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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津蝴蝶 正文 第〇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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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期定在一个月后。

    这几日许多人进出梁家,都是筹备婚礼的工作人员,有人洒扫大宅,有人布置喜房,照婚庆旧俗,往门窗上张贴大红“囍”字。

    仿佛为了“将功折罪”,古叔格外卖力。他小时候在柔城念过华文学校,成绩还颇为不错,如果不是家里实在贫穷,还能继续进修。他没有其余嗜好,唯独书法很见功底,家里的“囍”字与对联,都为他亲手所写。

    屋里各处贴满洒了金箔的红纸,倒好像真有了喜庆的味道。

    那日之后,楼问津却再未出现,只偶尔宝星过来交代工作。梁稚担心父亲,寝食不安,同宝星打听事情进度,宝星始终同一套答案,说楼总答应过的事,从来没有食言的先例。

    午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大伯的第二个儿子,梁稚的二堂兄梁恩仲。

    梁稚父亲梁廷昭,在兄弟四人之中排行老三,他脑子最为活泛,又肯吃苦,梁家企业由他一手缔造,自然也由他一手掌舵。

    早些年,几个弟兄都在公司帮忙,但梁廷昭见他们各个任人唯亲,把公司搞得一团糟,便恩威并施地叫他们交出了实权,只在公司里占股分红——大抵也是当年的雷霆手段犯了众怒,才叫他们联合起来,同楼问津沆瀣一气。

    而梁稚的二堂哥梁恩仲,虽然生活作风有些糜烂,但难得的是颇具才干之人,也就被梁廷昭委以重任,做了公司分管销售的副总经理。这一回楼问津谋夺梁家产业,他正是楼问津的头号功臣。

    梁恩仲进屋脱帽,还没说话,梁稚便抄起茶几上的花瓶砸过去。

    梁恩仲一躲,花瓶落地。

    “古叔!”梁稚高喊。

    古叔正在储藏室里忙碌,闻声赶忙跑了出来。

    “你这个管家是怎么当的,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也放他进梁家大门!”

    古叔立即上前,拦在梁恩仲面前,朝门外做出个“请”手势:“二公子请回吧,家里正在做打扫,不便迎客。”

    梁恩仲笑了笑:“我本意是想来瞧一瞧九妹出嫁,我这个做兄长的有什么可帮忙的,既然不欢迎我,我就不留在这儿讨九妹的嫌了。”

    “我爸被关在警署那么久,你一次都没上门过,现在倒是跑过来装腔作势。”

    “九妹何必这样义愤填膺,三叔落到这步田地,焉能说没有他自己刚愎自用、咎由自取的因素?”

    梁稚怒目相对:“我爸或许对不起梁家所有人,但绝没有对不起你梁恩仲。你一笔烂赌账,是他替你还的。早知道这样,他当年就该让那些讨债的人一刀将你砍死,省得你现在恩将仇报!”

    “三叔当年将所有弟兄排挤出公司,一人吃得盆满钵满,却不管弟兄死活的时候,就该料到会有这样一天。”

    “古叔!”梁稚不想再与他争执,“把他赶出去!”

    梁恩仲退后一步,做个自觉告辞的模样,却也没有立即出去,而是目光在梁宅逡巡一圈,落在了那已经空了的博古架上,“从前便觉得,这好好的爱德华式建筑,却让三叔配一个中式的博古架,实在不伦不类。现在空了也好,正好丢了,也免得暴殄t天物。”

    “我自家的房子,我就是装成公共厕所,也轮不到你来插嘴!”

    事已至此,梁稚也大致能够确定,讨债的人多半就是梁恩仲或是大伯家派来的人,目的就是为了霸占父亲的宅邸和收藏。

    梁恩仲笑一笑,仿佛觉得她这人有些不识时务。随即转身离开了,那昂首阔步的模样,得意得叫人作呕。

    梁稚烦得要死,抱臂往沙发上一坐,“古叔,那个丁宝星有没有手提电话?问问他到哪儿了,怎么还不到!”

    古叔一贯担待梁稚,何况如今家里发生这么大的变故,所有人的生活压力都骤然地压在了她一个年轻姑娘肩上。

    因此他很是耐心:“我去门口看一看,说的是两点半到,我想应该要到了。”

    古叔叫来一个佣工打扫地上的碎花瓶,自己去了大门口,约莫五分钟,进来通报说宝星到了,车就停在门口。

    梁稚拿上手包,走到大门口去。

    没想到,路边停着的,却是她的那一部马赛地跑车,只是整个外观已然焕然一新。

    梁稚拉开车门一坐上去,不待开口,宝星已积极邀功:“楼总叫人重新喷了漆,这桃红的颜色,不知道梁小姐喜不喜欢?”

