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就连空气都因为高温产生了扭曲。
这里没有蝉鸣,只有马路上拥挤的汽车发出交织在一起的鸣笛声。
突突车穿梭在林立的高楼阴影之下,它们呼啸而过时,可以听到后座里那些磕嗨了的白人游客发出极不正常的笑声。
这里是T国首都,M市。
位于北纬十三度,永夏。
它是佛教之都,富饶之地,时尚之处,花开之谷。
它是罪恶之城。
……
“好啦,今天只剩下最后一个景点na!”秦曼滑动手机,兴高采烈地计划起接下来的行程。
她们刚刚走出百丽宫购物中心。
室内空调太足,冷得像冰窟,而室外阳光毒辣,晒得秦曼紧急补了一层高倍数防晒霜。
在她抹防晒时,宋语冰安静站在一旁,当个称职的旅游搭子,替她拿着她今日血拼后的战利品。
宋语冰垂眸看向自己,数个品牌纸袋挂在身上,把她装饰的像一颗奢侈的圣诞树。
最为显眼的就是最大的那只橙色纸袋,那是以高傲着称的奢侈品牌,规矩繁多,顾客为了买一只包,必须先买一些古怪的摆件、盘子、抱枕、乃至垃圾箱。
宋语冰一直无法理解闺蜜秦曼对奢侈品的狂热,就像她也不理解,为什么秦曼总喜欢把调色盘穿在身上。
补完防晒后,满血复活的秦曼又一次提起了接下来的行程。
“你确定还要去吗?”宋语冰不是在抱怨,而是在陈述,“不要忘了这里不是中国,咱们两个女人拿着这么多奢侈品袋子走在马路上,就是飞车党眼里的活靶子。现在咱们要做的是赶快回酒店收拾行李,想办法把你买的这些包包和衣服装进去。”
天气炎热,宋语冰说话的语气冷冷淡淡的,惯来没什么起伏。
宋语冰是个极利落的女人。
她穿着极其简单,挎包谨慎地背在胸口。一头及肩发不染不烫,热了就随便用抓夹夹起。
她也没有化妆,只戴了一副墨镜,遮住眼底的疏离与警敏。
秦曼一直觉得,她能和宋语冰成为闺蜜,多亏了十年前读大学时自己的“死缠烂打”,才让她们的友情延续至今。
秦曼早就习惯了宋语冰的说话风格,她笑嘻嘻地从宋语冰手里接过自己的购物袋,说:“咱们今晚的飞机就要回国了,当然要在临走前打卡一下这里最着名的佛像——四面佛!”
T国是佛教之国,几乎全民信教,在首都M城各条大街小巷,随处可见佛龛,其中最有名、也是最灵验的就是位于首都市中心的四面佛。
顾名思义,四面佛共有四张脸孔,分别代表健康、家庭、爱情、事业,即使它只是一个占地面积不足百平的小小佛龛,依旧香火鼎沸,每日慕名前来的游客几乎要把巷口堵塞。
宋语冰不信这些,游览国内名山大川时,虽然也会去寺庙看看,但她极少拜佛。
拜佛之人都是有求之人,她无所求,自然无所拜。
但是秦曼不一样,她想求的太多了,她想求升职加薪,求父母健康,求自己不要再遇到渣男……所以她不仅要拜,还要拜个大的!
“什么叫拜个大的?”宋语冰不解。
“就是请‘神女’跳舞啦。”秦曼兴致勃勃地给她科普,“当地人拜佛,除了要供奉鲜花、大象雕塑以外,还要请‘神女’跳舞。神女是由虔诚的女性舞者装扮而成,最低是请四人小队,若是有钱,还能请八人、十人、二十人!上不封顶na!”
她们时间所剩不多,秦曼伸手拦了一辆突突车。当地司机经常载客,一见她们是中国人面孔,立刻切换到中文频道,磕磕绊绊地问他们去哪里。
从百丽宫到四面佛其实只有不到一公里,但天气太热秦曼实在走不动了,打车不值当,她想坐突突车还能吹吹风,也要不了多少钱。
哪想到了目的地后,司机居然狮子大开口,短短一公里的路就要收他们两百株!
