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科林顿道的宅邸,却比平日更加冷清。
佣工们都知道宅邸的主人最近心情不好,办事加倍小心,生怕一不留神犯了错,讨得一顿责骂,虽然这事以前几乎没有发生过,可现下的情况,谁又能说得准呢?
毕竟是离了婚的男人,事业仿佛也不大顺利,公司都不去了,整日地待在家里,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连薪水都发不出来了——他们私下里偷偷这样议论。
这日上午,楼问津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看书,扎奇娅过来汇报,说是章家的大小姐章锦年过来拜访了。
楼问津立即坐起身,将衣服稍作整理,让扎奇娅请客人进门。
章锦年穿一条白色齐踝吊带长裙,头戴草编遮阳帽,脚穿一字系带凉鞋,非常罕见的一副度假打扮。
楼问津请她就坐,招呼扎奇娅过来倒水。
章锦年笑说:“我带小妹出来散散心,顺便过来给你送请柬。”
说着话,她从包里拿出一封白色烫金的请柬,递给楼问津:“四月我父母办结婚三十周年纪念酒会,希望你赏光。”
楼问津展开那请柬瞧了瞧,四月二日,地点在普吉岛。
“感谢邀请。我一定去。”
楼问津收下请柬,又问:“二小姐最近还好?”
“还好。她想考牛津大学,所以每天都在刻苦温书,父亲也是怕她用功太过,身体吃不消,才特意叫我带她出来玩一玩。”
“二小姐天资聪颖,应当没有问题。”
章锦年端上水杯喝了一口,看他一眼,“你最近怎么样?”
楼问津笑了一笑,但这笑容并无什么意味,“沈家还在挣扎,试图举债做多,维系股价。但他们债台高筑,即将面临债务违约,这雪球滚不了多久。我只在等他们什么时候放弃抵抗,届时我总得见一见沈康介,亲自给他敲响丧钟。”
章锦年打量他片刻,才又说道:“我听说梁恩仲炒股失败,为了填补亏空,重新染上赌-瘾了。”
“他两边下注,泄露标书内容给沈家,借以换取未来沈家赌-场度假村的股份,这些我都有证据。不过他自请辞职,我也懒得追究了。”楼问津语气平淡,“梁廷昭亏待谁到底也是没有亏待他,当年就是梁廷昭把他从赌场里捞出来的。现在这情况……我也只能说,因果循环。”
章锦年一时间没有说话。
同上一回见面相比,楼问津实在过分颓废,死气沉沉。
好似一根蜡烛,以仇恨为焰,而一旦这仇恨也烧完,恐怕什么都剩不下来。
“……你同梁小姐离婚的事,我听说了。”
这个名字,总算叫楼问津眼底稍稍泛起了一些波澜。
“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给梁小姐呢?”章锦年只知道楼问津同梁沈两家有仇,但具体如何结了仇,他不肯说。
“梁廷昭已经脱离我的管控,他们父女迟早要再度团聚——马上要过年了,兴许就在这一阵。我告诉她真相,既不能使我跟她和好如初,还会让她与梁廷昭生出嫌隙。尊敬爱重的亲人,却有另外一幅面孔,想必她会很不好受,更会觉得这一年多的忍辱负重都是枉费。算来算去,还是不告诉她为好。”
这一番理由,想必他已对自己说过无数遍,才会这样的毫无情绪。
章锦年说:“我想,忍辱负重这个说法还是太过了。楼生你还是不够了解女人,倘若我们厌恶一个男人,是万万做不到与他朝夕相对的。恨与厌恶完全是两回事,梁小姐或许恨你,但应当是不厌恶你的。”
楼问津笑了笑,有些无甚所谓的意思。
只是不厌恶而已,其分量还不足以拿上天平两端去称重,尤其对面是她最为敬重信赖的亲人。
章锦年觉察到,似乎任何事情,都已无法唤起楼问津的热情了,便说出了自己此行真正的目的:“实际上,我这次过来,是受我父亲委托,再次向你伸出橄榄枝。你知道我身边没有可以倚重的人,章家的业务太大,我一人支撑实在乏力,我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楼问津也便正色道:“章家帮了我大忙,理应不该推拒,但实不相瞒,我的兴趣一直不在做生意。前半生都为了复仇而活,往后,我还是想做一些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请章小姐帮我感谢章先生,有愧信任,实在抱歉。”
章锦年对他的回答不感到意外,“章家不过只是借了虎皮大旗给你一用而已,你对小妹有救命之恩,章家所回报的实在不算什么。而且沈家破产在即,届时法院拍卖,最后还会是我们章家渔翁得利。不过我从不知道,你真正的兴趣是?”
