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看了会儿春晚。这些年春晚质量每况愈下,相声小品都是硬胳肢人笑。许棠惦记着周险,更是索然无味,眼看着时间逼近十点,终于坐不住,“妈,我去河边看人放烟花了。”
许母正盯着魔术节目,“不看晚会了?”
“不看啦,我去一会儿就回来。”
许母眼也不眨,“那行,你注意安全,让许杨陪你去吧。”
“不了,”许棠赶紧冲着许杨使了个眼色,“许杨陪你看电视吧,不然你一个人在家怪冷清的。”
许棠带了支小小的手电,照着湿滑路面,慢慢走向周险的住处。刚到路口,便看见周险倚门而站,正在静静抽烟。
周险看见她,轻吹了声口哨。许棠三步并作两步到他跟前,挽住他手臂,“吃饭了吗?”
周险点头。
“那走吧。”
周险嘴里还叼着烟,许棠闻着烟味胃里略有些翻腾,“把烟灭了,好不好?我鼻子不太舒服。”
周险赶紧丢了烟,擡脚碾熄,一手擡起她的脸,盯着她裹着纱布的鼻子,“怎么不舒服?是不是在哪儿撞了?”
“没事,”许棠将他手轻轻拿开,“就是有点疼。”
还没到河边,便看见一束一束烟火直冲云霄,照亮黑夜,一声声轰鸣冲击耳膜。正是化雪的时候,夜里气温极低,但许棠受了气氛的感染,丝毫不觉得冷。路过买烟花爆竹的店子,竟然还开着门。两人每样烟花都挑选了一些,装在一个硕大的黑色塑料袋里,让周险提在手中。
许棠胆儿小,过年时走在路上尤其怕熊孩子冲她笑,冷不丁往她脚下丢一个炮仗。她不敢点火,只将烟花远远举着,然周险帮忙点。引信燃尽,骤停一瞬,烟花顿时朝前炸开。许棠吓得身体一抖,立即将烟花举起来。
周险笑她:“以前你跟在我身后死缠烂打的时候,怎么不像现在这么胆小。”
许棠瞪他一眼,大声喊道:“谁死缠烂打了!明明是你先追我的!”
周险笑得不可抑制,也不与她争辩,从袋里拿出一捆线香烟花,“你玩这个吧。”
筷子长的一支,片刻就燃尽了,许棠觉得不过瘾,蹲下。身,将整一捆一□□燃,插在河岸的泥土之中。烟花噼里啪啦溅开金色的火星,将她素净的脸庞照亮。
周险站在她身旁,嘴角上扬,低头静静看她。
两人换了一处高地,将剩下的烟花一口气点燃。夜越深,河边人越多,轰鸣爆炸之声不绝于耳,将两人说话的声音完全盖住,只看见对方嘴唇开合,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火树银花夜,良辰美景天。
两人沿着河堤,手挽着手,在漫天的烟火之中,慢慢往前走。
一个稍微安静些的空当,许棠忽感觉口袋里手机在震动。她将周险手一拉,停下脚步,掏出手机一看,是许杨打来的。
“姐,你们在哪儿?!”许杨扯着嗓子大喊。
许棠松开周险,堵住另一只耳朵,手机里声音似乎清楚了些,“快要到桥上了!”
“我跟妈在超市附近,马上过来找你!”
许棠一愣,明白过来这是许杨在跟她通风报信,挂了电话,立即拉着周险往回走。
“怎么了?”
“我妈也出来了!”许棠大喊道,“我们赶紧回去吧,免得跟她碰到!”
两人往回走,绕过渡河桥,抄了条巷子,绕过超市,往周险家走。过了十一点,街上人越来越多,穿过马路,忽见前方聚了一圈人。许棠也没心思凑热闹,拉着周险飞快绕开了人群,而就在这时——
“许棠!”
许棠心里一颤,飞快撒开了周险的手,回头一看,人群的外围,恰好站着许母和许杨。
许杨面色尴尬,别开了目光。
许母目光沉冷,先是定在许棠身上,转而缓缓移向周险。片刻后,她一个箭步走到许棠跟前,瞪了周险一眼,一把拉过许棠。
“妈……”
“你闭嘴!”许母断喝,面上似罩了一层寒霜,拖着许棠,飞快往家走。
许棠身不由己,回头冲着周险狠狠摇头,阻止他跟上来。
许母脚步飞快,到了家里,将许棠一把推进卧室,猛一下甩上门,叉腰指着许棠的鼻子,“他就是你说的,打算带回家里吃饭的人?”
