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如意愣了一下,掐指一算,生理期确已推迟了许多。这几日因为这一摊子的事,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是没心思去留意这种小事。她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自己臂弯处有个小孔,显是抽过血。
谭如意有几分手足无措,擡手按住自己的腹部,“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沈自酌也是手忙脚乱。
接到电话听说了谭卫国的事,又听说谭如意晕倒了,立即放下工作赶了回来。先将谭爷爷安顿好了,方去找医生问询。医生说:“家里有孕妇,做丈夫的还是应该多分担一点。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休息不好,加上一时急火攻心。”
沈自酌闻言舒了口气,转而意识到不对劲,惊讶问道:“孕妇?”
医生古怪地看他一眼,“你还不知道啊?你妻子怀孕了,五周多了。”
沈自酌一时懵了,追溯起源,竟是在天台那次。
又想,若早那么几天检查,让爷爷走的时候能带着这喜讯而去,该有多好。虽觉遗憾,但到底是喜悦盖过了其他。他也没吃晚饭,只在床边坐着。一面想着谭如意为什么还不醒,好让他同人分享这让他喜悦得心脏发涨的好消息;一面又想,她黑眼圈这样重,该有多久没好好休息了,还是让她再多睡一会儿,免得醒来又要为了谭卫国的事情伤神。
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谭如意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只觉得沈自酌此刻能出现在自己眼前,真是太好了。不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能有个人分享,真是太好了。
既然没事,两人就收拾东西离开了医院,临走前医生嘱咐,最好尽快做个产检。
沈自酌牵着谭如意走出医院,他脚步放得很缓,生怕一走快就让谭如意肚里的孩子有个闪失一般。
谭如意哭笑不得:“沈先生,稍微快一点走没事的,我不至于这么弱不禁风。”
沈自酌却说:“慢一点稳妥。”
谭如意也便也不勉强了,跟在他身侧,在习习的凉风中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直到此刻,她仍有些没能消化这个消息。轻抚着肚子,试图感受自己的身体是否已经有了本质的变化。然而小腹平坦,仅靠触摸,并不能验证已有一个生命正在自己肚中生根发芽的事实。
谭如意十岁的时候,妈妈就出走了。无论是发育时身体出现的变化,月经初潮时的惊恐,这些成长历程中最为幽微的瞬间,都无人能给她耐心的指导。她总觉得,自己的青春期就是在摸着石头过河,借助书本知识和自己与生俱来的敏感,在长期难以启齿的晦涩心事中,度过了这样一段湍急而曲折的滩涂。
如今,自己竟也要成为一位母亲了。身体里仿佛孕育着一条宽广的河流,一路奔腾不息地流向远方,又成云致雨,回到起点,周而复始地轮回。
沈自酌突然说:“名字还没想。”
谭如意笑起来,“还有八个月,你可以慢慢想。”又说,“你的姓多好。小时候看古龙的电视剧,最喜欢沈浪。古人里头,还有沈括沈约沈佺期。”
“你的姓也好。”
谭如意笑说,“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沈自酌轻声一笑,将她手攥紧了,“沈太太,谢谢你。”
“沈先生,说谢太见外啦。”
沈自酌顿了顿,便说:“沈太太,我爱你。”
谭如意一愣,脚步不自觉停了,擡头去看他。沈自酌似乎不好意思,偏着头避开了她的注视。谭如意也跟着不好意思起来,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想要开口,先红了脸。甜蜜的心情浪潮一般起起伏伏,心口满涨似的发疼,然而一字一句都说不出口。
沈自酌便捏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两人再没交谈,却有些无声胜有声的意思。
——
谭爷爷等得五内俱焚,见沈自酌于谭如意回来,暂时松了口气。他将谭如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确定毫发无损,方放下心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糊涂,自己怀孕了都不知道。”
谭如意不好意思说道:“光想着别的事了,没注意。”
因大家都没吃饭,谭吉便去街上仍在营业的快餐店炒了几个菜回来,几人匆匆吃过以后,开始商量谭卫国的事。
沈自酌也不敢断言,将最好最坏的情况都分析了一遍,“毕竟出了人命,不可能私了。我会帮忙请最好的律师,受害人家属方面,争取赔款取得谅解。但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最少也是十年,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谭爷爷没说话,只闷头抽烟。
谭如意有些担忧,轻轻拉了拉谭爷爷的袖子,“爷爷……”
谭爷爷摆了摆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以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既然杀了人,就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你们不用顾忌我,能做的事做了,至于是要判十年还是二十年,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谭如意知道谭爷爷远没他说得这么豁达,谭卫国虽然混蛋透了,到底是他唯一的儿子,一手拉扯大,又一起生活了四五十年。纵有人说他千般不好,也改变不了这人是他亲身骨肉的事实。
夜已经深了,所有情况都掰碎分析了一遍,再说下去就是车轱辘话了。谭爷爷便招呼大家洗澡睡觉,“如意你们睡我房间吧,有空调。”
沈自酌忙说:“现在不敢让她吹空调,怕感冒了。”
谭如意洗完澡,到床边坐下。沈自酌见她头发还没干,立即拿了电吹风过来,“赶紧吹干。”
“吹风机对发质不好的,现在是夏天,没事的,一会儿就干了。”
沈自酌哪由得她,将吹风机接上,自己动手帮她吹。他显然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动作格外小心,吹一会儿便问一句:“烫不烫?”
