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泼。
向猜躲在站台内,正在翘首等待着下一趟公交车。
周围白茫茫一片,雨丝连成帷幕,向猜隔着那层帷幕在远观这个世界。一时间,他有些分不清,他究竟是舞台上的演员,还是舞台下的观众了。
就在这时,一辆银灰色家庭式SUV停了公交站台旁,副驾驶座的车窗摇下,探出了一个满脸正经的小脑袋。
“大哥哥,上车吧,别淋病了!我们送你回家。”
小男孩看上去也就七、八岁大,没有同龄孩子口齿不清的毛病,普通话字正腔圆,带着一种小大人的架势。
向猜觉得他很可爱,笑着回答:“谢谢,我等公交车就好。”
“前面堵车了!”小男孩拿出手机,娴熟地调出导航,指着地图上红彤彤的路线图说,“你就算再等半小时也等不来车的!”
“……”向猜想,这难道是什么黑车拉客的新手段吗?派出一个伶牙俐齿的小朋友,专门在路上捡他这样孤零零的可怜虫?
可他今天出门没带钱包,只在公交卡套里塞了五十元应急。这里距离他们学校可有十几公里,若是打黑车回去,这点钱也不知道够不够……
车子的主人像是看出了他在犹豫什么,车窗又往下摇了摇,一张成熟英俊的面孔出现在向猜的视线中。
“……上车吧。”谈一鸣微微擡了擡下颌,“不会把你卖了的。”
只是一刹那的眼神接触,向猜就像是全身触电一样,原本被大雨浇得透心凉的身体突然涌上了一股热意。
那种感觉,是羞耻,是尴尬,还有一些他暂时无法分辨的感情。
他没想过自己会在最狼狈的时候遇到谈一鸣,他身体湿淋淋的,心里也湿淋淋的。哪里像小天鹅,明明是一只落汤鸡。
他有些慌乱地低下头,眼睛瞟到后车座上那层柔软的羊毛坐垫,忙说:“不用了。我衣服都湿透了,把你后面的坐垫弄湿就不好了。”
哪想到他话还没说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男孩居然仗着身材瘦小,直接从前排座椅中间的缝隙里挤过去,一屁股坐到了后排。
男孩大方地拍拍副驾驶座:“前面没坐垫,你可以坐前面呀!”
向猜:“……”
谈一鸣:“……”
谈一鸣从里面打开车门,车内热气涌出,吹散了阴雨天的寒冷。
“上来吧。”男人的声音穿透层层雨雾,抵达了他的耳畔,“猜猜,我送你回家。”
如此温暖,如此温柔。
在五年前第一次听到男人声音时,向猜就无法拒绝他声音里的温柔。
于是,向猜就这样晕头晕脑地上了车。
这阵暴雨下得很急。向猜刚刚一直站在雨中,只觉得有些凉,等到他钻入温暖的车内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冷。
他打了个寒颤,下一秒,一条泛着香气的空调毯就披在了他身上。
“擦擦吧,别感冒了。”谈一鸣说,“现在车里只有空调毯,你将就一下。”
向猜故作淡定地应了声,把脑袋整个扎进了毯子里。
毯子上有一股好闻的香气,像是柔和的阳光,又有点像是波光粼粼的海洋——向猜回忆起之前在节目录制现场,那个幸运观众所描述的谈一鸣怀抱的味道,向猜想,她闻到的是不是就是这股香气呢?
他擡头张望,发现香气来源是车内的熏香。小小一瓶淡蓝色的液体贴在出风口上,随着车子的行驶,液体在瓶中晃啊晃,逐渐挥发四散。
于是,空调毯染上了这股香气,谈一鸣的怀抱染上了这股香气……现在,向猜的发梢也染上了。
向猜尽量把身上滴答不停的雨水擦干净,可最终还是打湿了座椅。
“车子的干洗费我会付的。”他现在早就不是每个月只有一百块生活费的小可怜了,他的生活不再捉襟见肘,提起付账两个字他可以把腰板挺得直直的。
“行了。”谈一鸣用毯子围住他的身体,好笑地说,“小朋友还没出校门呢,和我谈什么钱啊?”
“……”向猜已经想不起来,他有多久没被人当成过小朋友了。
这五年里,他成长得太快,也蜕变得太快了。当大家把视线落在他身上时,他已经是值得信赖的班长、是当之无愧的男一号、也是感情里的引导者了。
向猜定了定神,坚持道:“亲兄弟明算账。”
“可这又不是什么需要AA的账单。”谈一鸣说,“我有车,看到你被雨淋湿了,想顺路送你回学校——这只是一件举手之劳的事情,你一定要和我算这么清楚吗?”