许棠想要抗辩两句,但许母早就怒火攻心,此刻说话,恐怕是火上浇油,便只低垂着都不吭声。
“许棠啊许棠,你可真有出息,嫌我命长是不是?非要把我活活气死是不是?我看你说什么海南培训瞎扯淡,都在跟这流氓厮混!”
“妈……”
“你给我闭嘴!早就跟你说了,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堂堂一个大学生,正经人家出来的姑娘,跟他有什么前途?你是图他长相还是图他钱呐,满地都是两条腿走路的男人,你选谁不好,非要选这么一个婊。子养的小杂种!”
“妈!”许棠霍地从床上坐起来,“你别这么说周险!”
“我话说错了?!以前他在渡河横行霸道的时候你忘了?如今仗着挣俩臭钱,腰板硬了,就忘了自己的出身,平白玷污清白人家的姑娘……”
“妈!”许棠紧咬着牙关,“你知不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
许母一愣。
许棠忽将鼻子上的纱布一扯,青紫的鼻尖肿得老高,甚为吓人。
“你……你这鼻子……”
许棠疼得倒抽一口凉气,眼泪泛起泪花,“爸撞见郑叔干制毒的勾当,郑叔的人在他工作的脚手架上动了手脚,伪装成意外事故,把爸……”她抽了一下鼻子,疼得眼泪更加止不住,“这件事,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可没有周险,我和许杨报不了这个仇。”
紧跟着追上来的许杨拍着门板,“妈,你们别吵架,有话好好说!”
许母冷静了几分,将上锁的房门打开,放许杨进来,“许杨,你说,你爸的死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报的仇?”
许杨看了许棠一眼,后者捂住嘴,一径地落泪。
他深吸一口气,便将这些日子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许母。许母听及许杨中弹和许棠被虏这一节,吓得脸色都白了。
夜更深,似乎已到了零点倒计时的时候,许棠口袋里手机不停震动,震得她手掌发麻。
许杨讲完,再不说话,沉默地垂下头。
过了许久,许母渐渐消化了所有信息,“……你,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许杨点头,将身上羽绒服脱下来,扯开里面针织衫的领子,露出肩胛骨上的弹痕。许母手指贴上去碰了一下,触电似地弹开,“你……你们这是干的什么事,干什么都不跟家里知会一声,要是你们……”许母声音已带哽咽,别过脸去,抹了一把眼睛。
“妈,没有周险和方举,我爸现在还死得不明不白。他是做了不少坏事,但他对我,对我们许家,决没有半点亏欠。许杨在县里读高中时,犯了阑尾炎,是周险将他送去医院,亲自照顾……”许棠说着说着,再次泪眼朦胧,声音全卡在嗓子里,“他半点没有强迫我,是我心甘情愿跟着他,这世界上,再找不出第二个男人会像他对我一样……”
“行了行了!”许母摆了摆手,“你一个大姑娘说这话也不嫌害臊!”她看了姐弟两人一眼,又抹了抹眼睛,“这事儿我自有分寸。许棠,这几天你就在家里待着,别想跟那个……那个周什么见面。”说着,起身朝外走去。到了门口,见许杨还站在原地,“还杵着干什么,赶紧出来,让你姐早点休息!”
49、鹿山(12)
门一合上,许棠赶紧掏出羽绒服口袋里震动不停的手机,果不其然,是周险打来的。
“还好吗?”周险急促问道。
“没事,”许棠轻轻抽了抽鼻子,“我把我爸的事都跟我妈说了,她不会为难你的。”
那边沉默片刻,许棠忽听见有什么砸上玻璃窗,她心念一动,赶紧走到窗前。前方树影下有个模模糊糊的身影,正隔着低矮的栅栏和灌木丛看着这边。
许棠飞快将窗户推开,冲着黑暗中的身影使劲挥了挥手,便听见电话里周险笑了一声,“你动作轻点,别从窗户里栽出来了。”
许棠也跟着笑了。
“看见你我就放心了。听我的话,先别跟你妈对着干,她说什么,你都先答应。”
“我知道,”许棠轻声一笑,“我跟她的斗争经验丰富着呢。“
“嗯。”
片刻,黑暗里燃起一捧火光,是周险打燃了打火机点烟,“许海棠,还没跟你说,新年快乐。”
许棠喉咙顿时一梗,“新年快乐。”
她静看着周险指间那一点猩红的火光,“我最近可能没法出来见你,你自己记得按时吃饭。”
周险笑了一声,“操心你自己就成。”
“左不过到初六初七,我妈就会放我出来了。”
周险静默片刻,忽问,“许海棠,你妈打过你没有?”