“学医。”
“……不是开玩笑的?”
“自然是开玩笑的。”楼问津笑说。
章锦年也笑了笑。
她知道自己说不动楼问津。
楼问津最初在章家码头的仓库做登记员,后来远洋轮船招船员,他便报名去了海上漂泊。机缘巧合碰上歹徒绑架章二小姐,以身挡刀救了她一命。
船王章清霁又怎会亏待恩人,便让楼问津有什么要求随便提,以章家的背景,只要不是上天入地,都能办得到。
谁知,楼问津不要名利也不要钱财,只说自己身负复仇重任,倘若未来遇上难关,希望得章家一臂之力。
后来,章锦年再听到楼问津的消息,便是听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得贵人提携,成了一艘游轮的股东,那游轮专跑加勒比海航线,非常赚钱,即便他只在里头占了一小股,也足够赚得盆满钵满了。
父亲章清霁阅人无数,在十七岁的楼问津拒绝了章家的名利报答时,断言这位年轻人非池中物,将来必然会有一番作为。
那之后,楼问津销声匿迹了好长时间,再度联系上章家,希望兑现当年约定时,已经蛰伏于仇家之一的梁廷昭身旁,变成了他的头号亲信。
章锦年也不得不感慨,他的心志之坚定,城府之深沉,平生少见。
这样的人,一旦做了决定,几乎没有商榷的余地。
章锦年不再勉强,“父亲知道你大约会拒绝,让我再带给你一句话。他说未来无论何时,你永远是章家的座上宾。”
章锦年与楼问津算不得多么相熟,再多规劝的话便是交浅言深了,因此便打算告辞。
她起身时,无意识往楼问津面前的茶几上瞥了一眼,微微一怔,那书页合上的书籍,封面标题依稀是《IntroductiontotheHumanBody》(《医学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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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稚在王士莱那里,只做到了这一年年末,因为梁廷昭即将回来,之后如何打算还说不定,若是未来临时辞职,会让王士莱应接不暇。
王士莱自是极力挽留,但也为梁稚感到高兴。他封给梁稚好大一笔年终奖,叫她给梁廷昭带话,倘若未来有东山再起之规划,他一定略尽绵薄之力。
梁稚就这样辞了职,回到庇城,等待过年。
狮城的房子暂且没有退租,因为承租人是楼问津,还因为她在收拾东西时,收出了楼问津的那一把巴朗刀。那毕竟是他谊父的遗物,未来有机会,还是应当还到他手里。因此,她打算年后找一个时间,请家里司机自驾一趟,把剩余物品,连同那刀带回庇城,归还的同时,通知楼问津与房东退租。
那天以后,梁稚便一直在等梁廷昭重返庇城,可左等右等,一直等到过年,却连电话也没有等到一通。
梁宅上下都处在一种悬而未决的氛围里,梁稚不敢出门,每日待在家中,生怕漏过每一通电话。
除夕当天,仍未得到消息,梁稚一直守在电话旁,坐立难安,古叔叫她去休息,同她换班,她也不肯。
“古叔,你说楼问津是不是骗了我?我爸真的已经自由了吗?”
古叔面有难色,“……我原不该为楼问津说好话,可我觉得,t在这件事上,他并无撒谎的必要,因为显然站在他的立场,叫九小姐误以为头家还在他手里,对他才是利益最大的。”
“那为什么……”
“再耐心等一等吧,九小姐。我想头家可能是遇到了一些麻烦,使他不方便打电话。”
“什么麻烦?”