秦曼是个暴脾气,撸起袖子就想和对方吵架,但宋语冰瞥了一眼周围的环境,立刻一手拉住秦曼,一手从胸前的挎包里掏出两百株,扔到了突突车上。
突突车司机喜笑颜开地接过钱,说了句油腔滑调的“考昆卡”(谢谢),他牙齿污黄,门牙还缺了一块,实在倒人胃口。
直到突突车开走后,秦曼还是满肚子火气:“语冰,你刚才干嘛拉我?一公里就敢收两百株,这可是四十块人民币啊,够我吃多少个烤苕皮了!”
宋语冰语气还是淡淡的:“首先,咱们的第一任务是拜佛,尽早拜完才能去赶飞机,不要横生枝节浪费时间;其次,这里是十字路口,到处都是车,如果上升到肢体冲突,很容易出意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猜那些在路边等活儿的司机,有多少和他是一伙的?如果咱们拒绝付钱,他们就会立刻围上来。”
秦曼小心看了一圈,果然看到不远处的街角还有不少突突车,司机们黝黑的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盯着她臂弯里的四五个奢侈品纸袋。
她的火气一下散了,只觉得后怕。
天铁从头顶经过,发出轰隆隆的声响,秦曼赶忙挽住宋语冰的胳臂,讨好道:“咱们还是赶快进去拜佛吧。你说的对,早拜完,早些离开。”
四面佛是一座开放式的庙宇。说是庙宇也不准确,在这片不足百平的空地中央,四面佛的神像端坐在佛龛之中,四张脸孔看向四方,表情似嗔似喜。
人声鼎沸。
在四面佛前的小广场上,一队盛装打扮的“神女”舞动起身体,赤脚踩着节拍,向神献上她们的忠诚。
空气中的味道复杂,游客身上的香水味和汗味,缭绕在佛龛周围的香火味,还有不远处的马路上汽车排气筒喷泻出的味道……宋语冰微微皱了皱眉头,并不愿过去凑热闹。
她找了个角落站好,替秦曼拿着那些奢侈品纸袋。
过了许久,秦曼才端着两个大盘子找到她,盘子里堆满了用针线穿起来的香花串,散发出阵阵幽香。
这里太吵了,宋语冰提高声音,问她:“你要请神女跳舞吗?”
“没时间了!”秦曼也提高音量回答她,“工作人员说,有人包下了所有神女,要跳整整一小时呢!若是等她们跳完就太晚了,只能献花了!”
宋语冰安慰她:“献花也不错。”
秦曼把一盘花递到她面前:“这是你的。”
“我的?”宋语冰摇头,“我不用。”
“哎呀,听我的,你别犟!”秦曼碎碎念,十分操心地说,“听说T国的佛很灵的,你事业这么不顺,当然要多拜拜!!你说你写得这么好,和你同期的那些作者,哪个不是版权卖的飞起,赚钱赚到手软啊?只有你,好不容易卖了一部影视剧版权,拍完了,结果女主爆了黑料,剧都压着不能播!我要是你啊,我就全国巡回磕头许愿,让菩萨保佑你的剧早日播出na!”
宋语冰忽然问:“你信那些黑料?”
“我也不想相信啊,可是铁证如山na。”秦曼叹口气,“我本来挺喜欢夏婵的,长得漂亮不说,而且不是‘九漏鱼’,名牌大学的法学毕业,她粉丝最爱吹:‘如果姐姐不是被星探发掘进入娱乐圈,现在一定是一名优秀的律师!’……我看过她拿新人演技奖之后的几个采访,记者提的问题刁钻死了,她回答的还那么好,我当时就觉得,这小姑娘脑子真是灵光。后来她官宣出演你的剧,给我高兴坏了!”
