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棠将盛好的饭菜端进许杨房间,周险已经收了蝴蝶刀,正倚着阳台栏杆抽烟。暮色四合,西方天空还剩寸许霞光。
许棠喊了一声,将碗放在许杨书桌上。周险没有回头,仍旧看着暮色中的前方民居,“许海棠,你初中在哪儿读的?”
渡河镇小,仅有两所初中,一所在桥南,一所在桥北。
“桥北。”
周险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来坐到桌前开始吃饭。吃了两口,望见许棠还站在旁边,擡头看她,“怎么?”
“谢谢你。”
周险明白过来她说什么,笑了笑,“许海棠,你别自作多情,我一个人吃清静,没别的意思。”
许棠静了数秒,“还是谢谢你。”
“赶紧出去,你挡住电扇了。”周险继续埋头吃饭。
许棠无语看他一眼,转身回去。
吃过饭之后许棠陪许母出去逛夜市,许杨在许棠房里写作业。临近期末,作业布置得少,他飞快写完,将浸在凉水里的西瓜捞出来,切了一半。
他朝自己房里望了望,踌躇片刻,拿着一瓣西瓜走到门口,“险哥,吃不吃瓜?”
周险正翘腿坐在阳台门口发短信,听见许杨声音擡头望了一眼,“放着吧。”
许杨将西瓜放在桌上之后,看着周险,嗫嚅开口:“险哥……”
“什么事?”
周险声音平平淡淡,许杨听不出喜怒,不敢轻易开口,却又不舍得就此离开。这样犹豫了片刻,他挠了挠头,低声说:“你能不能教我……”他声音渐低,到最后几个字已经低不可闻。
“什么?大声点。”
“……蝴蝶刀。”
周险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擡起,看向许杨。
许杨被他盯着有些发毛,硬着头皮接着说:“就,就随便教几个动作。”
“想学?”
许杨猛点头。
“这玩意儿就是好看,真要杀人不需要任何花招。”
“我知道,”许杨坚持,“就是学来玩,我……我不会杀人的。”
“过来,”周险笑了一声,掏出自己的蝴蝶刀,见许杨仅靠近了数步,又说,“怕什么,你姐都不怕。”
许杨忙又往前走了几步。
周险先做了一个基础的花样,然后慢动作分解一遍,递给许杨,“试试。”
许杨使了几下,将这动作记住了。
周险又教了几个,难度渐渐增加,到后来许杨虽记住了动作,却无法随心所欲使出来,即便有几次成功了,也有几分束手束脚的凝滞感。
“刀是武器,武器能伤人伤己,关键看怎么用。”周险点了支烟,“打没打过架?”
“没怎么打过。”许杨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回答。
“打架分进攻和防御,要想进攻,自己的弱点必然会暴露给敌人。关键是如何在自己弱点暴露的情况下,同样掌握对方的弱点,抓住机会,一击毙命。”
许杨若有所思。
“使刀也是这样,人手不如刀子锋利,但刀子不如人手灵活。你想操控它,就不能被它操控。”
许杨沉默半晌,“险哥,我懂了。”
周险吸了口烟,“懂了就行,拿去自己玩吧——别带去学校。”
许杨望了望手里的蝴蝶刀,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等等。”
许杨立即顿住脚步,“险哥有什么吩咐?”
“你是不是之前就认识我。”
许杨笑了笑,“很多人都认识你。”
周险摇头,“我是指‘以前’,三年,或者四年前。”
“哦,”许杨恍然大悟,“我和我姐上学都从你家门口路过,”许杨伸手指了指阳台外面,“就那里,险哥还记得吧,你以前住那儿。”
周险若有所思,眸光微敛,手指夹着烟半晌没有动。
许杨觑着他的神情,“那我先出去了,险哥你有事喊我就行。”
周险仍是没有说话。许杨挠了挠头,站立数秒,默默转身走出房间。
自此之后,许杨平时除了写作业和准备期末考试,就是背着许棠和许母练习耍蝴蝶刀。练了三四天,动作和气势都有了些进步。
许杨没事就去找周险请教,次数多了就发现这人远不如大家形容得那般可怕。虽然情绪不那么容易琢磨,倒也很少有发火或者不耐烦的时候。
然而他瞒得再紧,还是被许母发现了。
这天许母吃完晚饭跟许棠出去考察别人摊子上的货物,走了一段路想起来忘了东西,回去拿时正好撞见许杨站在周险面前玩蝴蝶刀。灯光底下刀刃闪光,闪得许母心惊肉跳,“许杨!”