古叔为难道:“譬如……譬如签证到期,被移民局逮捕拘留了,等核验了身份,就会遣返。”
古叔临时编造的一种可能性,倒是给了梁稚希望,“很有可能,毕竟楼问津可不见得会一直给他续签签证。”
“头家一定比谁都更急切回家,我们耐心等待便是。兰姨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郑老板也送了新酿的酒过来,九小姐还是先吃年夜饭吧。”
梁稚总算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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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楼问津没做任何安排,但当宅子里开始点灯的时候,宝星带着宝菱上门来了。
宝星生怕楼问津赶人,急忙说道:“今天过年,我们来都来了,好歹给个面子。我跟小妹去巴刹买了寸枣和天公豆,楼总你尝尝?”
巴生的渔村不比庇城繁华,宝星爷爷家的杂货店,零食种类永远只有那几样,无非鱼饼、炸香蕉和椰子糖,春节期间,会多出应季的寸枣和天公豆。
每回楼问津经过杂货店门口,丁爷爷便会唤住他,笑呵呵地往他手里塞一把天公豆,也不收他的钱,说是反正卖不出去,放久了发潮,也是扔掉的下场。问他既然卖不出去,何必进货,他说,这是小时候在故乡吃过的零嘴,尝一尝味道,就当是回到家乡了。
大抵是看在这两样童年零食的面子上,楼问津叫他们进了屋。
不单有零食,还有宝星去花亭酒家打包的肉菜,酥炸鲮鱼球,客家酿豆腐,菜脯粿条,蒸鹰鲳……足够凑上一桌年夜饭。
宝星极力活跃气氛,楼问津也就配合着多说了两句话。
十二月,宝菱已从高中毕业,申请了南洋理工和马来亚等多所大学。她的SPM成绩和雅思成绩均非常优秀,对录取结果都有七成以上的把握。
妹妹这样争气,宝星自然高兴得很,他知道楼问津这一阵因为“离婚”一事,全无心情,因此在今日的年夜饭上才提了起来。
“真是不错。”楼问津赞许道,“我们渔村也要出一位大学生了。”
宝菱腼腆地笑了笑,“我以前听爷爷说,楼先生你小时候曾梦想要做一名医生,因为考医学院要很高的分数,所以成绩从来都是名列前茅,倘若那个时候有机会一直念下去的话……”
宝星怕这话犯楼问津的忌讳,忙截断宝菱:“人生各有际遇,做假设有什么意义?小妹你运气好,所以你要珍惜念书的机会。”
宝菱笑说:“知道啦。”
吃完饭,宝星又力劝楼问津出去逛一逛,今日康华丽广场有灯会,一定热闹。
楼问津这一阵离群索居,实则提不起兴致,但也不愿辜负宝星今日特来陪他这位孤家寡人过节的好意。
也许未来不久,就没有机会再这般相处了,想了想便答应了下来。
康华丽广场上张灯结彩,游人如织。
广场中心,竟有舞狮队作起了佛山醒狮舞,一红一黄的关公狮和刘备狮,正在板凳上你争我夺,登高踩青。
精彩表演换得一阵阵喝彩,掌声震天动地,好不热闹。
宝菱没有见过这样的表演,踮脚张望,宝星一看,干脆牵住宝菱的手,奋力往人群的前排挤去。
楼问津看了一阵,笑一笑,退到不远处的树下,摸出口袋里的香烟,低头点燃了一支。他这一阵烟抽得厉害,大约因为身旁再也无人约束。
他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把烟夹在指间,再往人群里扫了一眼,目光瞥见什么,骤然一顿,急忙往回看。
在那人群的边缘,正站着梁稚与兰姨。
梁稚穿一件砖红色的泡泡袖短衫,搭深蓝色高腰牛仔热裤,背着一只小号的皮革双肩包,手里捏着一部手提电话。
与翘首张望的兰姨不同,她似乎注意力只在那电话之上,全然的心不在焉。
楼问津一瞬间几乎忘了呼吸,他下意识地往旁边走了两步,走到了灯火的暗处,这才放心地将目光定在她的身上,再无偏离。
他贪婪地盯住了她所有的动作:低头看手提电话,擡手捋鬓边发丝,被突然的喝彩声吸引着无意识地擡眼看向人群的中心……
仿佛一阵风,使心里欲灭的火星猝然地亮了起来。
可转瞬之后,它便更快地、无可挽回地熄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