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冲出顺风铺子,直冲上了马,勒着马原地转了四五圈。
诸侍卫内侍见他面色惨白,神情极其不对,急忙扑上前拉住马,“二爷,要回宫吗?”
“回。”二皇子胡乱答了句,乱抖着缰绳,冲着顺风铺子就要直冲上去。
侍卫见他明显神思错乱,紧抓着缰绳,骑上马,紧挨在二皇子侧前,引着二皇子的马往前。
其余几个侍卫,拱卫在四周,以防坐在马上,摇摇欲坠的二皇子从马上摔下来。
小厮们在外围清开一条路,诸人提心吊胆,护卫着二皇子,径直回宫。
二皇子在东华门外下了马,被护卫围侍在中间,浑浑噩噩进了宫门,仰头看着眼前辉煌威严的宫殿。
金灿的夕阳照在同样金灿的琉璃瓦上,金灿的光芒刺进二皇子眼里,把他从浑噩中惊醒过来。
二皇子推开诸内侍,直奔垂福宫。
一口气冲到垂福宫门口,二皇子看着宫门匾额上金字红底的知福惜福四个大字,像被刺了眼一般,眼睛眯起,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二皇子再次仰头,呆呆看着那四个鎏金大字。
知福,惜福,谁的福?
侍立在垂福宫门口的老内侍看着脸色青白,失魂落魄的二皇子,看着他失了魂一般盯着匾额,提着心,小心的招呼道:“二爷?”
二皇子根本没听到。
老内侍更害怕了,正要上前一步,再叫一声,二皇子突然迈步,擦过他,直冲进去。
“二爷!二爷来了!”两个老内侍吓了一跳,急忙提高声音,往里通传。
二皇子直冲进皇上日常起居的东偏殿。
东偏殿内,皇上歪在榻上,厌烦无比的看着手里的汤药,沈贤妃侧身坐到他旁边,托着一小碟蜜饯。
二皇子直冲进去,皇上和沈贤妃都吓了一跳。
“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皇上恼怒的呵责了一句,看着二皇子青白的脸,直瞪瞪的眼神,立刻关切问道。
“是谁生了我?是她们中的哪一个?你真把她们都杀了?我的,”二皇子喉咙猛的哽住,“生母,我的兄弟姐妹,我……你杀了多少人?还有你!”
皇上眼睛圆瞪,手一抖,汤药碗砸在了腿上。
沈娘娘脸色雪白,直直瞪着二皇子,僵直在那里。
“你们,是真的了?
怪不得,你那么怕鬼,你怎么下得去手?你!你们!你们杀了多少人?六个?五个孩子?你连自己的骨肉也不放过吗?你们……”二皇子腿一软,扑跪在地上,放声嚎啕。
“混帐东西!”皇上顺手抄起扣在腿上的药碗,砸在二皇子头上。
“皇上!”沈娘娘扑上去拦那只碗,手里的碟子咣的砸在地上。
药碗砸在二皇子额头,二皇子后仰,又前扑过来,“她们是怎么死的?砸死的吗?你这个屠夫!你们!恶魔!你们怎么狠得下心,下得去手?
那么多人!
那些女孩儿,那么从人!你连自己的儿女都下得去手!你怎么下得去手!你怎么下得去手啊!”
二皇子伏在地上,以手捶地,嚎啕大哭。
“滚!”皇上气的脸色铁青。
“把他擡到厢房,二爷撞客了,点上安息香,让他睡一会儿。”沈贤妃急急的吩咐道。
侍立在殿内的女使,急急上前,浑身颤抖的架起二皇子,用力往外拖。
她们,只怕都活不成了。
“去查!是谁告诉他的!去查!去给朕杀……”
“皇上!”沈贤妃急急打断了皇上的愤怒,声色俱厉,“不要再杀人了,不能再杀了!够了!够了!他已经知道了,再杀,他也知道了,不要再杀人了!”
沈贤妃连急带气,一口气呛住,咳的直不起身。
皇上的暴怒被沈贤妃截住,一只手用力按着沈贤妃的后背,那口怒气堵在胸口喉咙间,堵得说不出话,只拼命的用力,要把那口气抽上来。
“皇上!”沈贤妃一阵猛咳过去,擡头看着憋的脸色青灰的皇上,一声惊叫。
皇上猛一口气缓过来,往前扑倒,吐出一大口鲜血。
“来人,快叫太医!快!”沈贤妃厉声尖叫。
……………………
李桑柔坐在顺风速递铺子后面,看着河那一边的皇城,看着太阳落下去,看着月亮升上来。
铺子咣的被人推开,李桑柔转头看向身后。
顾晞大步流星,直冲进来。
李桑柔坐着没动。
“老二是怎么回事?”顾晞站到李桑柔面前,拧眉问道。
“什么怎么回事?”李桑柔仰头看着顾晞,反问了一句。
“像是中了邪,说他从你这里出去就像是中了邪,阿玥说老二到你这儿看鬼来了?他见了什么鬼了?”顾晞简直不敢相信。
老二确实像是中了邪见了鬼一般,可他是皇子,未来的君上,潜龙!百邪不侵,什么鬼能把他邪祟成那样?
