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自酌不由朝着谭如意看了一眼。
这几日进货的事正式步入正轨,昏天黑地地忙,日常见到谭如意的时间,就那么短短的半个钟头,没说上两句话各自就要去休息。虽说介怀谭如意过山车似的态度,但到底已过去数日。他这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极有耐心,一次不成再试一次,反正来日方长。
此刻谭如意低垂着目光,似是想看他而又不敢看。
他不知怎的就起了促狭的心思,礼尚往来,夹了块猪蹄肉搁进她碗里,“多吃点肉。”
谭如意不爱吃肉,稍肥的一点的一律敬谢不敏,这点过去在饭桌上跟沈自酌谈论过。这下沈自酌她夹了块硕大的肥肉,摆明了就是存心故意,她压低了声音,“沈先生,你真是幼稚。”
沈自酌轻笑一声,没有答话。
谭如意看着碗里的这块肉,着实犯难。自小受的教育就是不能浪费粮食,加之一蔬一菜都是自己精心烹制,让她扔了,实在舍不得;可不扔又吃不下。
真为难着,沈自酌将这块肉夹回自己碗里,又给她夹了一箸紫苏煎青瓜。谭如意知道沈自酌也是不那么喜欢吃肉的,不觉动容,想说句什么,又没能说出来,飞快地低头吃了口菜。
吃完收拾干净桌子,沈自酌将蛋糕提出来。是个十几寸的水果蛋糕,颜色搭配得十分让人垂涎欲滴。夏岚一根一根往上插蜡烛,“二十岁,古代行加冠礼的日子,”她朝着谭吉看了一眼,笑说,“成年了,得对自己负责,为国家效力了。”
谭吉没说话,拿过一旁的打火机开挨根挨根地点蜡烛。
分食完蛋糕,沈自酌和谭吉被打发着去洗碗。
谭爷爷同谭如意商量回去的日子。
沈老太太挽留道:“要是家里不忙,就在这多住几天吧,老沈一个人也是无聊,您在这儿的几天,他脾气都比以前好了。”
沈老先生点头表示赞同,谭爷爷却说:“这都叨扰一个星期了,该回去了。反正离得近,我有空再来,老沈,你看行不行?”
交涉了数回,彼此退让一步,谭爷爷回去的日子定在三天之后。
沈自酌和谭吉已经将碗都洗好了,大家商量着出去玩,谭吉却一摆手,“有点上头了,我想先坐会儿。”
夏岚提议,“要不也别出去了,沈爷爷腿脚也不便利,就在屋里打麻将吧。”
牌局很快摆上了,沈老太太、沈老先生和谭爷爷固定坐着,其他几人轮番上阵。打了几局,沈老太太笑着对谭如意和沈自酌说道:“你俩牌技忒烂,打着没意思,还是让小夏来吧。”
谭如意起身将位置让给夏岚:“夏岚,那就拜托你了。”
“要我打也行啊,”夏岚在椅子上坐下,“赢了算我的,输了算你的行不行?”
“输了算我的。”沈自酌在一旁接腔。
“那更好,我一定输个大的。”
谭吉已背靠着沙发睡着了,谭如意去帮他拿了张薄毯盖上。和沈自酌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看了十几分钟的广告,沈自酌忽转头看着谭如意,“下去逛逛?”
谭如意朝着牌桌看了一眼,战局正酣,压根无人注意他们这边。
两人起身,沈自酌打了声招呼,“我跟如意下去买点东西。”
沈老太太只顾着摸牌,头也没回,“去吧,记得带两颗电池上来,遥控器不听使唤了。”
崇城的五月,午后的日头已有些晒了。沈自酌带着谭如意走到树荫底下,“喝了酒不能开车。带你去个地方,要走二十分钟,走得动吗?”
“没问题的,我读小学的时候,还住在农村,每天都要走上四五十分钟去上学。”
沈自酌脚步一顿,忽朝她伸出手。
谭如意怔了一下。
沈自酌见她没动,将她手拉过来攥住了,沉声说,“有点醉了,你拉着我。”
真要醉了的话,说话哪里会这样清醒。谭如意自然不会拆穿他,静了一瞬立即跟上前去。两人手掌都热烘烘,牵久了就有些痒,然而谁都没说放开。
既说到喝酒,谭如意想起一个一直没有解答的问题,“沈先生,你的名字,是取哪个意思呢?‘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还是‘以壶殇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
“我爸取的,他在大学教中文。爷爷主张改成‘自琢’,‘雕琢’的‘琢’,我爸没同意。按他的说法,应该是陶渊明那句话的意思。”
谭如意笑了笑,“我挺喜欢这个名字的,要改成‘自琢’,反而没有这样耳目一新的效果了。”
沈自酌看她一眼,“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爷爷取的,没什么深意,吉祥如意的意思。从小到大,没少被人评价太土气。”
沈自酌静默一瞬,摇头,“我并不觉得土气。”
谭如意笑起来,“所以我们的名字,是不是一个大俗,一个大雅?”
