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申申被他一路拽到楼下。
“你轻点!”她说。
南臻终于憋不住了,“周申申你脑子呢?!酒量本来就差还喝这么多!还交杯酒你玩儿得挺新鲜啊我晚来一步你是不是要进洞房了?!”
南臻一通咆哮,周申申愣愣地看着他,仿佛此刻才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她踮起脚一手挽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四目相对,申申笑眯眯地对他说——
“关你屁事。”
“啪——”南臻脑中的理智之弦断了,全身的血都往脑门冲,想把这女的一巴掌拍死。
恰逢一阵冷风吹过,吹得周申申头疼欲裂,她胃里翻江倒海作势要吐,南臻嫌弃地将她一把推开。申申撞到树上吐得胆汁都快出来了,难受得要死,缓过气来撑着膝盖对南臻气若游丝地说:“我、我要水……”
南臻一扭头,冷漠道:“关我屁事。”
吐完过后她酒彻底醒了,擡头哀怨地看南臻,南臻继续不为所动,她强撑着自己去找小卖部,南臻在她身后不紧不慢保持距离地跟着。她买了水和纸,大爷看她可怜,还给她烧了壶热水。
申申喝了热水,胃里暖暖的,终于重回人间。
狗男人有屁用,还不如小卖部的大爷呢。
南臻还是那副对她爱理不理的样子,申申气也没消,但转念一想既然来都来了,对他说:“你等会儿。”
申申拿出手机给彭彭发短信,要他把公司钥匙给她,彭彭说好。等了一会儿下来送钥匙的却是丁满。
“谢谢,我有东西落公司里了。”申申接过钥匙。
“没事,明天你早点去开门就行。”他看申申面色惨白,有些担忧地说,“你要不要吃点胃药?我家里有。”
申申摇头:“不用。”
南臻抱着手,眼神极不友好地上下把他扫射了一遍,他气场本就强,丁满被他压得不敢再说话转头就溜。
申申看着他的背影说:“我同事丁满,刚才那个胖胖的叫彭彭。”
南臻继续冷漠脸,根本不接她的梗。
申申带着南臻去公司,把箱子推出来还给他。
“你拿回去,我不要,”她没好气地说,“你们顶流太吓人了,分手费都是这种规模的吗?”
“是我精准扶贫。”南臻冷哼。
这人是狗吧,不会说人话。
南臻看了看周围,问:“这是哪?”
“我公司。”
南臻诧异地扬眉。申申解释道,“我回老家了,在这个公司上班,做广告。”
这下南臻真的说不出话了,他震惊地看着申申,好半天才问:“你认真的?”
申申耸耸肩:“是啊,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你不做编剧了?”南臻再次确认。
申申想要迅速结束这个话题,斩钉截铁地回:“不做了,
“为什么?”
“不喜欢。”她有点心虚,不敢直视南臻的眼睛。
“你再说一遍?”
“不喜欢。”
“你再说一遍?”南臻目光冷凌地重复,他在逼她,要把她堵到死角。
周申申退无可退,用虚张声势地愤怒冲南臻吼:“你以为编剧好当吗!这个圈子烂透了!我一个人没背景没靠山在外面谁都可以欺负我!我不想再被欺负了不行吗?!我害怕了不可以吗!”
她还是那个习惯,架还没开始吵眼泪就先飙出来,她恶狠狠地一把将眼泪抹掉。她没有经过思考吼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她有太多委屈恐惧和愤怒,都憋在心里,这些日子她一直自己扛,寄希望于时间可以治愈一切,然而时间不会治愈人,时间只会让人心变得越来越坚硬,越来越麻木。可是,对写作的人来说,最可怕的不是人心破碎,最可怕的是人心变成石头啊。作家需要一颗柔软敏感的心,他们的灵魂是干净的,也容易受伤,饱受痛苦的折磨,被血泪浸泡过后永恒绽放。
南臻显得惊讶,这个要救王子的女骑士,他以为她是不会怕的。没有人知道,在无波无澜的表面下,她的灵魂被日日拉扯着,就快崩溃了。
南臻知道自己来晚了,又一次。他拼命克制自己想要将她揉进怀里的冲动,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我给你钱是让你去请最好的律师,去打官司,把属于你的东西夺回来,再不济你自己投资,把你想要的电影拍出来。想想你当初是怎么说的——你喜欢做编剧,写作是你唯一幸福的事,你怎么舍得扔了它?”
说到这里,他环顾一圈,这是什么鬼地方,龙大图文?!这里不应该是周申申的归宿,绝对不是,南臻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他越说越气,“可是这些日子你在干吗?告老还乡了吗?还做广告?!”南臻仿佛听到天方夜谭,“你真他妈想得出来!”
周申申被南臻骂得红耳赤无处遁形。
“你以为你是谁啊!”她歇斯底里地回击,“我爱干什么干什么关你屁事!去你大爷给我滚!”
