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个对着电脑枯坐的夜里,周申申曾经想,写作的意义是什么?
她觉得写作不是外化现实,而是应该告诉大家何为正确,她想写那些让人笑中带泪,看过后心中充溢着温暖与感动的故事。
所以在她的笔下,正义终将战胜邪恶,好人凭借善良与勇气化险为夷,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自小就相信这些,她在光明灿烂的彩虹桥上朝着它们努力飞奔,忽然一下踩空天崩地陷,她眼见自己心中的“正确”一个一个摔碎,脚下是万丈高空,她如同希腊神话里的伊卡洛斯,从天空徒然坠落。
周申申猛地吓醒,她大汗淋漓狼狈地急促呼吸,牙齿不住地哆嗦,窗帘拉得只剩下一丝缝,房间里黑压压的,令人窒息。
从杨老师家回来申申倒头就睡,有一回醒来,窗帘缝隙中透进来的一束光照在墙壁上形成一块明亮的三角,她盯着那一束光,看着它逐渐变淡直至消失不见,她闭上眼,眼角的泪痕还没有干。肚子很饿,可申申不想动,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她翻了个身将头埋进被子又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是被门铃声吵醒的,申申躺在床上不想理会,她在这里无牵无挂,没什么人会上门找她,除了外卖就是快递。可按门铃的人锲而不舍,周申申只好挣扎着从上床爬起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脚步虚乏头重脚轻,一路都在耳鸣,开门的一瞬间阳光倾泻进来,刺得她根本睁不开眼。
门外的陆远昶正在打电话,听到开门声诧异地回头。
周申申的目光在他脸上犹疑停留,她现在脑子反应极慢:“我在做梦?”
陆远昶说:“很遗憾,不是的。”
申申低头看看自己,明白了他为什么说很遗憾。
她头发油腻,脸部浮肿,脏得能搓泥,眼角还挂着眼屎,睡衣上的汗干了变臭,闷在家里睡觉太久没通风,房间里有股浑浊的气味。
遗憾到想死。
陆远昶没让她尴尬太久,他微微欠身说:“抱歉,是我打扰了。”
“您怎么来了?”
“南臻又好几天没回家,我来看看他在不在你这里。”
“没在。”申申摇头。
“真的?”陆远昶挑眉,显然不信。
“不信你进来看。”申申转身回屋,她现在浑身没劲,迫切需要坐下来歇口气。
陆远昶犹豫了一下,带上门跟她进屋。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陆远昶问。
“什么?”申申还在耳鸣。
“我前天来敲门,你没在,昨晚樊谣也来了一趟,家里一直关着灯。”
“我在。”申申气若游丝地说。
陆远昶惊讶:“你一直在家?”
“在睡觉。”
申申艰难地说,她脸色惨白地颓在椅子上,急促地喘气,浑身都在冒汗。
陆远昶发现她不对劲,皱眉问:“你是不是生病了?”
申申忽然站起来。
“你要做什么?”陆远昶问。
她现在感觉非常不好,胃里一阵恶心,她以为自己是低血糖,想去冰箱里拿可乐,刚站起来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晕倒之后的一小段时间周申申其实是有意识的,她知道自己陆远昶冲过来接住了她,他紧张地叫着她的名字,将她抱起来……
再次醒来,她先是看见吊针瓶,冰凉的液体顺着软管输进手背,睡太久了头晕沉沉的,她微微动了一下,扭头就看见窗边沙发上坐了个人。
也许是为了不打扰她休息,屋里并没有开灯。夜色静谧,月光微凉,他的鼻梁上镀了一层薄薄的柔光,让他本就淡雅的脸上更添几分温柔。衬衣随意地挽起露出一小截手臂,修长的手指端着就被轻轻抿了一口,喉结上下滚动,带着几分优雅的性感。
陆远昶的迷人跟南臻不同,南臻是一团烈火,闪耀而灿烂,你很难忽视他的存在。陆远昶却是蜡烛,不徐不疾的,带着和烈火灼伤不一样的温度,静默地燃烧。
在周申申心里陆远昶是一位仁厚的长者,很像大学里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持中秉正受人敬重。
申申伸手想开灯,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开关。
“醒了?”陆远昶问。
“嗯。”
他起身,打开了头顶的白炽灯,眩晕一阵后,申申认出这是上回陆远昶住的那个病房。
“感觉怎么样?”他走过来。
“还好,就是睡太久了头很疼,我怎么了?”申申问。
“饿晕的。”陆远昶语气平常地说,吊瓶里还剩下一点,他替她调快了调节器,“我实在惊讶,怎么会有人为了睡觉三天不吃饭?”
