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问津立即往卧室走去,沈惟慈也紧跟其后。
卧室里,沈惟茵正将梁稚扶起,喂她喝水,看见两人进来,她便吩咐沈惟慈:“维恩,你把药递给我。”
沈惟慈正要行动,楼问津已先他一步。他走到床边柜去,拿起处方袋,却不看那上面的用法用量,直接打开,将药片倒了出来。
沈惟慈看得直皱眉,走近一看,数量却是正确的,想来方才他在叮嘱用法时,楼问津是认真听了的。
沈惟茵接过药片,递给梁稚。
梁稚皱着脸将三粒药片一把吞服下去,一句话也没说。有旁人在场,她吃药倒是爽利得多。
喝完药,她仍旧躺下,沈惟茵以手指轻轻耙梳她的头发,轻声说:“流这么多汗,头发都湿了。”
梁稚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我没事的,茵姐姐。下雨天还劳烦你过来一趟。”
“我反正待在酒店也没事。”
这时,兰姨走了进来,问梁稚饿不饿,要不要喝一点粥。
梁稚摇头,说没胃口。
沈惟茵体恤病人,也就不多聊了,替梁稚掖了掖被角,起身说:“阿九,你好好休息,我跟维恩先回去了。等你好了,若是不着急回去,我们去浅水湾吃饭。”
梁稚点点头。
沈惟慈说:“若是到了晚上烧还是没退,再给我打电话。”
梁稚再点点头,“谢谢你。”
“不要说这样见外的话。”
楼问津这时淡声吩咐:“兰姨,给沈先生拿一封诊金。外头下雨,你叫司机把车开到门口,送两位出去。”
“诊金”二字叫沈惟慈皱了皱眉,但不打算临走前再与楼问津争辩。
沈惟慈同沈惟茵上了车,返回半岛酒店。
因开车的是楼问津的司机,他们自然不便在车里议论,待下了车,沈惟茵像是忍不住一般,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嘴唇,“维恩,我看到楼问津这里……”
沈惟慈点头,“你也发现了。”
沈惟茵忧心忡忡:“也不知阿九过的怎样的日子,她这样受委屈,沈家却无动于衷。你与阿九从小就有婚约,我始终不明白,叔父为什么不早一点让你们履行婚约。”
沈惟慈脚步一顿,低头看她,“阿九倾心楼问津多年,又怎会把随口一说的婚约当真。而且你真的不明白吗,阿茵?我早就同你说过,我这辈子不会结婚。”
沈惟茵心头一惊,甚至都没有心思去追问梁稚居然喜欢楼问津这件事,而是立即把脸板起,严肃道:“我是你阿姐,谁许你这样没大没小地称呼我。”
沈惟慈固执地别过目光,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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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都离开以后,卧室里便又只剩下了梁稚与楼问津。
楼问津将椅子搬近些,侧身坐在那上面,看着梁稚,平声问:“喝不喝水?”
“你没看见我才喝过吗?”
楼问津神情毫无变化,像是不管她今天有多大的怒气,他一概承担下来。
梁稚看着他:“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我要睡觉了,你出去。”
楼问津也就站起身,往外走去。
“窗帘帮我拉开,我不喜欢白天睡觉这么黑。”
楼问津脚下拐个方向,走到窗边去,拉开了窗帘。
“……还在下雨吗?”
“嗯。”
梁稚稍偏脑袋,往窗边看去,楼问津穿白衬衫,站在黯淡的天光里,像是古诗“山抹微云”的写照。
楼问津望过来,那神情仿佛在问:还有什么吩咐?
梁稚翻个身,薄被挡住了脸,声音闷闷地发出:“你出去。”
她听见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向着门口去了,锁舌扣上,“哒”的一响,而后一切声音尽皆消失。
楼问津在浴室洗了一把脸,走往客厅。
兰姨从厨房里走出来,问道:“阿九睡了?”
楼问津点点头。
这时,忽然响起电铃声,兰姨急忙打开大门。
没一会儿,门外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兰姨将门打开,却是宝星回来了。
兰姨还没张口,宝星手往外套口袋里一掏,掏出个塑料袋递给她。
兰姨瞧见塑料袋里装的是她的离婚协议书,急忙去解那袋子,大约是为了防水,宝星系了个死结,她手忙脚乱的,几下都没解开。
宝星看得着急,夺过来将那袋子两下扯开,拿出协议书,往她手里一拍,扬起下巴道:“喏!”
兰姨识字不多,但她男人的名字她是识得的,最下一行空白处,歪歪扭扭的三个字,正是那人的名字。
她张口想要说话,却忍不住掩面而泣,又觉得当着外人的面,这样太难堪,便把身体转过去,手里攥紧了这签字的协议书。
宝星原本也不怎么喜欢兰姨,觉得她唠唠叨叨的,心慈却软弱,一遇到大事就毫无主心骨,只晓得哭哭啼啼。
但此刻见她这样,他倒有些恻然,因为突然叫他想到他那抛下子女,和姐妹结伴跑往菲律宾,自此再无音讯的母亲——那时她总挨他爸的打,现在应当过上好日子了吧。
宝星清清嗓:“那个香港女人,我替你看过了,长得老长的一张脸,眼睛是这么吊起来的,刻薄得很,也不好看,比你差得远了。你男人没眼光,也没福气。”
兰姨破涕而笑。
一会儿,她收拾好心情,像是连年的阴霾一扫而空,显出一种格外昂扬的喜色,“也要到饭点了,我去做饭。姑爷,你想吃点什么?”
楼问津说:“随意。”
兰姨又看向宝星:“你呢?”
宝星故作受宠若惊状:“还有我的份儿?”
兰姨笑了,“你随便点!”