许棠一怔,“……好像只打过许杨。”
“打得重不重?”
“当然不重,没打几下,她自己先哭了,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周险笑了笑,“好。”
“……你打算做什么?”
“没事,许海棠,你等我过来娶你。”
许棠又是一怔,“……周险,你千万别冲动,有我顶着呢。“
“躲在女人身后,算什么男人,”周险将烟掐了,“许海棠,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红包我过几天补给你。”
“……谁要红包了……喂!喂你别挂电话啊!”
对面,周险已经挂了电话,冲她做了一个手势,光线太暗,许棠也没看清。周险转身走了,许棠目光一直追随而去,直到看见他走到巷口,一旁昏暗的路灯将他影子拖得老长。
敲门声陡然响起,许棠吓了一跳,赶紧收起手机,“进来。”
许杨打开门,手里捏着一只药瓶子,“妈让我把碘伏给你,让你赶紧往鼻子上涂一点。”
许棠哭笑不得,“我可不擦,疼死了。”
许杨走进来,将瓶子搁在书桌上,低声问她:“你和险哥打算怎么办?”
许棠叹了口气,“能怎么办,万一妈不答应,我就先斩后奏。”
许杨沉默片刻,“妈看中名声,你这么做……”
“许杨,”许棠擡头看他,“真要在乎别人的看法,那我这辈子就别想跟周险在一起了。”
许杨还要再说,门外传来许母的声音:“许杨!药送了就赶紧出来!”
许杨应了一声,“那我先出去了,姐,你好好休息,明天去诊所包扎伤口。”
许棠坐回床上,叹了口气。
她怕鼻子不小心磕碰到,晚上睡觉只能平躺不敢翻身,睡得不安稳,半夜醒了几次,早上起来背疼得要命。
许母正在厨房做早餐,许棠去洗手间洗漱,趴着洗脸池干呕了半晌。擡头一看,苍白的脸上盯着一个肿得老高的鼻子,模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许棠叹了口气,擦了把脸出去。许母往桌上端菜,看她一眼,淡淡说了一声,“起来了。”
“嗯。”许棠跟进厨房,帮忙端盘子。
不一会儿,许杨也起床了。
一家人围坐在桌边,沉默吃着早饭,气氛格外诡异。
许棠胃口不佳,喝了碗稀饭就饱了,将碗筷放进厨房,刚走回卧室,忽听见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
许母抱怨道:“谁这么早就来拜年,家里都还没收拾。”搁了碗筷,起身将门打开,顿时一怔。
门外站着周险和药店的李老板,两人都穿着一身正装,手里提着烟酒茶糖等名产品。
许母尚未反应过来,李老板上前一步拱手笑道:“许夫人,先给你拜个年!”
渡河镇统共不过巴掌大小,所有商铺去上一两回,基本也就熟了。李老板那家药店在渡河镇上算是历史悠久,许母以前也在他药店里买过药,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此刻李老板虽是和周险一起上门,她也不好不假以辞色。
“那……进来坐吧。”将两人迎进门,又吩咐许杨看茶,转头一看,许棠正伸长脑袋瞪大眼睛盯着周险,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低喝道:“赶紧回屋里去!”
许棠脖子一缩,不知周险葫芦里卖什么药,将门轻轻合上,却是留了一道缝,仔细听着客厅的动静。
李老板坐下,喝了口茶,先说了些大吉大利的话,说得许母回应也不是,不回应也不是。而周险全程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全无半点吊儿郎当之态。
许母挑不出错,喉咙里像憋了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过场话说完之后,李老板将茶杯搁下,低低地叹了声气,伸手轻拍了一下周险肩膀,“许夫人,周险,您应该认识吧?”
