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吃饭的小餐馆十分隐蔽,是在南城博物馆附近的一条小巷里,十分不好找,地图导航更是纯粹给人添乱。
夏郁青找程秋荻问了两次路,才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进去之后,却是清雅得别有洞天。当然,和江南小馆相比还是要差一些。
夏郁青拿过服务员递来的菜单,第一时间是去看每道菜后面的标价,在确定如程秋荻所言,自己负担得起之后,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而这也没有逃过陆西陵的眼睛,他端起黑陶茶杯,喝了口茶,很寻常地问道:“你奖学金真够花吗?”
夏郁青将菜单递给他,他让她先点,她拿回去,一边翻一边说:“节省一点差不多是够的,我一般都是在学校食堂吃饭,周末偶尔跟室友出去逛街也不会花太多钱。我还做了一些线上兼职,每周也会有一些进项,虽然不是太多。”
“你课表都这么满了,还有时间做兼职?”
“有些通识课或者选修课蛮无聊的,我就会把这个时间利用起来做兼职。”
“都做些什么?”
“写软广,简单的应用文翻译,还有游戏文案外包,这个可以拿到千字一百到四百不等,不过千字三四百一般是剧情类,这个我很不擅长,只能写一写道具描述。我不是自学了剪辑视频吗?有时候也能接到一些视频后期的外包,不过不太多。哦还有还有!我还注册一个了咸鱼账号,卖手写字。”
陆西陵是见过夏郁青的字的,清正隽秀,确实很好看,不过,“这也能卖?”
夏郁青点头,“当然可以。”
她便向他详细介绍,一般一到两块钱一个字,商用价格翻倍。她之前也不懂,研究过之后才知道有这么多的门道。这些钱虽然不多,但一直源源不断,有时候一天吃饭的钱就够了。为了提高竞争力,她去自学了photoshop,纸上写的字,拍照以后导入ps,再进行后期排版,加上一些好看的模板,价格可以再加倍。
说得陆西陵都来了兴趣,要瞧瞧她作品。
她暂且放下了菜单,拿出手机,点开分类相册递给他。
都是些缱绻的文句,加上一些元素做装饰,确实有种文艺的美感。
……虽然他不大懂。
夏郁青这时候看他一眼,“不过我没有系统地练字过,所以卖不到高价。如果是你的字,一个字是我的百倍价格都不止吧。”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的字?”
“……你给我回过纸条留言的,你忘啦?”
这样一说,陆西陵想起来了,还是去年那会儿,他第一次在清湄苑留宿,也是那天,总算知道了她身上那夏日香气的由来。
陆西陵笑说:“你学新闻有些屈才。脑筋这么灵活,应该去经商。”
夏郁青说:“我不可以的,人无法赚到自己认知之外的钱,我这些都是小打小闹。我不可能像你一样,一个人可以管理那么大的公司,那么多的人。我们学生会宣传部长想推我接任我都没答应的。”
“为什么不试试?就当是锻炼了。”
夏郁青露出一个苦笑,“……我试过的,帮部长主持过一次会议。结果或许是因为我太没威严,太容易跟人打成一片了吧,最后……最后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在会议室玩起了狼人杀。”
陆西陵听得撑住额头笑出一声。
“朋友都说我是搞笑角色,我跟苏怀渠也是……”
陆西陵听到这名字,看了夏郁青一眼,而她的神情是一点不觉得同他提及苏怀渠有什么,反倒让他怀疑了一秒钟,自己是否太过狭隘。
他听她继续说:“我跟苏怀渠第二次,还是第三次出去玩,我忘了,我跟他在面馆吃面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跟他掰起了手腕,还差点掰赢他。后来苏怀渠提到这件事,我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某些时候是真的有点脱线。”
陆西陵忽地手肘撑住桌面,立起手臂,朝她伸去。
夏郁青一愣。
“来,试试。”他说。
她犹疑了片刻,方放下菜单,也立起手臂。
陆西陵来握她的手,虎口相贴,“准备好了?”
她迟缓地点头,“……嗯。”
空有发力的念头,却突然好似不知道如何使力,陆西陵掌心的温度,与她的相贴,她只觉得手掌发烫。
她目光更注意到,他筋脉分明的手背,以及自黑色毛衣袖口伸出的一截手腕,那皮肤是霜雪一样的冷白色。
“咚”的一声。
是她的手臂倒下去,手背轻敲上木质桌面。
她感觉掌心皮肤已浮起一层细密的汗,急忙想抽手,却被陆西陵更紧地攥住,他笑,带了点儿漫不经心的懒散,“放水了?”
“……没有。”她此刻才知,跟做什么根本没关系,而是跟做什么的人有关。跟喜欢的人,哪怕是跟他掰手腕呢。
“没有?那就这点力气,你那位姓苏的同学不行。”
她一下笑出声,“那再来一局?”