笑话儿一样!
李桑柔看着顾晞,没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这不是小事!”顾晞脸色发青。
“你真不知道吗?”李桑柔眼睛微眯。
“我知道什么?你到底捅出了什么事?”顾晞紧拧着眉,烦躁的揉着太阳穴。
宫里已经乱成一团,皇上时晕时醒,沈贤妃青灰着脸,一言不发,老二失魂落魄,也是一句话不说,只不停的以头跄地,跄的额头青肿渗血。
“坐下说吧,你太高大,这么看着你说话,太累。”李桑柔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顾晞拎了把椅子过来,坐到李桑柔旁边。
“先章皇后嫁进景龙门那座潜邸前,应该是老睿亲王给皇上和你父亲订下章家和文家这两门亲事之前,沈娘娘正怀着胎,七八个月了,为了和章家结亲,沈娘娘怀的这个孩子,被硬生生推了下来。”
“这我知道,不是推下来的,是小产了。”顾晞看着李桑柔,心微微提起。
她这起手,就极不一般。
“小产,嗯,确实是小产了。
先章皇后嫁进潜邸的时候,沈娘娘还病着,不吉利,就搬到了阳武县外的庄子里。
刚搬到庄子里,沈娘娘就求医问药,找到阳武县一个姓石的药婆,石药婆不是姓石,她一辈子没嫁人,都说她是石女,就称她石药婆。
石药婆很精药理医术,特别擅长治妇科,下身肿烂这样的病。
八个月的胎儿被硬生生推下来,沈娘娘下身,自然是又肿又烂,伤得极重。
石药婆在那座皇庄里住了一个来月,天天给沈娘娘熏蒸浴洗,一个月后,眼瞧着明显见好,石药婆就留下方子,离开了庄子。
两天后,石药婆淹死在城外一个小水坑里。”
李桑柔的话顿住,叹了口气。
顾晞紧紧抿着嘴,看着李桑柔,等她往下说。
“皇上登基前一年或是前两年,曾经南下,从扬州折往西,再往北,外出巡查过一回。
这都是有档可查的,是吧?你能查到,我查不到。
他这一趟巡查,带回了六个书香门第,学问品性都极好,聪慧美丽的小娘子,带进了阳武县城外的那座皇庄。”
顾晞眼睛瞪大了。
“京城有位擅长画仕女图的江都县士子,他说他画仕女图,是因为他姐姐失踪,死活不知,他学画,是为了把姐姐画出来,好寻找他姐姐。
他姐姐就是其中一位,是当年,被皇上带走的第一位小娘子。”
顾晞直直瞪着李桑柔。
她说的士子画仕女图的事,他知道,文诚和他说过:李大当家看中了人家画的仕女图!
她那个时候就在查了?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是什么人?
“六位小娘子,应该都怀了胎,临产的时候,从阳武县请了六个稳婆,当然,这六个稳婆离开皇庄后,很快,都这样那样,都死了。
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但凡做过,必有痕迹,我找到了这些痕迹,至于是哪些痕迹,我不能告诉你,告诉了你,说不定又要死人,我不能对不起她们。
我确实很早就留意这件事了,为什么会留意这样的事儿呢?
是因为,那个湛泸,她的主人养她,是为了杀孙洲。
在安庆府,也失踪了一位小娘子,是在孙洲的夫人大宴宾客时,失踪的,孙洲夫妻出面,说那小娘子和他内侄私奔了。
这个借口太傻,太不经查,所以,叶家那位,就认定是孙洲夫妻害死了那位小娘子,打算杀了孙洲夫妻报仇。
我留心看了一阵子,觉得不像是孙洲夫妻。
因为孙洲谨慎细致,律己极严,不是个看到漂亮女人,就全凭冲动理智全无的。
我就对这件事纳闷上了,是什么人,能让孙洲夫妻这样的人,当年就做到了府尹,现在更是坐到了尚书位置上,这样儿的一对夫妻,主动出面,承下这样后患无穷的丑事。
能把孙洲夫妻驱使的甘之若饴的人,是谁呢?
我就开始留意这件事,后来,在那场文会,看到了那位士子的姐姐,那位士子画姐姐画的极好,形神俱备,活灵活现。
江都县和安庆府的两位小娘子,长得很像。”
李桑柔叹了口气。
“后来,我进了宫,见到了沈娘娘,看到沈娘娘,我仿佛看到了老了二十年的那两位小娘子。
原本,我已经把这件事抛到九宵云外,这不是我该多嘴多管的事儿,也与我无关。
可是,金毛死了,柳家灭了门。”
“你外出两个多月,就是为了查这件事?”顾晞不敢置信的看着李桑柔。
“对。”李桑柔干脆点头。
顾晞擡手捂在脸上,片刻,擡头看着李桑柔,“那下一步呢?你要干什么?”