许母轻哼一声。
“关于她母亲的那些事儿,您应该也听说过。孤零零一个弱女子,被有钱老板骗了,孤儿寡母独门独户,也没亲人在身旁照拂,有些宵小之徒想占点便宜,没得逞,转头满嘴开火车……您在车站工作,阅人无数,想来这样的情况,也见得不少。况且您跟她娘俩儿住的近,平日或多或少总有些往来,恐怕您应该比旁人清楚,过世的周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几句话就将许母架了起来,人都死了,况且又当着周险的面,她总不好说一句不是。
李老板笑了笑,接着说道:“这世道,笑贫不笑娼。周夫人病弱家贫,免不了受人欺辱。周险虽则行事有错,却也情有可原,哪个血性男儿看见别人欺负到自己母亲头上了,还无动于衷?这孩子是走了弯路,也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但根子上还是好的,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以前干过的那些勾当,他现在分毫不沾,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既然已走回正道上,总不能再将他一棍子打死,您说是不是?”
许母半晌没吭声。
许棠在门后,听得眼中酸涩,眼泪亟亟欲落。周险这样骄傲的人,那里能容忍别人这样一句一句将他伤口揭起来昭告天下……可为了她,他全都忍了。
“周险如今家里也没别的亲人了,他是我接的生,我也能称得上是他半个长辈,所以今天就擅代高堂之职,上门来向您提亲。”
此话一出,许母顿时一愣,一旁默不作声的许杨同样口瞪目呆,心里暗叹,周险倒真是条汉子。
许棠自然也是震惊不已,想到昨晚周险同她说的话,双眼顿时模糊。
“镇上的规矩,男方最少要出十万彩礼。但我与周险都以为,十万彩礼恐怕委屈了令爱,所以……”他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叠证件,推到许母跟前,“这是周险所有存款,以及在镇上、鹿山县和枝川市里的房产和汽车。公司的股份交割要费些时日,但也会尽数转入令爱名下。”
许母朝着存折上的数字看了一眼,顿觉心惊肉跳,“那……那他自己还剩什么?”
“等办完手续,所有东西都归令爱所有,他自己什么都不留。”
许母是升斗小民,何曾见过这样多的财产堆在自己跟前的场景。但她并非眼皮子浅薄之人,在意的自然不是钱财如何,而是周险竟能愿意舍出自己所有身家。
许母垂眼沉思。
一时间,所有人都没出声。许棠在门后不由屏住呼吸,只觉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许久,许母掀了掀眼皮,将证件又推回李老板面前,看向周险,“谢谢你这么喜欢许棠,但我觉得你俩不合适。”
一直默然不语的周险此刻总算开口,“阿姨,您不满意我哪点,我尽可以改正。”态度恭谨,语气不亢不卑。
许母摇头,“你不用改正什么……反正,反正你俩就是不合适!”说罢别过身去。
李老板与周险交换一个眼神,两人站起身,李老板说:“您再仔细考虑看看吧,令爱和周险真是两情相悦。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亲。”
许母没有起身,无声叹了口气,“许杨,送送客人。”
许杨“哦”了一声,赶紧从凳子上站起来。
许母手撑着额头,不住地叹气。
半晌,许杨从外面回来,将门掩上。许母擡眼,瞅见那一堆证件还摆在茶几上,“他们东西忘拿了,你赶紧送去。”
许杨站着不动,“妈,要送你自己送。毁人姻缘的事,我可不干。”
许母瞪他,“反了你了!”
许杨却是嘻嘻一笑,转身回房间了。
客厅里只剩下许母一人,她往茶几上又瞟了几眼,终于忍不住,一本一本翻开来,仔仔细细看完了。
数额之大,让她不由咋舌惊叹。心里不禁起了个念头,许棠真要嫁给他,这辈子就衣食无忧了。
50、鹿山(13)
许母自己的这点心思自然不会告诉许棠,她现在最主要的顾虑在于,一怕别人说闲话,二怕自己闺女这性子压不住周险,跟着他今后会受委屈。
她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带着两姐弟该拜年的拜年,该走亲戚的走亲戚,忙到初八,一切消停下来,打算与许棠好好谈一谈这事儿——许棠倒也沉得住气,这些天没提一句和周险有关的任何。
面包车停在一家超市门口,三人从面包车上下来,许母带着姐弟两人进去买了晚饭要吃的小菜,出来时,发现门前不知何时停了辆大奔。
车窗降下来,副驾驶上竟是坐着渡河镇镇长。
许母这人最怕跟当官的打交道,拉着许棠就要走,谁知镇长开口笑道:“许夫人,来买菜啊。”
许母吓得手一抖。
镇长便似没觉察一般,笑看了许棠一眼,“听说您家要办喜事儿了,到时候喜帖可别忘了发我一份。”
许母勉强笑了笑,“您是听谁说的?”
