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先生第一眼看见那个女孩时,恍惚觉得有点眼熟。
女孩看上去十岁左右,瘦小苍白的身子仿佛随时可能被风吹倒,最为显眼的是,她的右眼缠绕着一层绷带。
罗先生很快否决了自己可能认识这个小女孩的想法,拎着公文包绕过小女孩打算离开。
“爸爸。”身后忽然传来怯弱的声音。
罗先生僵在原地,慢慢回过头,看见刚刚那个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女孩正紧跟在自己身后,楚楚可怜的拉着自己的衣角,小声唤道:“爸爸,你不记得我了吗?”
“你是?”罗先生脸上仍然带着不解。
“我是花实啊,爸爸。”女孩弯起嘴角笑,看上去像个真正的孩童。
罗先生倒退几步,难以置信的瞪视着面前的女孩,掌心冒出层层冷汗。
他记得花实这个名字。
是十二年前被他生生抛弃的那个前妻与奸夫生的女儿。
他曾经用心爱过他们母女,付出了全部的心血想让她们幸福,可所有的美好与幸福,却在得知前妻与奸夫的事情后功亏一篑。
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前妻。
更无法再和颜悦色的面对那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
尽管,那并不是她的错。
于是那一年,他不顾她们母女的苦苦哀求,带着儿子决绝的离开了。
从此再也没见过她们,生生与她们断了联系,组建了新的家庭。虽然偶尔也会想起她们,责备自己那时的做法太过惨绝,但那一点点愧疚心,很快就会眼前的幸福埋没。
人总是这样,不管以前做过什么,经历过什么,只要现在过得好,就无暇去管那些过往了。
罗先生怔愣的看着面前这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声音打着颤:“你不可能是花实。花实现在至少得有二十岁了,你不可能是她。”
女孩唯一的那只眼睛流下眼泪:“爸爸,你怎么可以不认我呢?”
掩埋在内心深处的罪恶感被生生揭开,就算再不相信眼前的女孩是花实,罗先生也做不到将她抛下,想到最近妻子正好在外出差,罗先生将女孩带回了自己家。
“这是爸爸现在的家吗?”女孩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观察着周围的摆设。
罗先生放了杯果汁在女孩面前,说:“现在你可以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要冒充花实了吗?”
“我就是花实啊,爸爸。”女孩的眼睛再度泛起泪光。
罗先生头疼的扶额。
“妈妈死了喔。”女孩轻声说,“十二年前,在去找爸爸的路上,被车撞死了。”
罗先生身形一震,刚离婚那阵子,前妻几乎天天打电话骚扰他,他不得已换了号码,原以为以前妻的性子一定不是闹自杀就是闹到他家门口,没想到居然自此彻底跟前妻断了联系。
他以为前妻是开窍了,想通了。
却从来没想过,她没来找自己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她已经死了。
“妈妈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里,任我怎么哭喊都没有反应,直到一个叔叔走到我面前,温柔地摸着我的头,对我说,跟叔叔回家好不好?”女孩语气毫无波澜,像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那个叔叔看上去跟爸爸你差不多大,他温柔的声音让我想起了爸爸,于是就乖乖跟着他回家了。”
“起初他对我很好,买一大堆洋娃娃和花裙子给我,还亲自做饭给我吃。可是某一天早上,当我从睡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正被关在一个地下室的笼子里。四周很黑很黑,看不见任何事物,我不停地哭,害怕的浑身都在颤抖。那个叔叔开始往我身上注射各种各样的药,五颜六色的液体流进我的身体里,我浑身上下每一处细胞都撕心裂肺的痛。”
“然后,叔叔摘走了我的右眼。”
女孩缓缓解开右眼的绷带,露出空洞的眼窝。罗先生倒吸一口冷气。
“一年又一年过去,我一直被关在那个笼子里,从未出去过,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做实验。渐渐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居然不再生长,而是永远停留在了十岁时的模样。直到我在一个好心人的帮助下逃出来,身体也依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生长迹象。”
“我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怪物。”
“不,你不是怪物。”罗先生猛地扑上去抱住花实,哑着嗓子说,“你是我的宝贝女儿。”
“爸爸。”花实开心地笑起来,“你终于肯认我了。”
罗先生发自心底的愧疚。
那年他强行带着儿子离开她们母女,让年幼的儿子对自己怀恨在心,一直吵着要回到妈妈和妹妹那儿,在他娶了新的妻子,生下小女儿后,儿子更是叛逆到了极点,对自己和妻子从没有过好脸色,不是冷嘲热讽就是沉默以对,当他试探着想说服儿子带刚学会走路的妹妹出去玩时,儿子更是打翻了饭碗厉声道:“她不是我妹妹!我的妹妹只有花实一个人!”
