徐鬼手的同时,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围在戏台前的观众。他记得那个要求铁傀儡画金条的小个子男人原本一直站在戏台跟前,离阿潘和其他青帮混混很近,此时却没了身影。
他来回扫视了几遍,始终没有瞧见小个子男人身在何处,由此可见,小个子男人十有八九已经离开了戏台片区。小个子男人原本对箱子里是否装有金条极为关心,哪知竟会悄无声息地离开现场,易希川对此颇感疑惑。
铁箱子放在戏台上,蒋白丁自恃身份,不想当众蹲下来开锁,于是大手一挥,阿潘急忙奔上戏台,将铁箱子抱了起来,举在身前。蒋白丁举起钥匙串,拿住其中一把,插向锁孔。
铁箱子上的锁比寻常的锁要大一号,锁孔的尺寸也较大,第一把钥匙轻而易举便插了进去。蒋白丁拧动手指,钥匙却纹丝不动,由此可见这不是开锁的钥匙。
第一把钥匙开锁失败,蒋白丁接着便试第二把钥匙。第二把钥匙也很轻易地插入了锁孔,但依然转动不了。
此后蒋白丁又接连试过了第三把、第四把和第五把钥匙,全都无法开锁。
只剩下最后一把钥匙了。
蒋白丁瞧了一眼徐鬼手,道:“这可是最后一把了。”拿住钥匙,晃了一晃。
徐鬼手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全场观众个个心神紧绷,许多坐着的观众都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蒋白丁手中的钥匙。易希川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来,望着蒋白丁和徐鬼手,猜想着这场幻戏表演可能出现的各种收尾。
蒋白丁将最后一把钥匙插进了锁孔。他的手指稍微一用劲,立刻感受到了阻力,心头顿时一喜,知道最后一把钥匙同样无法开锁。他原本心存一丝担忧,怕徐鬼手的幻戏会在最后时刻出现出人意料的变化,这一下担忧尽消。
他正要发力拧动手指,好让全场观众看个清楚,哪知就在此时,眼前忽然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蒋白丁之所以什么都看不见,是因为戏台上方的两盏电灯同时熄灭。
戏台片区断电了。
不仅戏台片区断电,其他片区同样灯光熄灭,整个大世界一下子陷入了一片漆黑。
黑暗之中,现场观众一阵骚动,四下里嘈杂声不断。
戏台之上,“咚”的一声巨响,蒋白丁已经倒在了地板上。在刚刚陷入漆黑的那一刻,抱着铁箱子站在蒋白丁身前的阿潘,突然直愣愣地向蒋白丁撞了过来。黑暗之中,两人双双倒地。蒋白丁后背着地,受此重重一摔,手里的钥匙被震得脱手飞出。
他听见了钥匙落地的方位,急忙爬起身来,在黑暗中摸索,很快摸到了钥匙。他将钥匙攥在手里,迅速摸数了一遍,仍是六把,当即松了口气,随即便破口大骂阿潘。
阿潘急忙解释,原来灯灭的那一刻,有人在他背后用力地推了一把,他猝不及防,这才向前扑倒,连带着撞倒了蒋白丁。
蒋白丁看不见阿潘的样子,但阿潘向来对他唯命是从,而且听其声音十分惶恐,显然是怕他怪罪,想必这番解释不是在说谎。灯灭之时,戏台上除了他和阿潘,便只有徐鬼手。
“莫非是徐鬼手在捣鬼?”蒋白丁暗暗心道。
忽然之间,一星亮光闪动起来。蒋白丁定睛看去,原来是一支蜡烛。
那只蜡烛位于戏台的中央,原本被徐鬼手挥袖时荡起的风吹灭了,此时不知被谁重新点燃。在蜡烛的光照范围之内,空无人影,唯有一口铁箱子。那口铁箱子原本抱在阿潘的怀里,阿潘摔倒之时,铁箱子也摔离了手,不知被谁捡来放在了戏台的中央。燃烧的蜡烛正是立在铁箱子上。
蒋白丁猜到是徐鬼手在装神弄鬼,立即借助微茫的烛光环顾整个戏台,却瞧不见徐鬼手身在何处。他向观众席望去,满是黑压压的人影,都是观看幻戏的观众,看不清徐鬼手是否混在其中。
更多的光亮出现了,几个大世界的工作人员拿着手电赶到了戏台片区,为客人们照明,以免发生不必要的意外。
光线明亮了起来,蒋白丁仍然看不见徐鬼手身处何地。阿潘带着一群青帮混混在人群之中来回寻找,始终没有发现徐鬼手的踪影。
“这瞎子的幻戏失败了,于是趁乱溜走,免得当众出丑,当真奸猾。”蒋白丁想到徐鬼手的幻戏,视线立刻一转,盯住了戏台中央的铁箱子。他的脸色微微一变,原来铁箱子上虽然挂着锁,可是锁扣不知何时竟已开了。
现场有眼尖的观众,瞧见了铁箱子上的锁已经打开,于是窃声议论起来。这一消息迅速在观众之中传了个遍,人人都把目光投向铁箱子,心里都是一样的想法:“那幻戏师果然没有说谎,蒋白丁的最后一把钥匙当真打开了箱子上的锁。只是不知道这口箱子之中,是不是当真装满了金条?”