陆西陵却施施然收回手,“一局定胜负。”
才不给她机会,让她替苏怀渠正名。
两个人聊着天,玩着幼稚游戏,唯独,忘记了点菜。
吃完饭,出发去商场看电影。
影城在七楼,门口便立着巨大的人形广告牌,正是他们今晚要看的电影,一部名叫《雁门关》的武侠片。
夏郁青指一指从中间往左数第三个,那穿着一袭红衣的女角色,说:“是我室友推荐的。她说这个演员是南城人。我们来支持一下你的老乡!”
陆西陵瞥了一眼,觉得这女演员的名字有两分眼熟,想了想,“她似乎是我高中校友。”
“真的吗!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
陆西陵告诉她,那时候这位女演员艺考第一名,上了北城电影学院,学校张贴过荣誉榜,所以他有点儿印象。
这样一说,夏郁青好似更对其产生了天然的亲切感,将他手臂一拉,催促他快点进去。
电影票也是夏郁青买的,她很坚持,说难得可以请他一次。
她去取票的时候,陆西陵去柜台那儿买了大桶爆米花和可乐——小孩儿都喜欢这个。
约莫等了十分钟,检票入场。
周五八九点钟的黄金时段,几乎满座,但夏郁青早早订票,抢得两个最佳观影位置。
坐下之后,她卸下小包,放在腿上,又从包里拿出手机,特别遵守规则地,提前就将手机设置为了静音。
不知为什么,陆西陵十分喜爱她身上守序的这一面。
她好像做任何事情都在尽力朝着世俗所要求的道德的纬度靠近,却不显得虚伪或死板,更不会拿她自省的这套标准去要求别人。
陆西陵将爆米花桶递给她,她拈一个送进嘴里,而后说道,“其实,我来南城之后才第一次进电影院看电影,以前只看过高中学校组织的露天电影。”
陆西陵朝着她的位置稍稍倾身,“第一次跟谁看的?”
“室友。怎么买票和二维码取票,都是她们教我的。”
这时候有一对情侣走了过来,要进他们里面的空位,陆西陵往旁侧了侧,夏郁青抱着爆米花桶,踮脚往回缩。
没聊多久,影厅灯光熄灭,电影开场。
开头便是大漠孤烟的壮观景象,一群人相聚于塞外客栈,爆发矛盾,一场酣畅淋漓的打戏。
陆西陵没怎么看银幕,手臂撑着扶手,基本只在看夏郁青,和她看书一样,她看电影也同样入戏,跟着剧中角色不停转换心情,看到紧张处,更是不自觉地抓紧了他的手臂。
等到节奏松缓处,她才舒一口气,记起爆米花的存在,抓几粒送进嘴里。
她一手拿起可乐,一手将爆米花桶往他面前递了递,示意他也吃。
陆西陵摇摇头。
夏郁放下可乐杯,仍将爆米花桶放在腿上,伸手拈了一颗。
手腕被一把攥住。
黑暗里,陆西陵低下头,一口咬住了她手指间的那颗爆米花。
好似无数纷乱电流,带着一种烫而微刺的感觉,涌上面颊。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就像上次,他也是这样吃掉她手指间的巧克力。
下意识想抽回手,陆西陵却用力攥得更紧。他温热手指顺腕骨往下,扣住了她的手指,不许叫她挣开的架势。
她心跳骤然失衡,像装着玻璃弹珠的铁盒被人打翻。
不敢转头,只敢偷偷朝旁边瞥去一眼。
陆西陵并不在看她,放松斜靠的姿势,正看着银幕。
自此,她再也无法平静。
出发前,她偷偷找程秋荻讨教,第一次跟男朋友出来看电影,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程秋荻说,电影院是初次接吻的高发场景,最好做好心理准备,程秋荻还贴心塞给她一条草莓味的漱口水,叫她去电影院之前可以用掉。
而她此刻才想起来漱口水的存在。
好在,好在陆西陵似乎只打算这样握着她的手。
电影播放过半,剧情重新拉回夏郁青的注意力,因为那陆西陵的高中校友饰演的红衣女子死了,尸体被人绑在胡杨树下,许久才被一个少年发现。
陆西陵隐约听见一声哽咽。
急忙转头一看,夏郁青正拿空着的那只手擦眼睛,似是伤心得不得了。
他哭笑不得地松了手,掏出纸巾,拿出一张递给她。
“谢谢。”她小声说,拿纸巾擦了眼泪,片刻,又几分局促地看了他一眼。
陆西陵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知道她想做什么,小时候的陆笙是个大哭包,经常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纸巾,擦了眼泪又擤鼻涕。
她似乎为难极了,他轻声笑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就当听不见。”
她这才窘然地别过脸去。
四十五分钟后,电影播完,大灯骤然亮起,立即有人起身退场,夏郁青坐着没动,“我想听完片尾曲。”
陆西陵毫无异议地点点头,转头看她,她鼻头泛红。
他笑说:“有那么难受吗?”