向猜被问的哑口无言。
坐在后排的凡凡没有插嘴大人们的话题,他继续摆弄着手机,点开屏幕上的王者荣耀,认真操控英雄。
手机里传来一声浑厚的“KILL”,凡凡拿下一枚人头。
谈一鸣问向猜:“你一个人来看音乐剧?”
向猜答:“不是,和我男朋友还有他的几个朋友一起来的。”
“那他怎么没送你,让你一个人赶公交车?”
后排,凡凡拿下了第二颗人头,手机里又传出了一声“doublekill”。
向猜被那声“doublekill”弄得心烦意乱,他说:“满川和他兄弟们还有事,我们就分开走了。”
谈一鸣随便点点头,没有细问小情侣之间的事情。
谈一鸣把向猜的学校地址输进导航里,车轮滑过雨幕,拐上了高架桥。
因为车窗紧闭,车子里闷闷的,除了后排凡凡的手机里传出的游戏音效以外,再无其他动静。
向猜掏出手机,只不过一会儿没看手机,屏幕上就被岑满川关心的话语填满了。
岑老师:猜猜,你上车了吗?
岑老师:你没被雨淋到吧?
岑老师:早知道我就不和那帮龟孙吃什么海底捞了,应该先送你回学校。
岑老师:怎么半天没回话,不会手机又没电了吧?
岑老师:你那手机电池太不顶用了,要不咱俩换个手机吧。
向猜轻轻抿住嘴唇。
guess:稍微淋到点雨,已经上车了。
guess:手机还是别换了,我这手机带不动游戏,你没法和你朋友吃鸡。
岑老师:那你回去多喝热水,别感冒了啊。
岑老师:车上有座吗?
向猜侧头看了眼正在开车的谈一鸣。
他想告诉岑满川,他没有坐公交车,他遇到了谈老师,谈老师可以顺路把他捎回学校。
可是突然间,他觉得很累很累,累到不想说那么多话了。
于是,他只回了两个字。
guess:有座。
岑老师:恩恩那就行哈!
岑老师:那个……对不起哈。
岑老师:老高和大腿他们就是性子有点直,绝对不是对你有意见。
岑老师:他们以前没看过音乐剧,第一次看有点没看懂,所以才中途溜走的。
岑老师:我本来想着一起吃顿火锅,给你们互相介绍介绍。
岑老师:没想到你们学校突然有事,叫你回去。
其实学校没事——只是现在的向猜,确实无法平心静气地面对岑满川,所以随口说了这么一个理由。好在岑满川很直,直到听不出这是向猜的借口。
他们两人交往将近三个月,感情一直很和睦,没有吵过一次架。
向猜在校园里见过很多吵架的情侣。他们是愤怒的、歇斯底里的,伴随着眼泪和大吼大叫。
向猜无法想象自己在岑满川面前也变成那副丑陋的模样,所以在他意识到自己因为岑满川的话感到难过与生气时,向猜主动避开了他。
岑老师:你别生他们气哈。
guess:没关系。
岑老师:嘿嘿嘿,爱你。
岑满川发来一只狗狗的表情包,是一只笑得灿烂、嘴里还叼着红玫瑰的金毛犬。
向猜回了一个天鹅展翅的表情,然后这段对话就这样默默结束了。
后座上,凡凡的手机里传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triplekill”。
谈一鸣通过后视镜看了凡凡一眼,忽然开口问:“凡凡,我刚才就想问你。为什么你的手机是苹果最新款?现在的小学难道允许学生带手机吗?”
“我上课不拿手机的,只是下课玩。”凡凡连头也没擡,“至于为什么是苹果最新款,这事你应该问我妈。她总是喜新厌旧,买了个拍照漂亮的安卓机,就把苹果淘汰给我了。”
“……”谈一鸣更奇怪了,“正常来讲,你妈淘汰的手机不应该给你爸吗?你爸那手机都卡得不行了。”
“班主叔叔,你搞错了。”凡凡淡定地说,“我妈淘汰的手机给我,我淘汰的给我姥姥,我姥姥淘汰的给我姥爷,我姥爷淘汰的才给我爸……”
家庭里的食物链可见一斑。
谈一鸣倒吸一口冷气,喃喃道:“只听说婚姻是坟墓,看来生了孩子之后就是挫骨扬灰啊。”
支着耳朵偷听的向猜噗嗤笑了。
刚刚还有些沉闷的车内气氛,忽然活了过来。
感谢这段插曲,向猜暂时忘掉了不快,好奇地问谈一鸣:“这个小朋友是你亲戚吗?”