“你大哥只是瘸了腿,不是不能当皇帝。
他当皇帝,对齐国,对迫在眼前的大战,对你,都更好,对不对?
他肯定也很想当这个皇帝,你也很想他来当这个皇帝,是不是?
要是二爷当了皇帝,你和你大哥,天天对着二爷那么位凡事拎不清又心软成一滩稀泥的皇上,实在令人暴躁。
你大哥当了皇帝之后,我要杀了沈贺父子,无故杀人,得偿命。”
“你这是在跟我要报酬?你闹出这么大的祸事,难道你还觉得你做的事,是能要报酬的?”顾晞瞪着李桑柔,简直不知道拿出什么表情才好。
“我做了件利国利你的事,要一点公道而已。”李桑柔微笑看着顾晞。
顾晞看着李桑柔,沉默良久,俯身往前,“你做的这件事,往最小了说,也是窥探皇家,你知道窥探皇家是什么罪?要怎么处置?”
李桑柔看着顾晞,微笑摊手。
“你突然失踪的时候,大哥很就很担心,我也很担心,你果然掀出了大事。”顾晞说着话,站起来。
李桑柔没动,仰头看着低头看着她的顾晞。
顾晞低头看着她,片刻,一声长叹,转身就走。
……………………
夜色中的垂福宫,总算从惊慌杂乱中安静下来。
皇上半坐半躺在暖榻上,看着侧身坐在他旁边的沈贤妃,擡了擡手指,“让她们都退下,咱们说说话儿。”
“嗯。”沈贤妃擡手屏退诸使女。
“你面色不好。唉,你不该拦着朕,不要怕杀人。”皇上气息低弱。
“杀的太多了,不要再杀了,当年,是不得已,现在,不用再杀了,不能再杀了。
再说,杀了,又有什么用呢?”沈贤妃低低叹了口气。“老二的脾气禀性,你最知道,多愁善感,什么都不忍心,从小就那样。他既然知道了。”
沈贤妃的话顿住,再次叹气,“别说他那样的脾气,就是我,当初知道老二的来历,我都不敢抱他,不敢看他。”沈贤妃声音微抖。
皇上冷哼了一声。
“算了。原本,他那样的脾气,就不适合。”沈贤妃声音低低。
“朕答应过你,答应过你父亲,朕……”
“皇上。”沈贤妃抓住皇上的手,打断了皇上的话,“皇上还记得吧,二哥走的时候,我大病了一场,后来是大哥,五哥,一直到三哥走的时候,我已经……”
沈贤妃喉咙微哽,“再后来,那个孩子,被推下来,其实,推下来的时候,我心里挺轻松的。
怀着孩子的时候,我总做噩梦,梦见那孩子正跑着跳着笑着,转眼就死在我怀里,那份撕心裂肺。”
沈贤妃的话微哽,“实在不想再有一回了。
后来,没有了那个孩子,那几年,我真是很轻松,很自在,我就想,这样最好。
以后,除了皇上,再没有让我牵心挂肚的人了,我再也不会牵心挂肚、撕心裂肺了。
以后,我就跟着皇上,安安心心的侍候皇上,这样最好。”
“唉,可朕这病,朕要走了,朕熬不了多久了。”皇上握着沈贤妃的手,心痛难忍。
“您放心,我能好好儿的。
老二心软重情,再怎么,他是我养大的,情份在这儿呢,他不会对我不好。
老大,您说过,是个极难得的,都好得很。”沈贤妃露出丝微笑。“当年,咱们多难。
我记得您跟我说过一回,您说:咱们要是能活到想活着就活着的时候,能安安心心活着,哪怕只有一年两年,您都知足了。
现在,咱们安安心心的活着,活了二十多年了,我知足得很。”
“唉。”皇上一声长叹,闭眼往后,靠进靠枕里,两滴眼泪,慢慢流下来。
……………………
整个十月,从宫城到皇城,都极为压抑,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桑柔每天在炒米巷和铺子之间来往,安安静静的坐在她那间速递铺里,沏茶喝茶,算帐对帐,耐心等着那座宫城里的变化。
……………………
十一月中,关于皇上病情的谕告,和立储君的旨意,同一天发了出来。
潘定江亲自赶到董家报坊,看着排版,看着立刻印出来,再赶到顺风速递铺,看着赶紧递送出去。
这一份极其特别的朝报,要立刻发送出去,以最快的方式,递送到大齐各个地方。
皇上的病越来越重。
早朝从时而废朝,到断断续续,到最近几乎不再早朝,皇城的诸人,从早朝上,都已经对皇上的病心知肚明。
立储,是早就想到的了。
可这储君,竟然不是二爷,竟然是残疾的大爷!
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立储,这件原本在众人意料之中的事,在旨意出来时,却成了最出乎意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