儿子工作后,就再也没回过家。
罗先生愧对儿子,更愧对花实。
尽管花实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可从她出生那天起自己便一直陪在她身旁,看着她从咿呀学语到背着小书包一蹦一跳的走在上学的路上。她清脆响亮的唤自己爸爸,将满分的成绩单举起来给他看,眨巴着两只大眼睛等待自己的夸奖。偶尔空闲时,他还会带着花实跟儿子去游乐园,左手牵着花实,右手牵着儿子,花实走累了,他便弯下腰将她抱起来,花实开心地在自己怀里张开双臂,银铃般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我要飞了!爸爸带我飞了!”
那时的情景,罗先生曾以为自己早就统统忘光了。
原来所有过往都藏在心底深处,只是从未被揭开来过罢了。
现在再补救的话,还来得及吧?
只要等妻子出差回来,耐心的跟她商量一下,她应该会接纳花实吧?
在外工作的儿子要是知道花实回来了,一定会更高兴吧,说不定会就此跟自己化干戈为玉帛。
罗先生很高兴,亲自下厨为花实熬了红豆粥,看着花实大口大口喝粥的样子,他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直到小女儿罗静突然放学回家。
“爸爸,她是谁?”罗静看着怯生生躲在罗先生背后的花实,问。
“她叫花实,是爸爸前妻的女儿,花实的母亲去世了,花实没人照顾,以后会跟我们一起住。”
罗先生草草解释了一番,罗静似懂非懂的没再多说什么。
罗静是个懂事的孩子,她聪明乖巧,从不跟父母顶嘴。
所以尽管对那个叫花实的小女孩十分好奇,她还是懂事的选择了不去过问。
罗先生对女儿的体贴十分感动,放开花实,走向罗静,接过她手上的书包,柔声说:“晚饭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做。”
“三明治!”罗静从小就喜欢吃罗先生亲手做的三明治。
“你啊,吃了这么多年,还没吃腻么?”罗先生宠溺的摸摸罗静的头,进了厨房。
花实看了会儿面前已经冷掉的红豆粥,转头冲罗静轻轻笑了笑:“你好,以后请多多指教喔。”
“……彼此彼此。”罗静礼貌地回应,目光始终落在对方右眼的绷带上。这个奇怪的女孩方才在罗先生面前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现在的她,身上却散发着一种令罗静感到战栗的气场。她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罗静,嘴角的笑容充满恶意。
不会的,一定是自己的错觉。罗静在心里安慰自己。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鬼头而已。
没什么好怕的。
晚上罗先生安排花实睡在了罗静房间,乖巧的罗静并没有拒绝。
那晚的罗先生一直沉浸在喜悦中,两个女儿能够和睦共处,让他心满意足,接下来只要搞定妻子,就可以打电话给儿子,让他回家跟花实团聚了。
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一家五口,每天生活在欢声笑语中,享尽天伦之乐。
尽管花实的身体因为长期的变态实验产生了生长障碍,但他相信,现代的医学科技如此发达,一定可以治好她的,就算治不好,他也愿意一辈子养着她,再不济也还有儿子,儿子从小就很宠花实这个妹妹,相信他一定比自己更加疼惜花实。
第二天是礼拜天,罗静不用上学,罗先生也不用上班。
罗先生睡到了十点多钟才醒来。
是被一阵特殊的肉香味熏醒的。
罗先生下床走出卧室,看见花实小小的身子正在厨房忙碌。
“你在干嘛,花实?”罗先生打着呵欠问。
“熬汤喔。”花实举着锅勺冲罗先生灿烂的笑。
“你还会熬汤?”话一出口罗先生便后悔了,虽然花实的身体看上去只有十岁,其实真实年龄已经二十几岁了,会做饭也正常。
罗先生转移话题道:“昨晚睡得好吗?小静还没起床?”