客厅里电话忽然铃铃地响了起来。
宝星走过去接起来,听了一句,忙说:“我马上叫兰姨来接。”
楼问津:“谁打来的?”
宝星捂住听筒,低声说:“梁小姐,要找兰姨。”
楼问津伸出手。
宝星看了兰姨一眼,还是将听筒递给他。
楼问津提起,凑到耳旁,便听里头传来:“兰姨你过来扶我一下,我想上厕所。”
“……”
“兰姨?”
楼问津:“就来。”
电话立即撂断了。
楼问津听着那“嘟嘟”的忙音,把听筒递给宝星,自己朝卧室走去。
兰姨:“姑爷,阿九找我什么事?”
“没事。你做饭去吧。”
楼问津推开门时,却见电话机歪歪倒倒地放在了枕边,梁稚正在气喘吁吁地下床,手臂撑着床沿t,脚往地上去找拖鞋。
她见他进来,顿时就有点慌了神,脚尖原本已经勾到了拖鞋,腿一动,又给它踢到了床底下。
楼问津走过去,单腿往地上一蹲,把拖鞋拎了出来。
奇怪梁稚的印象里,楼问津做这些服侍人的事,从来毫无卑微感,大抵因为他生得龙章凤姿,以至于显得纡尊降贵,反而让被服侍的人难安——当然,她除外,她享受得心安理得,楼问津将她害成这样,让他做低伏小都是轻的。
楼问津要给她穿鞋,她脚忽地往旁边一拐,没让他够上。他冒听了电话,叫她难堪,她也有意想让他难堪。
这些小把戏,在楼问津这儿鲜有起作用的时候。
楼问津径直伸手,一把将她脚踝扣住。
梁稚下意识挣扎,却未防楼问津忽然擡头,直接截住了她的视线。他目光里说不上有什么情绪,她却一下窘得满脸通红,立即别过目光,脚掌徒然地扭了一下,任凭楼问津将拖鞋套上了。
楼问津站起身,伸出手。
梁稚却不伸手。
楼问津直接握住她手臂,把她从床边搀了起来。
高热稍退,又长时间滴米未进,起身时,梁稚一阵天旋地转,楼问津适时将她后腰一搂,她身体前倾,额头抵在了他胸口处,阖着眼,微微喘气。
他白色衬衫的布料有些凉,带着一股清冷泉水般的香气,这对她这在高热里煎熬许久的人,似乎有种致命吸引。
理智岌岌可危,但好歹发挥了作用,否则她一定会由着本心,将楼问津微凉的手背拉过来,挨一挨自己还在蓬蓬散发热气的面颊。
梁稚手掌在楼问津肩头一撑,站稳身体。
楼问津还要再扶,她却捉着他的手臂将他推开了,“我自己能行。”
楼问津无甚所谓地退远半步,单手抄进长裤口袋里。
主卧是一个设施齐备的套间,浴室仅几步之遥,梁稚脑袋昏昏沉沉,迈步也很慢,但好歹是挪到了门边。
她手掌在门框上撑了一撑,跨进去,顿了顿,转头去看楼问津:“你还不出去?”
“你要是倒在浴室,可没有电话给你呼救。”
梁稚咬了咬唇,指向窗边,“你走到那边去,离远点,有需要我自然会叫你。”
楼问津似乎不明白有何必要,但没说什么,依照吩咐走到了窗边。
他打开纱窗,将玻璃窗往外推开,外头沙沙的雨声,和树摇叶动的窸窣声响,一齐传了进来。
他单臂撑着窗台,侧身朝外,不再看她。
梁稚确信他离得那么远,应当什么声响都不会听到,这才放心地关上了浴室门。
片刻,梁稚打开门,走出浴室,窗边的楼问津仍是那个姿势,静默的一道身影,和这雨天融为一体。
梁稚在床边坐下,端起玻璃杯喝了半杯温水,这才躺下去。
楼问津这时转头看过来,“兰姨替你熬了粥。”
“不想吃。”梁稚翻个身,将旁边那只枕头抱进怀里。
楼问津待了一会儿,见床上的人再无动作,大抵又已睡过去了。
他脚步放轻,正预备走过去瞧一眼,那头忽然传来潮湿而沉闷的声响:“我想吃糖沙翁。
“我叫兰姨给你做。”
“她做不好……谁都做不好……除了我爸。你小时候吃过吗?蛋球炸成金黄色,洒一点砂糖,表面酥脆,一口咬下去,里面是松松软软的。”
楼问津一时薄唇紧抿,不作声。
“……小时候一生病,我爸就会炸糖沙翁给我吃……我好想再尝一口……”
似有细碎呜咽声传来,与这雨声混在一起,再难分辨。
楼问津默然站立片刻,无声叹了口气,走到床边。
她脸埋在枕头里,微卷长发蓬蓬乱乱,将脸颊完全地蒙住了,也不知道这样会不会缺氧。
楼问津伸手,往梁稚肩膀上一搭,她身体扭了一下,想将他甩开,自然是未果。
他按着她肩膀,把她从床上捞了起来,她始终扭来扭去地试图抗拒,他轻轻“啧”了一声,直接强硬地将她按进怀里。
她顿了顿,一下哭得更加大声,好似委屈上涌,再难自抑。
这样伤心,简直要在他胸口哭出一片海洋来淹死他一样。
“眼泪是不是咸的,阿九?”
她哽咽声一下便低了下去,好像在疑惑他问这常识一样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他偏了偏头,把嘴唇挨近她的耳朵,低声说:“你再哭下去,我就要尝一尝了。”
怀里的人立即不动了,片刻,猛地把他一推,躺下去,又迅速翻个身,翻到了床的另外一侧,像躲瘟神一样,离他远远的。
自然也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