蒋白丁听见了四面八方的议论声,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大步走近铁箱子,一只手拿起蜡烛,另一只手取下锁扔在地上,顺手掀起了箱盖,只见箱子里装满了条状的物事。他将蜡烛凑近铁箱子,烛光之下,只见那些条状物事并不是金条,而是一根根木棍。
“好你个徐鬼手,溜走之时,竟然还留了一手来戏弄我。”蒋白丁暗自骂咧。他将一箱子的木棍全都倒在了地上,好让台下的观众看个清楚明白,随即向手下的青帮混混下了命令,立刻四处搜查,务必将徐鬼手抓回来。阿潘立即带领一群青帮混混,拿了几只手电,冲出戏台片区,搜寻徐鬼手去了。
徐鬼手的幻戏结束了,铁箱子里装满了木棍,这样的收尾令观众们大为扫兴。在一片叹息声中,观众们开始退场。
大世界的各个片区都断了电,所有娱乐项目没法再继续营业。观众们退出戏台片区后,和其他片区的客人们一起,纷纷离开了大世界。
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虽然还未尽兴,但黑灯瞎火的大世界没法继续游玩,两人只好跟着人群,一起走出了大世界。
易希川抬眼望去,街道的两旁亮着路灯,周围的建筑都是霓虹璀璨,唯独大世界这一幢建筑断了电。这一点令他略感奇怪。
停在街边的数十辆黄包车迅速被散场的客人们雇走。没有了黄包车,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只好步行。
两人牵着手,散步一般沿街慢行。一块块霓虹灯投下了亮光,两人的影子挨在一起,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一会儿投在了身前,一会儿又藏到了身后。
离大世界越来越远,街道上的行人变得越来越稀少。两人一边漫步,一边聊起了刚才徐鬼手所变的幻戏。
易希川觉得徐鬼手的幻戏太过虎头蛇尾,如此草草收场,连本人也趁乱溜走了,显得颇为奇怪。秋本久美子也是同样的看法,而且她看出了徐鬼手的幻戏虽然号称用神笔画活物,但说到底只是傀儡戏和彩戏法的结合,这与她秋家的“画骨术”全然不同。
易希川讲起了那夜与徐傀儡在废弃厂房的遭遇。经过废弃厂房那一战,他已明白徐鬼手当日在公共租界所变的“画骨术”,不过是依靠骷髅傀儡所变的傀儡戏。他一说到骷髅傀儡,便又忍不住暗自奇怪,心想徐鬼手若是真有其人,那在公共租界和废弃厂房之时,徐傀儡又何必用骷髅傀儡来假扮徐鬼手呢?
易希川忽然念头一动,想到今晚现身的徐鬼手与徐傀儡身高相仿,身形也极为相似,顿时明白了过来,脱口说道:“今晚的徐鬼手,十有八九便是徐傀儡。他易容改装,倒叫人瞧不出来了。”
秋本久美子对徐傀儡假扮徐鬼手一事并不在意。她听易希川讲述了废弃厂房的遭遇,这才明白斋藤骏是如何受了伤,对于易希川拼死救下斋藤骏的举动,不免暗暗感激。但她心绪戚戚,只因废弃厂房乃是当年秋家的祖宅。她幽然一声叹息,轻声说道:“我……我想去秋家看看。”
易希川没有丝毫迟疑,当即应道:“我陪你去。”
两人就地转向,走进了街边一条狭窄的巷道,打算横穿法租界,往位于上海城区内的废弃厂房而去。
巷道里没有路灯,只有两旁高楼窗户洒下的零星亮光,因此昏暗了不少。
就在这条昏暗的巷道里,就在前方一扇窗户洒下的亮光中,一道人影背靠墙壁而立,双手举在胸前,正在把弄着什么东西。瞧见有人来了,那道人影赶忙将双手揣进兜里,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很快。
虽然隔了数丈的距离,光线也颇为昏暗,但易希川还是隐约认出了那人。
“像是那个要求徐鬼手画金条的小个子男人。”易希川心想。
易希川原本就对小个子男人悄无声息离开戏台片区感到疑惑,此时那道像极了小个子男人的人影,见到他和秋本久美子后立刻转身便走,而且走得很快,这令他更加奇怪。
他不作多想,立刻向那道人影追了过去。
见易希川突然追赶,那道人影立即变走为跑,飞奔了起来。或许是心慌意乱,或许是巷道里太过昏暗难以视物,那道人影落脚之时,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坑洼之处,顿时立足不稳,摔翻在地。等到他爬起身时,易希川已经飞步赶到,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果真是你。”近在咫尺,易希川看得清楚,这人的确是那个小个子男人。
小个子男人面有慌乱之色,道:“我不认识你……快放手!”