    那应当还是年前,梁稚开车出去兜风,回来时随口提了一句,说这酒红实在看腻了,回头一定找个时间,把车送去重新漆一漆,桃红色就很不错。那时梁廷昭在看报,插嘴道,桃红未免有些张扬。她扬扬下巴,说就要张扬。

    宝星没有听见梁稚作声,转头看了一眼。

    梁稚这才说道:“翻新了正好卖个好价钱。”

    宝星:“……梁小姐要卖掉啊?”

    “你有意见?”

    宝星忙说:“这是梁小姐自己的车,自然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宝星此来,是接梁稚前去定制凤褂。

    车开进夜兰亚丁,停在一栋五脚基前。从一扇隐蔽的狭窄小门上去,二楼是一间裁缝铺,手写楷书店招,只做熟人生意。店主红姐,三代传承的手艺,一柄剪刀使得出神入化。梁稚有时穿腻商场成衣,便会挑了料子请红姐量体裁衣。

    店里花窗四合,开着冷气。红姐正在踩缝纫机,擡头看一眼,笑说:“请坐,等我车完这道裙边。”

    梁稚自发进店,挪张藤椅坐下,望向还在门口张望的宝星:“这里没你的事了。”

    宝星欠身笑说:“我就在楼下候着,梁小姐有事就叫我。”

    店门半掩,缝纫机轧轧的声响里,红姐开口道:“梁家的事我听说了。”

    桌上晾着豆蔻水,梁稚给自己倒了一杯,歪在椅里怏怏道:“《庇城晚报》那群记者没点正事,天天编派我现在过得如何凄惨。”

    红姐打量她:“我看你好像不怎么狼狈。”

    “那是狼狈的样子红姐没见到。”

    裁缝店店面不大,四周墙面钉牢木板,层层叠叠堆满布料。红姐这里宛如百宝库,最不缺绫罗绸缎,从前她空闲过来,一挑就是一下午,今日却毫无兴致。

    红姐捏U形剪剪去线头,“今天过来做新衣?”

    梁稚顿一顿说:“来找红姐做凤褂。”

    “你要跟沈家二少东家结婚了?”

    “不是他。”

    “……那还能有谁?”红姐道喜的话都到嘴边,硬生生憋回。

    “楼问津。”

    红姐更惊讶,半晌才说:“这岂不是趁火打劫。”

    楼问津其人,红姐自然是见过,从前常常是他开车载梁稚来店,清逸冷峻的年轻人,皮肤苍白,眉目深邃,若不是知晓他父母祖籍皆是浙江,还以为混了几分西洋血统。他话很少,梁稚挑了布料,裹上身对镜照看,转头问他好不好看,他睇上一眼,说好看,那语气听来总觉有三分敷衍。

    个中缘由梁稚不愿再解释,红姐察言观色,也不多问,只说:“婚期什么时候?”

    “下月十二号。”

    “那可赶不及。”

    “工艺很繁琐?”

    “满绣的工艺,少说要一年的工期。”

    “用不着那么麻烦。满绣不满绣的,也不过是件嫁衣。”

    红姐打量梁稚:“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楼问津的意思?你结婚不穿满绣,我都替你委屈。”

    梁稚一心只想早日完婚救出梁廷昭,哪里有多余心思咂摸委屈不委屈。

    红姐说:“我记得梁夫人当年补办婚礼不是穿了一件褂皇?衣服还在吗?我替你改一改倒是来得及。”

    梁稚毫不犹豫:“不行。”

    梁稚父母结婚之时,梁廷昭只是个开面档的穷光蛋,两人在庄记酒家摆酒三桌,薄酬亲友,便算完婚。此后梁廷昭每每念及此事,总认为亏待了爱妻,发迹之后,特在结婚十周年之际,补办一场婚礼,请几十绣工,一年时间赶制一件龙凤裙褂,金线满织,溢彩流光。衣服锁在保险柜里,那时邱素因说,要传给女儿,出嫁时穿。

    父母伉俪情深,而梁稚自知跟楼问津结婚只是一场交易,怎敢辱没母亲的一片心意。

    没待红姐问为什么,梁稚说:“能穿就行,没什么可挑的。”