“因为你说那是你校友,我好像先入为主地共情了她的角色。”夏郁青转头看他,有几分不好意思,“……我好像太容易被文艺作品触动了。”
“也没什么不好。”陆西陵说。现实生活中,她却是个不怎么会哭的女孩。
等到片尾曲结束,夏郁青收拾东西准备离场。
看着满场其他人扔下的没吃完的爆米花和可乐,她抱着自己同样没吃完的,一时间为难极了。
陆西陵打量她片刻,随即明白她为难的原因——有限的几次一同吃饭,陆西陵观察过,夏郁青有空盘的习惯。
他伸手,将她怀里的爆米花桶接了过来,替她抱着,另只手将她的手一挽,说,“走吧。”
夏郁青只觉心里似有温暖潮水浸过。
外婆去世,她刚到伯父家那一年暑假,一直吃不饱饭。那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本来多少东西吃下去都填不满,何况一顿统共就那点米。家里偶尔有肉,上桌没一会儿就会被大伯和堂哥抢得一干二净。后来她帮着做饭,会趁人不注意先偷吃一部分;开学以后吃食堂,倒不至于再饿着。
但不要浪费粮食,似乎是被那段并不算长的饥饿记忆,塑造出来的本能。
到了车上,夏郁青接回了那桶爆米花,有一下没一下地继续吃着。
车驶上地面,她看着窗外街景,在心里复盘行驶的路线,意识到,不是往学校方向开的。
陆西陵要带她去他家吗?
她咀嚼的动作停顿一瞬,骤然有些紧张,但没多问。
经过这一年半的相处,陆西陵是什么人品,她非常清楚。
陆西陵这时看了她一眼,“还剩多少?”
“不多了。”
“赶紧吃完吧,放久就潮了。”
“那你帮我吃。”她递过去。
“不。”陆西陵严词拒绝。
“帮帮我嘛。”
“……不。”陆西陵不承认自己为这近乎撒娇的语气有一刻动摇。
“好吧。”夏郁青叹了声气。
车子开进了那高层公寓小区,再一路驶入地下车库。
夏郁青也赶在停车之前,吃完了爆米花。
她按出安全带,拿着包和捏扁的纸桶,跟在陆西陵身后,沿路经过一个垃圾桶,将纸桶投了进去。
两人走进电梯。
和陆西陵并肩的时候,夏郁青意识到,自己匆忙吃完爆米花,是一个错误。
如果这时候还抱着它的话,至少她不会这样紧张。
明明已是第三次来,却一次比一次更紧张。
厢轿里十分寂静,陆西陵一直没作声。
她有点受不了这个氛围,便说:“……电影还蛮好看的。”
“嗯。”陆西陵应得心不在焉。
她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继续该说什么,也就住了声。
而没想到,陆西陵却又接上了这似乎已经结束的话题:“你喜欢这题材?”
她晃神了一下,“和题材无关,喜欢故事本身。
电梯抵达。
光洁地面映照头顶浅白灯光,他们的脚步声在安静的空间里,似有回响。
陆西陵停在门口,按指纹解了锁,打开了门,一手掌住,叫她先进。
她走进去,记起上回来,陆西陵是按门边的开关开的灯,也就借门外的光,伸手探过去。
“砰”的轻响。
门关上了,那半扇光也随即消失。
她按在开关上,正要揿下去的手被握住,
温热的,用力的触感。
黑暗使得嗅觉和触觉的感知成倍放大,他站在她身后,微冷的气息里,混进一些玉米和蜂蜜的甜香。
捉着她的手垂落下去,搂住了她的腰,指引她转过身去。
深海一样的寂静里,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湿雾一样荡在她的鼻尖。
搂在她腰间的手臂霍然收紧,她身不由己地往前进了一步,几乎是直接地撞上他。
腰间的手掌擡起,拊住她的后颈,使她仰起头。
玄关的百叶帘没有拉得严丝合缝,借由窗外城市夜景的黯淡光线,她勉强可辨陆西陵五官的轮廓。
他在看着她,呼吸一深一浅。
明明目光隐藏于黑暗中,却仍似有灼烫的温度,呼吸也是如此。
已经这样近的距离,都能听见胸腔里心脏的跳动,可是,他却没再有进一步的动作,像在等待、犹豫,或者,与什么对峙?
她微微张口,喉咙里像是塞着方才整颗的爆米花,无法发出声音。
或许声音是不必要的。
她于是伸手,克制自己心脏的颤抖,细长手指自他心口上探,一把揪住他毛衣的领口,随即踮起脚尖。
吻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