“还能有谁,您家女婿周险呗!要我说,真是后生可畏。渡河镇正在招商引资,您知道吧?周险正在接洽,这要真能谈妥,可是造福渡河镇的大事儿。”
许母听得一愣一愣的,她自然不知道什么招商引资,但唯有一点还是十分清楚的,就是镇长现在跟周险是合作关系,听语气对他还颇为激赏。
许母笑了笑,“那……那挺好的。”
镇上摆了摆手,“那行,就不耽误您时间了。”
许母莫名其妙,怎么短短几天时间,周险就成了镇长的座上宾。许棠也心有疑惑,朝着驾驶座上看了一眼,顿时一愣——扶着方向盘那人笑容狡黠,除了方举还能有谁?
她便又看了看这车,的的确确就是方举日常开的那辆奔驰。
许棠仔细一想,便也明白过来了。敢情是周险专门请了镇长过来,就许母这心病对症下药——她怕人说许棠闲话,周险就让人再不敢说一句闲话。
回去路上,许母仍在嘀咕这事儿,“许棠,我问你,周险真有这么大本事?”
“您不信?”许棠看她一眼,“他在枝川开酒店,过来剪彩的人可比镇长派头大多了。”
许母目光转向许杨,许杨也赶紧点了点头,“妈,险哥这几年生意做得大,渡河镇果蔬收购几乎被他一人垄断了。去年猫子山不是挖出了石膏吗,我听说今年就要在镇上建石膏厂。”
“意思是,周险投资了?”
“嗯,具体我也不清楚,还得问险哥。”
许母咂摸片刻,忽然反应过来许杨对周险的称呼,立即绷着脸道:“什么咸哥甜哥!”
许杨嘻嘻一笑,“那该喊什么?姐夫?”
“……许杨你要上房揭瓦了是不是?”
姐弟俩自小跟许母斗智斗勇,哪能不清楚许母心里已经有所松动,只要许棠和周险表现良好,再过些时日,恐怕离松口也不远了。
许棠越想越觉得前途光明,脸上笑容一时没绷住,立即被许母狠狠剜了一眼,“你姑娘家家的,矜持一点!”
当晚,许棠吃过晚饭去洗手间正要洗澡,外面忽传来蒋禾花的声音:“许棠姐!”
自回到镇上,这还是许棠第一次见到蒋禾花,她赶紧披上外套出去。
两人聊了会儿天,蒋禾花道明来意:“许棠姐……其实我过来是想借那个……”
“哪个?”话音刚落,许棠便反应过来。
蒋禾花笑了笑,“刚刚来的,这么晚超市已经关门了。”
“我这里没有,”许棠冲着卧室里的许母喊了一声,“妈!家里有没有卫生巾?”
“我更年期都过了,哪来什么卫生巾!”
许棠笑说,“要不你先拿纸垫着?”
蒋禾花无奈笑了笑,“只能这样了。”
许棠将她送到门口,“你明天要是没事儿就过来玩。”
“好,”蒋禾花点头,“那许棠姐你早点休息。”
许棠望着蒋禾花进了旁边屋里,转身回到客厅,许母恰从卧室出来,“你这个月还没来?我记得你一向蛮准时的啊。”
许棠一怔,忙说,“这段时间休息不好,可能延迟了。”
许母“哦”了一声,也没在意。
许棠生怕许母起疑心,平日一直格外小心,晨起孕吐反应严重,她都是锁好了门,开着水龙头,盖住自己的声音。吃饭时也细嚼慢咽,只挑清淡的小菜,就怕在饭桌上没忍住。
许棠洗完澡,正坐在卧室床上吹头发,一个没留心,许母忽幽幽闪了进来。许棠吓了一跳,“妈,你进来干什么?”
“我找点东西。”
许母拉开衣柜翻了半天,找出双毛线袜子捏在手里,也不出去,背对着许棠,将袜子翻开,“许棠啊,我问你个事儿。”
“什么?”许棠关掉吹风机,擡头看着许母。
许母将那袜子翻来覆去,扭捏半晌,终于低声开口,“……你,你跟周险有没有……那什么?”