    红姐望她一会儿,拿了软尺起身,“那你过来,我给你量体。”

    梁稚擡臂,软尺环拢腰身,红姐低头读数,说:“怎么瘦了这么多。”

    梁稚骤然鼻酸。

    量体完毕,梁稚却不愿就此回去,家里进进出出都是人,待着心烦。

    架子上挂着数件连衣裙,红姐说不是客制订单,是从店里淘来的二手货,送去干洗,刚刚取回来的。这也是红姐习惯,看到漂亮裙子,总要弄过来仔细研究剪裁工艺。

    梁稚这一阵寝食不安,更无心情置办新衣。这几条裙子是八十年代的设计,相较于时下的流行风向别有风味。

    她难得有兴致想试一试,结果一试就停不下来,这件喜欢,那件也喜欢。

    选了又选,最后剩两条裙子,难以抉择。

    红姐说二手不值几个钱,她若喜欢,这两件都送她便是。

    梁稚望着穿衣镜转一个圈,“不可以。我还没有落魄到衣服都买不起的地步。”

    她虽这样说,心里也清楚往常那样挥霍无度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况且她还得给父亲备一笔路费,以防他离开庇城以后一时半刻找不到生计。

    最后,梁稚只选了其中一件付账,交由红姐用纸袋打包。

    离店之前,梁稚依依不舍地往换衣凳上再看一眼,那被她割爱的另一件长裙。

    晚饭过后,梁宅终于清净。

    梁稚去二楼卧室洗澡,经过房里的立式保险柜,一时顿步。

    保险柜里只余些许名贵珠宝和稀有皮包,最里面装着一只大皮箱。梁稚一把提出,吹去灰尘,两手按住锁扣,顿一顿,将其按下。

    满目辉煌,错彩镂金。

    她怔忪伸手,小心翼翼轻抚繁密绣纹。端赏半晌,才将其放回,重新落锁。

    洗完澡,梁稚瞥见试衣间地板上的纸袋,先不急换睡衣,取出袋里刚买的二手高定裙。

    对镜自揽,颈项空空荡荡,要一条珍珠项链来配。

    梁稚赤脚往外走,去取梳妆台首饰盒中的项链,甫一迈出衣帽间门,却被吓得生生刹住脚步——

    床尾换鞋凳上坐着楼问津,穿一身白,两臂撑着膝盖,衬衫口袋里插着一架墨镜。

    早先听宝星提过一句,说楼问津这几日同某位“树胶大王”出海去了。这人回来得神不知鬼不觉,进屋也悄没声息。

    “谁让你进我房间。”梁稚拧眉。

    楼问津平声说:“宾客名单叫人拟好了,你看一看。”

    “我在问你为什么不经允许随便进我房间。”

    楼问津擡眼望去。

    她穿一条挂脖贴身连衣裙,下裙是白色蕾丝刺绣面料,上身则形似黑蝶振翅,领口缀一朵白色山茶花。

    他识不清那些品牌,但知道山茶花是夏奈尔的标志之一,梁稚是他们店里的常客。

    梁小姐一头墨色半湿长发拢在肩头,领口皮肤皙白,宛如冻牛乳。发梢滴水,正正好一滴砸在脚背上,她便似不由自主微蜷脚趾。

    楼问津顺着瞥过去,瞧见她脚背苍白,脚趾上还残余些许斑驳的黑色指甲油。

    那应当是她上个月涂的,就在梁宅的起居室里。那时他挨着沙发扶手而坐,低头细读一份文件,而身旁的梁稚为方便操作,脚掌自然地抵住了他大腿一侧。

    午后天光热烈,黄铜钩钩住了半扇白色纱帘,被室内冷气吹得微微晃动。茶几上剩着她吃了一半的龙眼冰,她哼着歌,起床刚洗过的一头长发蓬松垂落,空气一股浓郁的茉莉香气。隔着长裤布料,尤能感知她脚掌温热。

    他一眼也没往她脚上看,只死死盯住了文件上的字,生怕一不小心,方才看过的内容,就要从他脑子里溜走。

    此时此刻,楼问津目光毫无狎昵,并不比观赏一樽白玉塑像更热切,相反,只能叫人品出冷淡的审视。

    即便如此,梁稚仍觉得他视线所过之处,像被午后阳光晒灼过一样。

    她挨t不住,正欲发火赶人,楼问津总算开口,声音更淡:“你人都已经是我的,房间我还进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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