“那你干吗舔着脸叫我过来!”
“是你自己要来的!”
“对!我他妈疯了才会替你操心!”
他们失控地大吼着,不肯认输,都想要盖住对方的气焰,恨不得扑上去撕咬。别说和南臻,周申申这辈子都没跟人这样有来有回地吵过架,她人生第一次毫无顾虑地,彻底地宣泄心底的不堪和愤懑,话语间的图穷匕见刀刃相向,畅快极了。
南臻看她的神色包含了太多隐忍的情感,复杂得让她琢磨不透,她也没空琢磨,南臻身上的味道和他的呼吸全方位地都笼罩了她。方才竭尽全力的争吵让他们累得气喘吁吁,申申感觉有一种莫名的张力在他们之间角逐,两人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呼吸交错,视线之中似有火光。南臻额前凌乱的头发显得他特别狼狈,欲望与脆弱在他胸中翻涌,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向申申的嘴唇。申申眼中似乎在渴望什么,南臻喘着粗气,低头微微张嘴,她下意识地迎了上去……
一阵敲门声把他们惊醒,公寓管理员站在门口。
“我听到声音过来看看,”他拿着手电筒惊讶,“没事吧?”
南臻理了理衣服退后一步。
申申低头:“没事。”
办公室里只剩下周申申一个人,静谧中她靠在墙上胸前上下起伏,回想最后那一幕,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
我刚刚……是在期待他吻我吗?
可是他好像真的想吻我!
疯了吧?!
混乱中南臻又回来了,申申慌忙把手放下故作镇定。南臻走到她面前,冷冷地说:“送我回去。”
这他妈就很尴尬了。
周申申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按亮,3点25分。不知道是不是喝了太多酒的缘故,她心绪始终不宁,盯着墙上黑点的失眠到现在。身旁的蒋厉萍睡得正熟,申申从床上起来,蹑手蹑脚地关上门。
她心跳如雷,只开了一盏台灯,很像小时候半夜爬起来补作业,心惊胆战怕被妈妈发现。客厅沙发上扔了一个圣诞帽,申申抱着电脑在沙发一角坐下,手里握着那个她一直随身带着却不敢打开看的U盘。
她深吸一口气,将U盘插进电脑,“噔咚——”电脑发出识别新文件的提示音,她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她猜测里面是爸爸录给她的视频,他们十年没见了,她不知道爸爸如今是什么样。
她心跳如雷,打开文件夹,却惊讶地发现里面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圣诞节这天,易束导演出席了一场在电影学院举办的交流会。整个礼堂人满为患,几乎所有学生都来了,人人都想来膜拜这位国宝级的大导演。
易束由人搀扶着上台,外界传言此时他已身患重症。他的人生远比电影精彩——出生世家,父母兄长都是为现代电影奠定基石的大人物,而他却被称为豪门逆子,消失了整整十六年,没人知道他去哪了。他真正活跃在电影圈的时间只有十年,这十年里,他透支着生命,用天才的想象力为影史留下一部又一部不朽的传奇。无人不爱戴他,无人不敬重他。
与他的成就与名气相反,易束却是个低调腼腆的中年人。他坐在台上,侧耳认真听每个人的提问,微微笑着,眼睛清澈赤诚。
“导演,您拍电影的初衷是什么?”
易束手里握着一张手帕,时不时的擦擦汗。他说话慢慢吞吞,每次开口前总会思考很久。
“因为……许多事情讲出来别人不信,我就只好揉碎了藏在电影里面。”
“您个人最喜欢的一部电影是什么?”
这这个问题他答得很快,几乎毫不犹豫:“《天堂电影院》。”
台下的人一脸迷茫,都没有听说过。
易束挠挠头:“是我年轻时看的,那是一部非常非常非常伟大的电影。”
一个女生举手站起来:“易导,我们都知道您刚出道时拍的东西非常尖锐,您中间在影坛消失了很长时间,后来回归就变得……”
女生犹豫了一会儿,在斟酌用词。
易束拿起话筒幽默地问:“洗心革面?”
台下人哄笑。
女生也笑了:“不是,我是想说……您开始在电影中讨论家庭关系、人文伦理,变得温情脉脉,跟原来的风格完全不同,我想知道这中间您的心境是如何发生变化的?”
易束听完,低头想了很久,笑得腼腆赧然,他说:“也许是做了人家丈夫和父亲吧,需要稳重起来。”
他说得很认真,而全场的人都只当他说了一个笑话。
众做周知,易束导演一生为电影殚精竭力,至今未婚。
最后一个问题——
“您的每一部电影里都会出现16这个数字,有时候是门牌号,有时候是主角穿的球衣号,有时候是日期……这个彩蛋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这也是许多人都关心的。
易束身体非常虚弱,他咳得厉害,有人想上台带他离开,他摆摆手表示无碍。
他用手帕擦擦汗,重新拿起话筒,吃力地笑着说:“因为……它与众不同。”
蒋厉萍一觉醒来,发现周申申没在床上。
窗外天光乍泄,晨间的鸟儿在瓦片间啄食。周申申抱着电脑坐在沙发的一角,一动不动,她带着耳机,专注地看电脑。
“你在干吗?”
