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如意闭上双眼,一时心绪难平。
她自认心里虽存了几分期待,但到底还没做好准备,无论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对于这件事,她仍然抱有极高的献祭精神,盖因她十分清楚自己的性格,并非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不能做到将身体与精神全然地分开。
扪心自问,要是这件事在此时此刻仓皇地发生了,她未尝不会觉得后悔。她的不自信源于她长期以往的自卑性格,这使得她还不能相信沈自酌已做好了已经同她共度一生的准备。
说到底,距两人第一次见面不过过去半年,而朝夕相处的日子,满打满算,也仅仅只有两个月。这样的时间,放在确定恋爱关系的情侣身上,也未免显得不够慎重,何况两人是从陌生人的关系发展而来。
如此想着,不由感激起沈自酌的君子磊落。
——
第二天谭如意一睁开眼,便转身看向仍在熟睡的沈自酌。清透的晨光之中,他眉目清朗,神情沉静。谭如意看得入神,忽见沈自酌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谭如意目光一时没有错开,恰好与沈自酌对上。
静了一瞬,沈自酌说:“早上好。”
谭如意轻声一笑,“早上好。”
又沉默数秒,沈自酌忽屈膝坐起来,靠上前去,低头亲了亲谭如意的唇。谭如意急忙伸手去推,“还,还没洗脸……”
沈自酌忽勾起嘴角,轻轻地笑了笑。
谭如意一时愣住了。
印象里,倒是没见过沈自酌怎么笑过。他这人做什么都是一本正经的,有时候确能感觉到客气有余,热情不足,偶尔甚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
谭如意跟他相处久了,倒也习惯,压根未曾注意他笑不笑这回事。
可此刻见到他脸上明显的笑意了,方才明白古人的“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到底是怎样一副光景。
她有些发怔,“沈先生,老实说,你才应该多笑一笑的。”
沈自酌在她睡乱的头发上揉了一把,“为什么?”
谭如意从床上坐起来,看着他,“你不笑的时候,未免也太凶了。”
沈自酌站起来,弯腰撑着床沿,将谭如意圈在两臂之间,“昨晚有个问题忘了问你。”
谭如意眨了眨眼,“什么?”
“我给你的短信,为什么不回?”
谭如意愣了一下,“哪条短信。”
沈自酌看着她的眼睛,“你说呢?”
“啊……这个……这是因为……”
谭如意试图避开沈自酌的目光,却让他捏紧下巴扳过来,“不回是因为不想我吗?”
躲不开,索性也就不躲了,她目光闪了闪,“想的。”
沈自酌目光微沉,低下头去,深深吻她。
——
两人起床洗漱,沈自酌将谭爷爷送去沈老先生住处,而谭如意则乘着地铁去上班。
临别前,沈自酌对她说:“下班了我来接你。”
谭爷爷见小两口恩爱甜蜜,笑得合不拢嘴。
沈老先生听闻谭爷爷要来,起了个大早,专程等着。沈自酌将谭爷爷送到之后,称晚上带着谭如意过来吃晚饭,便去上班了。
五一放假前刚刚经历了期中考试,谭如意上完第一节课便回去办公室批改试卷。她心情舒畅,连带着工作效率都高起来,只用了一节课便将所有试卷作文之外的部分批改完了。
午休之前,她改完了所有的试卷,登记了分数之后,让语文课代表分发下去。
语文课代表是个戴眼镜的斯斯文文的女生,作文写得极好。虽说做老师的,要力求公平待人,但私心里,总有那么一两个学生是自己心头所好。语文课代表便是谭如意最喜欢的学生之一。除了她语文成绩永远名列前茅之外,还因为谭如意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一样的拘谨敏感,一样的注意着四周动静,以便随时做出防备。这样的女生,注定是有些孤僻离群的。
谭如意将改好的试卷递给课代表,笑说:“你这次语文又是第一名,不过听梁老师说,数学考得不太好?”
课代表咬了咬唇,擡头朝着梁敬川的方向看了一眼。梁敬川正在仔细研究卷子,闻言笑说:“比上学期期末还是有进步。”
“偏科总是不好的,我就吃过偏科的苦。”
课代表看着谭如意,“谭老师,你数学也不好吗?”
谭如意笑说:“是啊,高中的时候最怕被喊去黑板上去做题。”
课代表笑起来,似有同病相怜之意。
“把卷子拿回去吧。”
课代表点了点头,拿起试卷转身正要走,又转过身来,“谭老师,听说您有男朋友了?”
谭如意愣了一下,笑起来,“传播得倒是很快。”
课代表见谭如意没有生气的意思,紧接着说:“是教学参观日来的那个人吗?”