许棠耳根噌地红了,然而她面上却是波澜不惊,“您说什么呢。”
“我跟你说啊,没结婚之前,你千万别跟他……”
许棠一愣,“您的意思是,同意周险和我结婚了?”
许母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转身瞪她一眼,“谁说同意了?我就是打个比方,不管你是要跟谁结婚,结婚之前都……知道吗?”
许棠“嗯嗯”敷衍两句,许母似是终于满意,拿着那毛线袜走了,走出去两步,又返回来,仍将袜子原样塞回衣柜。
许棠哭笑不得。
第二天早上,许棠去浴室洗漱,吐得昏天暗地,似乎比往日更厉害,也不知道是不是肚里孩子正在长个儿的缘故。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许母的声音:“许棠,你给周险打个电话,问问他生辰八字……”
许棠赶紧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强忍着恶心,“好。”
“听见了吗?”
“听见了,我等会就打!”
门外脚步声远去了,片刻又折回来,“你把洗漱台上头绳给我递出来。”
许棠双手撑在面盆上,简直连想死的心都有了,“我在上厕所!马上给你!”
“你上厕所水都不关?……你门没关啊,那我进来了。”
许棠想要阻止,然而已来不及。
许母一愣,“你怎么了?”
许棠正要把谎圆过去,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许母走到跟前,拍着她的背。许棠将这一阵撑过,擡头虚弱笑了笑,“我可能吃坏肚子……”话没说完,因她瞧见许母正冷冷盯着她,眼中怒气翻涌。
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如何看不出来。
许棠立即敛了神色,“妈……”
许母打断她,“几个月了?”
许棠低垂着眼,不敢再说瞎话,“可能三个多月了。”
“我是说你怎么每天都要在厕所里待这么半天,敢情偷偷摸摸给我怀了个外孙!”许母猛一把拽住许棠手臂,将她拉出浴室,拖到卧房许父遗照跟前。
“你自己跟你爸说,你丢不丢你许家先人的脸!”
许棠“噗通”一声跪下。
动静太大,还在睡觉的许杨被吵醒了,他没敢出屋,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但听见许母发这么火,也知道事情不妙,赶紧给周险打了个电话,让他马上过来。
他打开房门,走去卧室,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许棠,又看了看面罩寒霜的许母,“妈……”
“你也给我跪下!”
许杨不明所以,裤腿忽被许棠轻轻一拽,便也跟着跪下了。
“许杨,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许杨莫名其妙,“什么事?”
“什么事?”许母冷哼一声,“你听话乖巧的好姐姐,给你怀了个外甥,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许杨一愣。
许棠跪得笔直,“妈,许杨不知道,这事儿和他没关系。”
“没关系?自己姐姐做错事往歪路上走,当弟弟的不拉一把,反而扇阴风点鬼火,这叫没关系?”许母气得发抖,抄起立在一旁的撑衣竿,猛砸在许杨背上。
许杨闷哼一声,许棠眼皮也跟着一颤。
许母打了七八下,每一下都不遗余力,自己也似乎累了,丢掉竿子,猛喘一口气,“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俩根本就没把我这个当妈的放在眼里……”
许棠鼻子一酸,“妈……”
“你们自己说,就你们这几个月干的事,那桩不是快要闹出人命?”许母声音直哆嗦,“我也不求你们大富大贵,平平安安行不行?许家就剩你俩了,你们要是出一点事,我以后去地下见了你们爸爸,让我怎么……怎么跟他交代……”许母别过脸,猛抽了一下鼻子。
许棠眼泪滚下来,“妈,我错了!我今后一定不让您操心!”
正在这时,忽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许母拿手指揩着眼泪,“许杨,去开门。”
来人自然是周险,赶来匆忙,喘着粗气。许杨急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压低了声音说道:“险哥,我姐怀孕的事你怎么瞒着不说?妈知道了,正在训她。”
周险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许杨一怔,“你不知道?”
周险霍地抓住他手臂,“你说你姐怀孕了?”
许杨点头,还未来得及开口,周险已松开他,扭身闪进屋里,压根阻止不及。
周险到了门口,见许棠正垂头跪在地上,脸色顿时一白,膝盖一躬,“咚”一声跪在许棠身边,“阿姨,都是我的错!”