小个子男人想要挣脱,易希川立刻加大了手劲。易希川的手臂力道极大,虽然在表演“油锅捞物”时受了烫伤,但对付小个子男人已是绰绰有余。小个子男人忍受不了突然加大的力道,顿时“哎哟”叫痛。
直到这时,后面的秋本久美子才追了上来。
“你这人真是奇怪,”易希川道,“为什么见了我们就跑?”
小个子男人道:“你们才奇怪,我又不认识你们,干……干什么抓住我?”
易希川见小个子男人虽然一只手被擒住,另一只手却仍旧揣在衣兜里,显然是在藏掖什么东西。他说道:“你不认识我们,我们却认得你。刚才戏台上的幻戏还没变完,你怎么就偷偷溜走了?你就不想要箱子里的金条吗?”
话音一落,易希川右手依旧抓紧小个子男人不放,左手却一把抓住对方揣在衣兜里的手,猛地往外一拽。
只听几声清脆的响声,有东西从小个子男人的衣兜里掉了出来,掉落在地上,竟是好几根金条。
小个子男人又惊又急,可是无论他怎么挣扎,始终挣脱不了易希川的抓拿。
易希川瞧见地上的金条,顿时明白了过来。“这些金条,是那个幻戏师给你的?老实交代,你和那个幻戏师是什么关系?”
小个子男人道:“什么狗屁幻戏师?你再不放手,我就喊人了。”
易希川道:“你前脚离开戏台片区,后脚大世界就断了电,我还一直纳闷,现在算是明白了,大世界突然断电,是你动的手脚吧。”
小个子男人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快放开我!”
易希川道:“好,你不肯对我说实话,那我现在就抓你回大世界,交给青帮的人处置。”说着便将小个子男人的手臂反拧过来,拽着他往回走。
大世界是青帮头领黄金荣的地盘,胆敢得罪大世界的人,一旦被青帮的人抓住,轻则暴揍一顿头破血流,重则剁手断脚甚至丢掉性命,总之绝不会有好下场。
小个子男人面有惊吓之色,急忙改口:“小爷,别、别……有话好说,我……我说实话,我说实话!”
易希川停住了脚步,道:“那就快说,你和那个幻戏师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对徐傀儡的来历和动向极为关心。徐傀儡不但本事厉害,而且行踪诡秘,他和双鱼与之结下了梁子,若能摸清徐傀儡的底细,自然没有坏处。
小个子男人道:“我压根不认识那个幻戏师,我和他没有半点儿关系。”
“那你为什么和他串通了变幻戏?”易希川伸脚踢了踢地上的金条。
“他叫我配合他变戏法,再偷偷剪断大世界的电线,说事成之后会给我五根金条作为酬劳。”小个子男人瞧着地上的金条,眼睛里冒着精光,“这可是黄金啊!他便是叫我杀人放火,叫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照做不误。”
“这么说,你既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大世界变幻戏?”易希川道。
“你问的这些,我真的全都不知道。”小个子男人道。
易希川道:“那他给了你金条后,去了哪里?”