谭如意哭笑不得,“我自己来吧。”
沈自酌却不肯松手,“没事,我帮你。”
谭如意乐得享受,擡眼看他,笑说:“孩子还没出生你就这么紧张,今后生了岂不是要给他当牛做马。”
“我的孩子,当牛做马也是应该的。”
谭如意笑起来,静了一会儿,又问:“沈先生,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沈自酌顿了一下,低头看她,“你呢?”
谭如意想了想,“都行吧。非要说的话,还是男孩吧。这世界对女性太不公正,我怕她生下来受委屈。”
沈自酌便认真回答:“那我也喜欢男孩儿。”
头发吹干以后,两人关了灯,在床上躺下。沈自酌怕谭如意着凉,只将风扇侧了一点过来,堪堪吹到一缕风;如此,还嫌不够,又往她背上搭了块薄毯。
所幸夜里温度降得快,否则谭如意真要给热死了。
乍惊乍喜,此刻平静下来,只觉得十分疲累,本想着跟沈自酌多说会儿话,然而不知不觉眼睛就闭上了。
沈自酌见她没了反应,替她将薄毯盖好,在黑暗里,抓住她的手指,轻轻地在唇上碰了一下。
躺了一会儿,觉得渴,静静悄悄地起身。谁知一打开房门,却见昏暗的客厅里,浮着一点忽明忽暗的火光。
沈自酌定了定,“爷爷,怎么还没睡?”
谭爷爷咳了一声,“哦,小沈啊。没事儿,睡不着,我坐一会儿就回去。”
沈自酌喝了口水,到谭爷爷身边坐下,怕吵醒卧室的人,压低了声音,“您在担心叔叔的事?”
谭爷爷声音发苦,“我都半截身子入土了,有什么好操心的。我就是担心姐弟俩,今后恐怕要被人指指戳戳,说是杀人犯的孩子了。”
沈自酌沉声道:“罪不及子女。别人我管不了,但我保证决不让如意受委屈。”
谭爷爷叹了口气,“这孩子,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他猛吸了一口旱烟,声音压得更低,“小沈,我同你讲个故事。就是个故事,我估计这么一说,你也就姑且这么一听。别当真,也别跟其他人说。”
沈自酌顿了顿,“您说。”
过了许久,谭爷爷苍老疲惫的声音才复又响起来,“以前,咱们村了有个十分漂亮的姑娘。多漂亮呢?有一次她在割麦子,有个傻小子走在路上,光顾着看她不看路,结果一下栽了水田里。方圆十年,但凡年轻一点的男人,都想娶她回去当老婆。这姑娘也是命不好,有天夜里,被人拿麻袋一套,拖进玉米地里……”
谭爷爷顿了一下,方接着说,“姑娘也不敢声张,后来怀孕了,就要显出来的时候,被上回那个掉进水田里的小伙子给发现了。小伙子仗义挺身,怂恿着自己父亲上门去提亲。姑娘的爹自然高兴得很,生怕姑娘肚子一大就怀了名声。如今既有人肯主动娶,也不要聘礼,当场答应。可结婚五个月就生孩子,大家自然会议论。小伙子倒是仗义,说是自己跟姑娘私定终身了。可仍有流言传出,说是姑娘自己不检点,跟别的人弄出了人命,找个愣头青来背锅……传得人越来越多,小伙子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也渐渐疑心是不是自己当了冤大头。每回只要看见姑娘跟别的男人说话,他就浑身不舒服。后来他有次喝醉了酒,回来没看到姑娘人。在冷风中等了半个钟头,看见她与一个男人有说有笑地打着火把回来了。他气得抄起扁担就要上去打人,被那男人拦住。他便越发肯定自己老婆跟别人的男人不清不楚,以后只要一不高兴,就将气往姑娘身上撒。姑娘顾念他当日的恩情,忍了很多年,又给他生了个儿子。有一次,长辈不在,小伙子差点失手将姑娘打死,姑娘开始萌生离婚的念头。小伙子自然不答应,姑娘提一次他打一次。后来,姑娘终于忍不下去了,挑了个家里人都不在的日子,一个人静悄悄地走了。”
谭爷爷一袋烟抽完了,这故事也讲完,他将烟袋搁在茶几上,问沈自酌:“听懂了吗?”
沈自酌没作声。
“听懂了就行。小沈,你是个明白人,所以我敢跟你说。”谭爷爷长叹一口气,“我这不成器的儿子,根子上已经烂了,怪不得别人。好歹还有谭吉,我谭家也算后继有人。所以,这事儿你别为难,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说句不好听的,关进去也好啊……省得让无辜的人跟着受罪。”
两人在黑暗里静坐了片刻,各自回房休息了。
沈自酌动作很静,却仍是吵到了谭如意。她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沈自酌没听清,只轻轻将她拥入怀里,轻声说:“没事儿,睡吧。”他下颔抵在她头顶,嗅着她发丝上的清香,睁着眼睛,许久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