许母本消退了几分的怒气顿又排山倒海而来,“周险,许棠父亲这事儿,我很感谢你,可许棠清清白白的姑娘,就被你这么给玷污了……”
“妈!”许棠咬了咬唇,“这事儿是我自愿的。”
“你要不要脸!”许母弯腰拾起地上的撑杆,猛地砸向许棠,而周险已抢先一步,将许棠整个抱进怀里,护得严严实实。
许母气不打一处来,下手更加不留分寸。铁质空心的竿子,一下一下砸在他坚实的背上,“咚咚”作响。
许棠眼泪簌簌往下落,而周险只紧紧抱着她,一声不吭。
许久之后,许母最后一下用力过猛,竿子从手里脱出去,“当”的一声,弹在水泥地上。
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许母胸膛剧烈起伏,盯着地上的两人看了半晌,转身出去,将门“砰”一下甩上。
许棠缓缓擡起头,抽泣道:“周险,你没事吧。”
周险勾了勾嘴角,“没事,挠痒痒一样。”
许棠“噗”地笑出声,用力太狠,扯到鼻子,疼她一个哆嗦。周险伸出粗粝的手掌,在她湿乎乎的脸上抹了一把,“你真怀孕了?”
“难道还是假的?”
周险目光移到她肚子上,盯了半晌,再开口时,声音带了几分颤抖,“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准备找个时机告诉你的。”
周险低哼一声,“这还要找时机?是不是打算找个良成吉日,沐浴焚香,三叩九拜之后再跟我说?”
许棠被他这几句文绉绉的话逗笑了,“现在知道,不觉得惊喜吗?”
“惊喜,惊得很。”周险低头看她一眼,“你站起来,别跪了。”
许棠摇头,“我妈气没消呢。”
“那你蹲着,等你妈进来再跪。”
许棠瞪他,“这是作弊。”
“地上硬,你跪我衣服上。”说着就要脱掉外套。
许棠急忙阻止他,“我妈进来看见,肯定又要气得打你一顿……真没事,跪一跪又死不了人。”
周险总算作罢,“那好吧。”
“我昨天看见方举了,他什么时候来的镇上?”
“前几天,过来谈开石膏厂的事。”
许棠惊讶,“所以镇长说的话都是真的?你们真要投资?”
周险瞥她一眼,“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呸,你要是匹诺曹,鼻子早将地球大气层都戳破了。”
“……皮诺曹是谁?”
“……”
过了一会儿,许棠又问,“县里情况怎么样了?骁哥,还有唐姐……”
周险静了数秒,“骁哥是绝症,最多还能活三年,薇薇和唐虹都在陪着他。”
许棠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情况,一时沉默,半晌才又开口,“那陈一鸣呢?”
周险挑眉,“许海棠,我发现你胆子越来越肥了,都这时候了,竟然还关心陈一鸣。”
“你不是说不吃他醋吗?”
“……你现在是孕妇,我不跟你一般计较。”
许棠莞尔。
过了片刻,周险还是回答,“郑叔这案子估计得审上大半年,现在上头风声紧,县里一把手又亟需立功,陈守河、陈一鸣,以及陈一鸣的老丈人到底会不会被牵出来,还不一定。总之,今后恐怕得夹起尾巴做人了。”
许棠垂眸,“善恶终有报。”
周险伸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歇一会儿,省着点力气,还不知道得跪多久呢。”
半小时,没人来喊他们。
一小时,仍然没有人来喊他们。
隔壁蒋禾花家似乎在做辣椒炒肉,呛鼻的香味顺着没有关严实的窗户一阵一阵飘进来。许棠没吃早饭,饿得肚子咕咕直叫。
周险伸出手臂,“要不先啃一口?”
许棠嫌弃推开,“我爸看着呢,严肃点。”
“许海棠,你妈跟你弟是不是出门去了,怎么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要不你偷偷站起来吧,反正没人看见。”
“我爸看着呢!”
“你爸不会怪你的。”
许棠瞪他,“你又知道了?”
四周静悄悄的,从窗户缝里漏进来一缕日光,金色尘埃缓缓漂浮。
不知过了多久,门猛地被推开,许杨站在门口,笑出两排白牙,“姐,姐夫,赶紧起来,去蒋禾花家吃中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