明明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谁能想到,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
有人匿名爆料,夏婵私底下极爱耍大牌,稍有不如意,就会扇助理耳光,甚至曾在采访时向记者泼咖啡!
这样的惊天大瓜,刚开始网友们当然不信,但爆料者陆续拿出了视频、音频等证据,还有曾经和夏婵合作过的工作人员实名指控她的语言虐待……
就这样,夏婵从一名才貌双全的演技新星,变成了一个臭名昭着的虐待狂。
想起那些铺天盖地的爆料,秦曼越说越郁闷:“这么多证据,夏婵的经纪公司一声不吭,连个声明都不肯发,这不就是发现根本洗白不了,躺平认嘲了吗?”
夏婵的名声臭了。
她的粉丝无比失望,资方对她避之不及,连带着她拍摄的剧集,也无法如期上映。
秦曼当然站在宋语冰这一头,大肆控诉夏婵“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宋语冰轻轻嗯了一声。
巨大的托盘里,黄色的万寿菊与白色的茉莉花被针线串起,又被祈祷者虔诚地供奉在神像前。
宋语冰无法拒绝闺蜜的好意,她吃力地扛着那几个大购物袋,学着周围人群的模样,把花捧在手心。
她身边的亲朋好友——甚至她的读者——都认定,宋语冰因为小说改编影视化不顺利,才会一蹶不振,就连即将出版的新作也突然叫停。
连带着,他们也怨上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夏婵。
宋语冰装作正在许愿的样子,闭上了眼睛。
可即使合上眼,夏日的阳光隔着眼皮,依旧烫得她眼球发痛。
就在这时,她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惊呼:“语冰你快看,那人是不是夏婵啊?”
宋语冰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睁开眼,被刺目的阳光晃了一下。她揉了揉眼睛,向着秦曼手指的方向看去。
庄严端和的音乐回荡在四面佛周围,批着金色纱衣的神女们踩着节拍,向佛像献上崇敬的舞蹈。
而在神女的舞步之间,有个单薄纤瘦的身影穿着一袭白裙,虔诚地跪倒在地。
那个女生微垂着头,双手合十并在胸口。
她一头青丝用一根发簪盘起,露出纤细宛如花枝一样的颈子,好似轻轻一碰就会折断。
即使她不施粉黛,即使她孤身一人没有助理环绕,即使这里是异国他乡。
但宋语冰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是夏婵。
她确实是夏婵。
那个丑闻缠身的夏婵。
闭着眼的夏婵冥冥之中好像感受到了另一人的目光,擡眸看了过来。
在这一刹那,她与她的视线隔着人群、佛像、神女、香火、和燥热至极的夏日,就这样轻轻撞在了一起。
……
宋语冰睁开眼,猛的掀开被子坐起了身。
酒店房间的梳妆台前,秦曼正在小心翼翼地贴睫毛。宋语冰突然起身的动静吓到了她,她的手一抖,假睫毛贴在了下眼皮上。
“语冰,你起来就起来吧,怎么弄这么大的动静,吓死我了。”秦曼从梳妆台前回身看她,开玩笑道,“看来你今天生物钟失常了啊,平常都是你起得比我早,今天我都化了好久妆了,你才醒。”
宋语冰觉得头有些痛,她好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里的一切都如此清晰,像是她亲身经历的一样。
她揉了揉太阳穴,看向闺蜜,问她:“你怎么起这么早?”
“不早啦,这都九点了!咱们今晚的飞机回国,今天还有最后两个行程,一定要抓紧时间跑完!”
宋语冰问:“什么行程?”
秦曼晃了晃手里的散粉刷,说:“第一个行程,你陪我去一趟百丽宫购物中心,我要疯狂shopping!第二个行程,咱们要去拜四面佛!”
“……”宋语冰沉默了。
“怎么不说话?”秦曼不解。
“没什么。”
宋语冰不知道要如何解释。
因为这和她梦里发生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