谈一鸣摇头:“不是,你还记得孤雁吧?这是孤雁的儿子,小名叫凡凡。”
“孤雁?”向猜当然记得他。他听过的第一个广播剧就是孤雁和望青云配的,那是他头一次接触男人之间的爱情。后来,他还因为孤雁和望青云有CP楼有些隐隐吃醋,但很快就发现只是他自己脑补太多……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现在还能听到这个名字。“你们现在还有联系?”
“当然有。”谈一鸣挑眉,“他现在是我们工作室的配音导演,偶尔也配音。”
“那凡凡为什么叫你班主啊?我以为只有戏剧圈这么叫。”
谈一鸣点点头:“你还真猜对了。咱们国内的第一批配音演员,其实都是从话剧行业出来的。话剧行业沿袭了戏剧传统,会管一个班子的主事人称为‘班主’。这群老配音演员们把这个习惯带到了配音圈,我们这些年轻人就跟着这么叫了。”
“‘年轻人’?”向猜意有所指地重复这几个字。
“小朋友,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瞧不起三十岁的人。”谈一鸣腾出右手,本想敲敲向猜的脑袋,但在落下的一刹那他把手收了回来。
指尖蹭着男孩的发丝落下,落在了向猜的肩膀上,带着一股别扭的、生硬的、直男才会有的哥哥对弟弟式的亲昵。
他转移话题:“你们呢,音乐剧圈不这么叫?”
向猜摇头:“我们不这么叫。我们只有导演和制片人,其实这两个都算班主,一个负责排戏,一个负责花钱。”
这么一看,还是谈班主辛苦一些,毕竟他负担着几十口人的生计问题,既要管戏,又要管钱。
两人聊了很多,只不过这次谈论的话题和在肯德基那晚的不同。
那一次,他们是失散多年的网友,聊的是彼此的生活。
而这次,他们则是聊艺术、聊工作、聊对行业的担忧、聊对未来的期望。
以及,所有成年人都绕不过的话题——贫穷。
“开公司就是表面光鲜。”谈一鸣从来没和任何一个圈外人说过这些话,可向猜就像是开启他内心秘密的一把钥匙,他们只是肩并肩坐着,谈一鸣就不由自主地把那些事情都说给他听。“你知道吗,大部分的影视公司,50%的预算给大牌演员,40%的预算分给前期投入,而配音、配乐、后期剪辑一起分剩下的10%。可是这点钱,影视公司还经常一拖拖很久不结。”
“那咱们正好相反。”向猜耸耸肩,“你们是尾款遥遥无期,我们是手里攥着空头支票——音乐剧演员入组是拿不到任何报酬的,只有等一部戏排完,登上舞台了,再以每一场多少钱结算。一部戏要排多久?两个月、三个月、五个月都有可能。但是能演多久?五十场属于命好、一百场就要去寺庙还愿了。”
两人聊到最后,居然同时叹了声“哎”。
他们一愣,紧接着又同时大笑起来。
坐在后排的凡凡想,成年人可真奇怪,为什么这么无聊的话题,他们居然还能笑得这么开心呢?
谈一鸣说:“讨生活不容易,我现在每个月光是房贷就要还五位数。”
向猜气道:“喂,你这明明是在秀!我一个月连演二十场,才能拿到五位数。”
谈一鸣见小朋友气鼓鼓地样子,觉得很有趣。
“我那房子挺大的,次卧一直空着,还有个小飘窗。我打算过段时间问问中介,挂牌找个合租室友,但又担心中介胡乱招人。”
“确实得谨慎一些。”向猜赞同道,“现在黑中介是挺多的,我最近要毕业了,也在找房。华城的房子太贵了,再也没有像学校宿舍那样又便宜又好的住宿条件了。”
沉迷游戏的凡凡忽然从手机里擡起头,好奇问道——“你们一个找房东,一个在找房客,你们为什么不住一起啊?”
谈一鸣:“……”
向猜:“……”
刚刚还轻松愉快的谈话忽然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里。
车厢寂静。
过了许久,两人同时开口。
“那个……我其实和我同学说好了要合租一个两室一厅。”
“我家里偶尔会来些亲戚朋友,仔细想想,客房要租出去了不太方便。”
“……”
“……”
凡凡再一次被手机里的战局拉进游戏中,他不甚在意扔下一句:“哦,那就算了吧。”
——那就,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