花实没有回答,而是盛了碗汤,小心翼翼地端到罗先生面前,说:“爸爸,喝喝看。”
罗先生接过碗,坐到了沙发上,打开电视,一勺一勺的喝了起来。
花实依偎在罗先生身旁,期待地问:“怎么样?”
虽然味道有点怪,但罗先生并没有提出异议,竖起拇指给予花实夸赞:“很好喝!”
“那我以后天天给爸爸熬汤喝好不好?”花实撒娇道。
“好好好。”罗先生满足地笑了,牙齿忽然咬上一个硬物。
大概是骨头吧。
罗先生毫无在意的吐出口中的硬物,却发现那是一截指甲。
“啊,没有拔除干净呢。”花实捏起那截指甲,皱了皱眉头。
“那是什么?”罗先生的声音有点颤抖。
“你认为呢,爸爸?”花实嘴角带着诡异的弧度,令罗先生毛骨悚然。
罗先生颤着手用勺子拨了拨碗里的汤,一只人类的小拇指赫然出现在眼前。
盛着汤的碗猛地摔碎在地,罗先生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哀嚎,跌跌撞撞的奔向罗静的卧室。
推开门,一阵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腔,罗先生强忍着作呕的冲动,一步一步踏进去,看见罗静正一动不动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她的身上全是伤口全是血,左胳膊被硬生生割走了。
想到方才自己喝的汤就是用那条左胳膊熬出来,罗先生膝盖一软,跪坐在到处是血的地板上,克制不住的干呕起来。
“那可是我花了一夜的时间,费了好大劲才切开的喔。”花实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我小心翼翼地放轻动作,生怕把爸爸你吵醒,打扰你休息呢。”
为什么。
为什么!?
罗先生剧烈颤抖着,他张开嘴,喉咙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爸爸,”花实上前抱住罗先生,附在他耳边温柔的低语,“你的女儿只有我一个就够了。”
“能被你的摸头的人只有我,能吃你做的三明治的人只有我,能被你称为宝贝女儿的人只有我。”
“能与你度过余生的人只有我。”
花实突然想起了什么,改口道:“不对,还有哥哥。”
“怪物。”
花实困惑地问:“刚刚是你在说话吗,爸爸?”
罗先生大力推开她,颤声说:“怪物。”
灿烂的笑容僵在脸上,花实面无表情地看着罗先生。
“怪物!”
“杀人犯!”
“为什么你当初没跟你妈一起被车撞死!?”
“我要杀了你!”
“杀了你!”
花实感到自己的脖颈被死死勒住,她看着面前这个面目狰狞的男人,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爸爸,昨天晚上,你为什么没有问我,那个把我捡回家的叔叔为什么偏偏在我身上做实验呢?”
失去理智的罗先生完全没听见花实在说什么,他用尽浑身的力气去掐住那个细软的脖颈。
“因为,我本身就是个怪物喔。”
“并不是长期的实验把我变成了怪物。”
“而是,从一开始,我就是个怪物。”
花实温柔地注视着罗先生的眼睛,瞳孔有一瞬变成了耀眼的红。
“怎么样?”傅金端起红茶品了一口,随口问一旁的少女。
“什么怎么样?”花实趴在窗边看着一望无际的蓝天。
“昨天你不是去见你父亲了么,感觉如何?”傅金弯起嘴角。
“非常——”花实拖长声音道,“幸福。”
嗯,非常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一些看不懂的读者看完这一章应该都能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