许杨一惊,连忙收了动作,转头望见许母眼中怒火中烧,张了张口,低头走到许母跟前。
许母将他手里的刀子一把夺过来,用力掼到地上,朝着许杨小腿骨狠踢一脚:“你跟谁学不行?你跟一个小痞子学!”
许棠伸手去拉许母,“妈你别生气,许杨就是好玩。”
“好玩?!动刀子的事情能叫好玩?!你爸走了,家里就他一个男人,我辛辛苦苦供他读书指望他上进,结果他跟一个婊。子养的下三滥学这种不入流的东西!等他闹出人命了蹲局子了你看还好不好玩!”许母一把挣开许棠的手,大步走到房间门口,“周险,我们庙小供不起您这尊大佛,我就这一个儿子,我还指望着他养老送终,你能不能高擡贵手……”
“妈!”许棠伸手去拽许母。
“正好,人是你领进来的,你跟他说,”许母看向许棠,“我们许家也不欠他什么,这些天也算是仁至义尽,你问问他,能不能现在就搬出去……”
许棠不由朝周险看去,他站在阳台门口神情漠然,眼神如深渊冷寂不知落在何处,好似完全没有听见几人说话。许棠目光扫到他手指间,夹着的那支烟聚了长长的一截灰,随时都要折断。
她心里一紧,像有块大石重重压了上去。
在周险成为“青龙帮”活跃分子之前,关于他的传闻,总与他母亲息息相关。街头巷尾间他的身世流传了数个版本,传得最广的,是说他父亲就是如今已经搬去了鹿山县里居住的富商陈守河。
陈守河在弹丸大小的渡河镇上,是一则传奇。当年凭一双脚走出大山,白手起家,二十年后衣锦还乡,买下了渡河镇近半的地皮。
而周险的母亲当时是镇上一所招待所的服务员,在陈守河住招待所时,凭着自己的几分姿色趁机勾引,珠胎暗结。陈守河夫人并非省油的灯,知道此事之后领着数人到了镇上,成功阻止了周险母亲想要凭借腹中儿子攀权附贵的妄想。
彼时陈夫人怀中也怀了第二胎,震怒之下动了胎气,不幸流产。
周险母亲最终未能如愿上位,仅得到一笔少得可怜的抚养费。后来又有些传闻,说周险母亲穷困潦倒,甚至开始干一些皮肉营生。
渡河镇思想保守,这样的丑闻经过添油加醋,成为茶余饭后久经不衰的谈资。
“妈,”许棠拉住许母的手臂,低声哀求,“你跟许杨先出去。”
许母瞟了周险一眼,低哼一声,走了出去。
许棠将卧室门关上,朝周险走近一步,“周险……”
“帮我收东西,方举在桥头等我。”周险语调异常平静。
许棠愣住。
周险将烟掐灭,拿起床边的那只黑色书包,伸手往里掏了掏,然后一把拽过许棠的手,将掏出来的东西塞进许棠手里,“欠条拿来。”
许棠低头看去,那是只沉甸甸的银镯,似是千足银,按目前市价,约莫价格超过五百。
许棠咬了咬唇,将镯子推回去,“我只要现金。”
周险并不接,将卧室里自己的东西捞起来随意往包里一塞,拉链胡乱一拉,往肩上一挎,随即大步朝外走去。
“周险!”许棠飞快跟上前去。
许母在旁边房间听着动静,听见周险要走,立即将房门打开,伸手将许棠一把拽住。
此刻周险已走到大门口,反手带上了门。
随着“嘭”的一声响,许棠肩膀顿时垮下来,她紧抿着唇,眼神深黯,望着紧闭的大门,死死攥住手里那只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