“看电影。”她目不转睛地答。
“你一夜没睡?”蒋厉萍惊讶。
周申申点点头。
“疯了!你今天不上班了?”
蒋厉萍走上前正欲合上电脑,周申申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屏幕,用不容抗拒的语气说:“妈,你别动,它对我很重要。”
蒋厉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周申申此刻神情专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谁都无法打扰,像极了当年的周子杨。蒋厉萍心中隐隐震动,她愣了半晌,心疼地说,“那……那你总得吃早饭啊。”
这个U盘里有七部电影,片头无一例外地都写着:
导演:易束。
在周申申小的时候,她常和爸爸玩一个游戏——寻找电影里的彩蛋。
彩蛋是导演和观众的默契,只有非常热衷的人才会看懂导演暗藏的心思。
比方说,在《教父》里面,一旦画面里出现橘子,就代表有人会死;《搏击俱乐部》里几乎每一个镜头里都有一个星巴克的杯子;希区柯克爱在自己的电影里神出鬼没,但从没有一句台词……
爸爸永远都比她厉害一点,在申申一筹莫展时,又会给她一些线索让她自己去发现。
周申申在看爸爸导演的电影时,发现他也在给她线索。
——在酒吧里有个一闪而过的黑影,那是周申申童年时最爱的蝙蝠侠;一个知名作家叫幽梦兰,这个名字是周申申中二时期给自己取的笔名;主角驾驶一辆破旧的福美来亡命天涯,这是他们家买的第一辆车;还有主角在打电话,身后的电视里播广告,主妇看着凌乱的房间怒骂老公出工不出力,以前家里大扫除,妈妈总用这句话骂他们父女俩……
而16这个数字在每一部电影里都会出现。
她的生日是9月16日,爸爸曾经说过,因为她的出生,让每个月的16号变得与众不同。
这样的细节有太多太多,周申申找得应接不暇。她的童年,他们一起生活的过往,每一帧每一幕,爸爸都替她藏在了电影里,只有她能看懂。
这些,是爸爸留给她的彩蛋。
周申申又哭又笑,她以为爸爸给她留的是遗言才不敢去看,她差点忘了,她的爸爸是全世界最浪漫的男人。爸爸一个字都不必说,一切思念与亏欠都在电影里,他的女儿会明白。
杨德昌说,电影发明后,人类的生命至少了延长了三倍。这个世界有太多我们不了解的人和无法经历的事。电影就是一条河流,数以万计的生命化作光影在我们面前流动,我们有幸凝视,坐在河岸边找寻找共鸣,那一刻我们才知道自己不是孤独的。
幸好还有电影。
周申申仿佛经历了许多段人生,合上电脑,她活动着僵直的身体走到阳台,天已经黑了,今夜星光闪烁,她擡头,看到满天繁星。
与此同时,在宇宙的另一端,周子杨也在仰望星空。
2001年11月19日,那年周申申七岁,遇上狮子座流星雨史无前例地大爆发。周子杨的单位安排他去外地出差,申申撅着小嘴不高兴:“下次一起看流星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那天夜里申申和妈妈来到江边,周围挤满了来看流星的人,冷风瑟瑟,妈妈从包里拿出围巾给她系上。不知是谁第一个惊叫出声,一颗流星像闪电一样从地平面划过夜空,很快更多的流星接踵而来,人们欢呼尖叫着。妈妈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递给申申。
爸爸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拿着电话兴奋地大叫:“爸!你在看吗!”
“在看啊,”他笑着问,“许愿了吗?”
“许了!”
“你妈妈呢?”
“妈妈也许了!”
周申申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年许下了什么心愿,她只记得,在那个银蛇飞舞的夜晚,她看着闪耀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天而降,爸爸在电话里告诉她:“无论我们身处何处,只要擡头,爸爸和你看见的都是同一片星空。”
周申申不知道,这句话成了周子杨往后人生里唯一的藉慰。在那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他孤独地擡起头,不知道该看向何方,他只知道,在这数不尽的星云中,有一颗的星星他曾去过,那里住着他的家人。
他仿佛只是出了一趟远门,晨雾中春桃满枝,他满心欢喜,因为知道家人在等他。可是他迷路了,站在密林的深处日复一日期盼浓雾散尽,然而他已时日无多,再也等不到那一天。
女儿,请你原谅我。
原谅爸爸没有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