申申有点尴尬,小声说:“怎么会有人在别人病房里喝酒。”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我在干吗,狗咬吕洞宾啊我。
陆远昶愣了一下,看看自己手里酒杯忽然低头笑了,吊瓶很快见底,他按铃让护士进来替她拔了针管。申申手脚轻快的跳下床,她一刻都不想再在床上呆了。
“悠着点,先吃东西。”
申申赶忙说:“谢谢陆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陆远昶指指满茶几上纸袋顺着她的话说,“这附近只有这个,陆老师不知道你喜欢吃哪种,全买回来了。”
周申申将盒子打开,全是蛋糕,申申怀疑他把星巴克的整个冰箱都买空了,袋子的最下面放着一个杯子,申申拿出来,发现就是上回她看中了没舍得买的那个夏日随行杯。
“送的。”陆远昶漫不经心地说,“给你吧。”
申申受宠若惊:“谢谢陆老师!”
陆远昶抿了口酒,微微勾起嘴角。
她吃了两口蛋糕,心里烦闷,看见陆远昶手里的酒杯,脱口而出:“我能不能喝点?”
陆远昶愣了一下,“度数高,你可以吗?”
他倒了小半杯递给她,酒在玻璃杯里呈透明色,带着浓郁的葡萄香,周申申抿了一口,瞬间一股强烈酒精混合着酸味冲上头皮,她浑身打了个哆嗦,眯着眼睛等酒劲过去才问:“你大夜里喝这么烈的酒?!”
陆远昶一声不吭,笑着将她杯子里的酒都匀走。
“这什么酒?”
“皮斯科,白兰地的一种。”他摇晃着酒杯轻声说,“今年2月我在秘鲁南部,亲眼看当地人酿造,一瓶750毫升的酒大约需要6到12公斤的葡萄,他们不加水,直接蒸馏。”
看他如数家珍的样子,周申申说:“你这么喜欢喝酒啊。”
陆远昶却摇头:“也不是,我是为了能睡得好些。”
早年有媒体拍到陆远昶当街酗酒,当时樊姐出来解释说是拍戏压力大所致,后来他就大大降低了接戏的频率,这件事成了他身上唯一的负面新闻。
原本以为这是陆远昶的忌讳,没想到他竟然毫无顾忌地主动提起来。
“你对记者不会这么坦诚吧?”周申申问。
陆远昶眼睛亮亮的,笑得十分狡黠:“那要看他们有没有本事抓到我买醉。”
“那我现在问什么你都会说实话吗?”
“你可以试试。”
周申申拿起刚才的随行杯假装话筒递到他面前:“你最近一次旅游是去哪?”
“巴塞罗那。”
“跟谁?”
“一个人。”
“好玩吗?”
“以后还会再去,我很喜欢高迪的建筑。”
“跟前女友什么时候分手的?”
听到这个问题陆远昶的手在空中微微停滞了一下,申申立刻敏锐地察觉到过界了。
她迅速换了个问题:“陆老师是为什么决定当演员的呢?”
陆远昶认真想了想,“我天生就知道怎么找光,只要告诉我那场戏镜头是多大,我脑子里就清楚自己在画面里哪个位置,”今晚的陆远昶有些不一样,他话很多,语速也比平时快,“有一次我跟吴滔导演合作,那是他第一部戏,有场戏用的长焦镜头,学过摄影就会知道焦距越长景深越短,那场戏拍摄难度很大,演员稍不注意就会虚掉而且出画。他担心极了,预算紧张每烧一条都是钱,我跟他说你相信我,我脑子里面有画面,最后这场戏一条过,他惊呆了。”
申申爱一旁听着,被他强大的专业能力震得说不出话。
“除了演戏,我没有别的擅长的事。”陆远昶说。
周申申惊讶:“我以为你是做任何事都可以做好的那种人。”
“不是的,我读书的时候成绩很差,特别是数学,你问我35乘68等于多少,我能算到明天早上。”
“那你居然还演华罗庚。”周申申忍不住吐槽。
“没办法。”陆远昶有些臭屁地说,“我演技好。”
申申拿了个坐垫坐在地板上,她托着腮,盯着桌上的酒回想陆远昶刚才的话,慢慢地,她的笑容淡下来。
“可是……”她艰难地说,“你会不会觉得,即便做了自己最擅长的事,也并不轻松,反而更加痛苦,甚至有时候会想,如果我去做一份不那么热爱的工作,就不会这样痛彻心扉。”
陆远昶明白周申申的意思,他能猜到她为什么在家颓废,他之所以会上门去找申申,多少带了一点怜惜,他不愿意看到一个努力的孩子被击碎。
“我刚入行的时候,一位前辈告诉我,演员的一生不可以过得太顺利,我以为他要我丰富自己,于是尽情放纵,热闹褪去什么也不剩,回头想想,那些真正塑造我的时刻,都是孤独的。”
陆远昶缓缓地说。
上一回,就是在个病房,他站在窗口,看着她独自走在那条狭长的无人问津的小路上,那一刻他恍惚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
他擡头看着周申申,望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道:“演员和作家都是依靠啃食痛苦为生的职业,我很喜欢梵高,他说过创造美好的代价是努力、失望以及毅力。首先是疼痛,然后才是欢乐。”
“那你后悔过吗?”申申问。
也许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陆远昶愣了一下,经过漫长地思考,他摇摇头,平静而坚定地说:“没有,一刻也没有。”
好像就是在等他的这句话,周申申低头笑了。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