谭如意顿了一下,点了点头,又笑了笑,“赶紧回去吧,不要关心老师的八卦。”
课代表笑着吐了吐舌头,抱着试卷走了。
谭如意开始就学生错得多的地方一点一点研究,身后忽传来梁敬川带笑的声音:“谭老师,能冒昧问一句,你跟你男朋友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吗?”
谭如意动作停下来,斟酌片刻,转头看着梁敬川,“其实,我们已经办过喜酒了。”
梁敬川愣了一下,笑说,“倒是没想到。”
谭如意坦诚道歉,“实在对不起,我之所以隐瞒是因为有一些不得已的苦衷。”
梁敬川笑说,“没必要跟我道歉的——毕竟是谭老师你自己的事,我就是纯粹出于同事的好奇。”
谭如意惊了一瞬,笑了笑说,“梁老师,谢谢你。”
梁敬川挠了挠头,轻声一笑,没再说什么,低头接着看试卷。
心里有所期待的时候,时间过得格外慢一些。下午六点,谭如意终于下班。她没在办公室逗留,收拾完东西立即快步走去校门口。
远远便看见停在斜对面停车场里的银灰色路虎,谭如意不由又加快了脚步,正要出门,门口的保安忽将她喊住了,“谭老师,有个给你的包裹。”
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个约莫二十公分长,两指宽的小纸盒子,从窗口递给谭如意。谭如意接过来看了一眼,“怎么没贴快递单?”
“哦,下午的时候一个男人送过来的,说是你朋友。”
谭如意心生疑惑,同保安说了声“谢谢”,边走边将盒子打开——待看清里面的东西之后,她好似挨了一闷棍,霎时僵在当场。
过了许久,她极力克制住自己将这盒子扔出去的冲动,重新盖好了,塞进自己包里,然后深吸一口气,镇定自若地朝沈自酌的车子走去。
在车上,谭如意照例同沈自酌讲着学校的事,然而一旦沉默下来,思绪便飘出去。数次之后,沈自酌似是瞧出了些不对劲了,低声问:“有心事?”
谭如意立即回神,急忙否认道:“没有,改了一天的试卷,有点累了。”
“那吃完饭就回来休息。”
谭如意垂眸,“没关系的,一会儿就调整过来了。”
她心里有事,晚饭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吃完之后陪着几位长辈坐了一个多小时,沈自酌提出告辞。
一直到了家门口,谭如意都没主动开过一次口。进屋之后,沈自酌将钥匙搁到柜子上,弯腰换鞋的时候,低声说:“要是有什么事,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看。”
谭如意忙说:“真的没什么事……”
沈自酌直起身体,看她一眼,眉头微微一蹙,径直朝着浴室去了。
谭如意紧捏着提包,走去书房。她朝着外面看了一眼,见浴室门关上了,方才打开提包,掏出纸盒。
她紧咬着牙,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放在书桌上。
那是一个本子,墨绿色硬壳,侧面纸张皱皱巴巴,还留有污水浸过又干涸之后的痕迹。
仿佛潘多拉之匣,被魔鬼引诱过的毒蛇,又或者坠在树间原罪的果实。
谭如意手指轻颤着靠近笔记本,翻开封面,瞟了一眼写在扉页的名字,又触电似地飞快合拢。
她紧抿着嘴站了片刻,听见浴室开门的声音,迅速地将笔记本塞回了包里。又瞅见桌子上的纸盒了,趁沈自酌出来之前,一把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她飞快调整好表情,走去客厅,捋了捋头发,笑说:“沈先生,我今晚还是睡书房吧,免得你打地铺睡不好。”
沈自酌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谭如意别过脸,去卧室拿自己的睡衣。正要出来,却让沈自酌堵在了门口。他一手撑着门框,低头看她,“有不满意的地方,你可以直说。”
谭如意下意识想要否认,看见沈自酌沉冷的目光了,又将话咽了回去。只垂下目光,再不吭声。
僵持了片刻,沈自酌收回了手臂,擦着她的肩膀,走进卧室。他身上气息深冷,仿佛已化作有形有质的利刃。
谭如意在门口站了片刻,紧咬着唇,还是迈开脚步离开了卧室。
洗完出来,回到书房,赫然见沈自酌正坐在书桌前,低头看着摊在桌上的书,谭如意目光飘向一旁自己的提包,仍是方才放置的样子,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她暗暗松了口气,朝沈自酌看去。他忽起身将书合拢拿上,另一只一手插进裤袋里,朝外走来。
谭如意急忙让开了路。沈自酌行走带风,到了卧室门口,方停下来,转身望着她,神情淡漠,“早点睡。”
谭如意张了张口,没说话,而沈自酌已将门“啪”一下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