漫无边际聊着,很快到了沈自酌所说的地方。那是一间废弃的红砖厂房,掩映在蓊郁的梧桐树间。厂房前是块灰色的水泥地,年代久远的缘故,有几处凹陷下去,开裂的缝隙里,葱茏的狗尾巴草迎风摇摆。
沈自酌将门口的一块水泥板掀开,拿出藏在红色塑料袋里的钥匙,将铁门打开。
迎面一股尘埃的气息,阳光从顶上的气窗照进来,高而空旷的房子里满是漂浮的金色尘埃。
谭如意忍不住跺了一下脚,紧跟着响起一阵微弱的回声。
靠近南边墙壁的地方堆着几台机床,靠墙整齐码放着一堆的木料。沈自酌牵着她往机床走去,“这是以前三叔家具厂的旧址,废弃之后被我征用了。”
“征用做什么?”
“偶尔做点东西。”
谭如意在一台机床旁边停下来,“这是做什么的?”
“切割木板。”
她朝着地下看了一下,水泥地上满是卷曲的木屑,“这是刨出来的吧?我以前见过。”
“嗯。”
谭如意看到了搁在机床上的一块平滑的木板,拿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惊叹:“竟能这么平滑,是你刨的吗沈先生?”
沈自酌低头看她,阳光恰好照在她素净的脸上,显出一种洗净的玉质的透彻。他忽伸出手,一把将她抱上机床上坐好。
谭如意尚来不及惊呼,沈自酌已扣着她的脑袋,吻上去。
与前几次都不相同,更加用力,似是在掠夺,或在宣告主权。谭如意身体发软,不由伸手环住了沈自酌肩膀。
木屑干冽的气味,尘埃的气味,难以名状的机油的气味,混合着沈自酌身上清澈浅淡的气息,一时之间让谭如意有种身陷梦境的错觉。
她渐渐地呼吸不过来,便伸出手将沈自酌往后一推,低垂着头轻轻喘息。
沈自酌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呼吸温热,“你喜欢我的名字?”
谭如意点头。
沈自酌捏着她的下颔将她脑袋擡起来,注视着她,“那喜欢我吗?”
谭如意怔了怔,沈自酌却直直地看着她,态度格外坚定,摆明了不许她回避。
“沈先生,对不起……”
沈自酌目光一沉。
谭如意急忙解释,“不是!我不是在回答这个问题,我是在为前几天的事情道歉。”她喘了口气,“我并非不愿意告诉你,而是……一时没想好怎么说……”
“你可以想好了再告诉,现在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谭如意脸涨得通红,目光无法避开,几个字仿佛有千钧重的力量,悬在喉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索性闭上眼睛,深深呼吸道:“你是‘可能喜欢’的话,我就是‘确定喜欢’。”
她许久没敢动,连呼吸都放缓了,心脏过速一样地猛跳起来,不敢睁眼看沈自酌的表情。又过了一瞬,温热的触感再次贴上唇角。谭如意松了口气,打算睁眼,却让沈自酌一把按进怀里,低沉的声音仿佛自湖底发出,“我也喜欢你。”
谭如意眨了眨眼,听着他同样急促的心跳,没有动。
片刻后,沈自酌将他松开。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他周身都仿佛给镶上了一层毛绒绒的金边,逆光的脸显得格外清俊。
谭如意有些发怔,“沈先生,我本来以为,能遇见你已经花光我所有运气了。”
沈自酌想了一下,“你的意思是,遇到我之后就只剩倒霉了?”
谭如意扑哧一笑,“你真的十分的不解风情。我的意思是……遇见你就足够幸运了,不敢奢望更多,喜欢,或者其他别的什么。”
沈自酌将她的手捉住,沉声说:“你可以期望更多。”
谭如意又眨了眨眼,没敢问可以期望到什么程度。
过了一会儿,沈自酌将她手松开,退后了半步,“既然话说清楚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今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你不要逃避。”
谭如意怔怔看着他。
“不要一发生什么就缩回壳里,你可以相信我,依赖我。”
谭如意没有吭声。
沈自酌看着她,“说话。”
谭如意这才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