小个子男人道:“我只看见他往南边的小街去了,至于他去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大世界南边的小街?那是去往上海城区的方向。徐傀儡到底要做什么?他花了五根金条,就为了在大世界的戏台片区变一场幻戏?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易希川越往深处想,越觉得疑惑。
他看了一眼秋本久美子,但秋本久美子脸色平静,显然在知道徐傀儡的“画骨术”和秋家毫无关系后,便对徐傀儡的事不再关心了。
易希川想弄清楚徐傀儡的底细,只可惜小个子男人对徐傀儡一无所知,他无法再从小个子男人这里得到更多的信息。他放开了手,道:“你走吧。你今晚断了大世界的电,那便是得罪了青帮,往后好自为之。”
小个子男人原本以为易希川是想抢他的金条,没想到易希川问了几个问题后,如此轻易便放了他。他喜出望外,生怕易希川改变主意,急忙捡起地上的金条,慌慌张张地跑掉了。
小个子男人去远后,易希川才摇了摇头,叹道:“徐傀儡神出鬼没,行事古怪,他到底想做什么,我真是想不明白。”
秋本久美子握住了易希川的手:“别想那么多了,我们走吧。”
易希川迈开脚步,与秋本久美子并肩而行,心里却忍不住暗想:“徐傀儡站在戏台上时,两只眼睛看起来已经瞎了,不知是当真如此,还是他假装的。倘若他的眼睛真的瞎了,想必是那晚被师妹毒瞎的,说不定他有什么歹毒诡计,会对师妹不利。师妹是为了救我才这么做,徐傀儡若是敢加害师妹,我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
走出巷道后,迎面是一条还算宽阔的街道。易希川记得废弃厂房的方位,于是带着秋本久美子穿过街道,准备转入另一条巷子。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有两道人影疾奔而来,是两个日本武士。
这两个日本武士竟是奉了斋藤骏的命令,四处寻找秋本久美子的踪迹,一直寻到了深夜,正好望见了从巷道里走出来的秋本久美子。秋本久美子虽然换掉了和服,但两个日本武士还是认出了她,于是追了过来。
易希川易容改装较多,两个日本武士没有认出他,见他抓着秋本久美子的手,当即一把推开他,将秋本久美子护在身后。两个日本武士拔刀出鞘,冷眼瞪着易希川,目光中大有敌意。
秋本久美子急忙用日语叫道:“住手!”
两个日本武士没有攻击易希川,但也没有收刀。其中一个日本武士盯着易希川,问道:“小姐,这个支那人冒犯了你,杀不杀?”
“他没有冒犯我。”秋本久美子道,“我已经叫你们住手了,快把刀放下。”
两个日本武士仍未收刀,但脚底下退了一步,不再对易希川逼得那么紧。先前说话的日本武士道:“小姐,大人在国术馆等你,我们这就护送你回去。”
秋本久美子道:“我很安全,你们不用护送我,我晚些时候会自己回国术馆。”
那日本武士道:“大人有过吩咐,一定要我们找到你,护送你回国术馆。小姐的话,请恕我们不能遵从。”
秋本久美子面露为难之色,抬眼望向易希川。
易希川听不懂秋本久美子和日本武士的日语对话,但从秋本久美子的神色变化,他也算明白了个大概。他径直踏步上前,丝毫不理会日本武士的阻拦,拉起秋本久美子的手:“久美子,我们走。”
两个日本武士立即抢步上前,挡住易希川的去路,抬起刀锋,冰冷的刀尖对准了易希川,喝道:“放开小姐!”
易希川听不懂日语,即便听懂了也会充耳不闻,牵着秋本久美子的手便往旁边迈步。
两个日本武士一声喝骂,同时出手,刀尖向易希川刺来。
易希川生怕秋本久美子被误伤,急忙松开秋本久美子的手,弓腰斜蹿,从两把刀之间的缝隙闪了过去。他没有武器在身,却丝毫不惧,转身上前,要以一敌二,空手对付两个日本武士。
秋本久美子知道易希川脚伤未愈,手又在和斯莱迪尼比拼时受了烫伤,一旦和两个日本武士动手,极有可能会再次受伤,急忙冲上前去,挡在易希川的身前,用日语向两个日本武士说道:“你们住手,我跟你们回去!”
两个日本武士暂且停手,没有继续攻击易希川。
秋本久美子转过身来看着易希川,说道:“师父还在国术馆等着我,我今晚就不去秋家了,以后若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去吧。”
易希川心中不舍,但秋本久美子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强求。他说道:“罗慕寒认定我们杀了罗盖穹,今晚他报仇不成,一定还会再来。没有我在身边,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秋本久美子轻轻“嗯”了一声,继而脸色微红,低下了头,说道:“今晚我过得很开心。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好好养伤,不要轻易和别人动手。看到你受伤,我心里会……会很难过。”
说完这话,她急急忙忙地转过了身。两个日本武士立即来到她的左右,护着她往巷子里走去。
易希川听了秋本久美子临别前的叮嘱,心里一阵甜蜜,可是看着秋本久美子离开,却又一阵伤感。
他的心绪汹涌起伏,忽然望着秋本久美子的背影,大声说道:“久美子,你等着我,等万国魔术大赛结束了,我便登门拜访你师父,向他提亲!”
秋本久美子一下子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她冲易希川一笑,又轻轻咬着嘴唇,点了点头,这才跟随两个日本武士,往巷子里去了。
望着秋本久美子渐渐走远,到最后看不见了,易希川仍旧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