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渔正不由地放慢了脚步,陆明潼却忽地擡眼,朝门口看来。
冷不丁跟他对上了目光,沈渔神色尴尬,赶紧的走了。
门里这男人是陆明潼舅舅。
当时,许萼华急着出国,想将陆明潼转去国外读书,但这里面层层关隘都得需要时间打通。
陆明潼不想走,便主动提出自己去住校。学校里食宿不愁,周六还有老师集中组织强化班,方便他留出更多时间学习。
许萼华没那个脸面去央求娘家兄弟帮忙,一时间想不出万全策,也是头脑发昏地应允了这个提议。
只是她不知道,陆明潼只在学校里住了半学期不到。
新学期开始时,退宿入宿的人多,宿舍那边审核没那么严,不比半途提交申请的。陆明潼自己伪造家长签名,递了个退宿申请,竟给通过了。
许萼华在国外安定下来之后,与父母的关系也缓和几分。到底放心不下陆明潼,便去跟陆明潼外公求情,说她可以一辈子不再踏足陆家,免叫家里人蒙羞。但明潼毕竟还小,又跟此事无关,万望顾念稚子无辜,将明潼接回江城。
陆明潼的舅舅,今天就是为这事儿来的。
选在年关的当口,为的是有个说头,接回去吃顿团圆饭,再提转学回江城的事,也就顺理成章。
但叫陆舅舅没想到的是,陆明潼一块硬石头,丝毫不承他们的情,只说自己住校挺好的。
陆舅舅说:“你才十五岁,我不认为你有足够心智决定自己的未来。到底,你外公念及血脉亲情,明潼,你不能不懂事。”
陆明潼说:“你们把我妈扫地出门的时候,可没在乎过血脉。”
“从小到大,她干了多少糊涂事,陆家门楣就合该由她糟践吗?我们其他几个兄弟清白为人,凭什么被她累及名声?”
“所以,我不回去,不给外公添堵,也不给你们陆家门楣添堵。如果舅舅你觉的我不配姓陆,我不姓陆也行……”
陆舅舅气得半晌才又言声,“好歹,你跟我回去过年。你一个人待在这儿,连口热饭也没有,别叫外人说我们陆家人薄情寡义。”
他说话,永远一句关心里面掺半句人情世故,偏偏这个时期的陆明潼,就是个草木皆兵的杠头,听不进关心,只觉得话里的利害关系尤为刺耳。
因此陆明潼态度更强硬,说不回就是不回,大门一开,摆出赶客姿态。
陆舅舅仆仆一程已是仁至义尽了,当下给陆明潼外公打了个电话,把手机递过去,叫他自己回绝了善意,别往后有人编派他这个舅舅待人不周。
陆明潼与外公说话时便没这样横冲直接,外公好说歹说,左右他只说不想回去,再追问为什么,就以不吭声应对。
末了,外公叹气说:“你把电话给舅舅吧。”
陆舅舅再说两句,挂断电话。
他来时就做了万全准备,这时候恰好派上了用场——自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封红包,也不管陆明潼接与不接,搁在了玄关柜上。
这红包里,除了分量丰足的压岁钱,还有张名片,他一个南城的朋友,倘若陆明潼有什么事,可以给这人打电话。
沈渔做完扫除,搭凳子贴完春联,离开的时候,在巷子里,再次碰见陆明潼。
他应当是出来买东西的,沈渔往他提的袋子里看一眼,照旧是方便面、自热饭,与前几回不过是有没有火腿肠的区别。
两人迎头撞上,有点狭路相逢的意思。
陆明潼主动往旁边一让。
沈渔:“喂。”
少年顿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
她穿一件白色的羽绒服,深灰色羊毛围巾遮住下巴,露出皮肤白净的脸,鼻尖让寒风冻得微微泛红。
她问:“刚才那人,是不是接你去过年的?”
说起来,这应当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沈渔主动跟他搭话。
陆明潼竟有受用不了的感觉,默了一瞬,才“嗯”出一个字。
“你怎么不去?”她问。
“不想去。”
她一霎绷紧了脸,“你一直赖在这儿,有意思吗?”
陆明潼当然能听明白这话里的诘问之意,不想正面回答,只说,“这里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待着?”
这种绕弯子式的卖乖似乎激怒了她,她眼里漫出火气,“陆明潼,你别拿些小恩小惠的收买我。你想偿还你妈造的孽,可我告诉你,遭背叛的不是我,你这些把戏放我身上没用,有本事,你到我妈跟前赔礼道歉去,你看她会不会赏你两耳刮子!”
与陆明潼这近一年来擡头不见低头见,他那些“举手之劳”的小把戏,沈渔一贯采取的态度是视为空气。
头一回当面对峙,憋了太久的话,一下起了头,竟让她有痛快之感。
陆明潼不言声,不知道是认了她的指控,还是觉得过于粗伧不屑辩驳。
沈渔当然不由他,不然她不就像个单方面撒泼的泼妇了么,于是冷声叫他:“说话!”
陆明潼睫毛颤了颤,缓慢地回以一句:“我没这么想过。”
他是变声期,嗓子里揉一把砂石的粗粝,反正沈渔听得怪难受。
“那你在我跟前献个什么殷勤?”
这一下,陆明潼却彻底不肯说话了,沉默地立了片刻,转身要走,却叫沈渔一把揪住了外套的帽子。
从认识以来她就这样,刁蛮不讲理,他回避的时候,她就来扯他,衣服、帽子、双肩包……有时候干脆是他手臂。总归要他一个正面的回应。
陆明潼给她这一下拽得不耐烦,却还是捺下焦躁,看着她,平心静气的,“没有为什么。”
这话其实不假,因为他自己也理不清,这是图什么。
诚然有赎罪心理,替许萼华。可有多大功用,他自己清楚,那鸿沟一样的芥蒂,不是他信手投几粒小石子就能够填平的。
只是那一幕始终挥之不去:
那天沈渔将画框掷在角落,溅射一地玻璃的时候,她是不是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哭了。
可他挡在许萼华面前,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那双眼睛琉璃易碎,眼泪那么直接地砸下来,紧跟着她眼镜镜面上就起了雾。
他心脏被那滴泪烫着了,直到今天,他都还在找,那烫伤的位置究竟在哪儿。
那时那刻,她的眼泪叫他觉得,他出于人伦的本能而回护许萼华,是错的。
许萼华走的头一天,陆明潼睡到半夜,听见隔壁房间喁喁哭泣。
整个人,被那不知道因何为之的哭声,煎熬得一宿没睡。
许萼华出走的决定,他从来不认同。
这不是解决问题,是在逃避。
就好像从前,她但凡跟邻里邻居发生一点矛盾,或是这城市的哪一处叫她不顺心了,便想着要搬家。
他跟着她,这么颠沛着过来,比谁都清楚,她许萼华,看似月朗风清的,实则是再懦弱不过的一个人。
这回的事,叫他越发的不理解:你既然这么懦弱怕事,又何必给自己惹一个身败名裂的大|麻烦?
他深知许萼华错到离谱,他克制自己才能不露出鄙薄神色。
可是,倘若,这世界上连他都不能不问是非地维护她一把,那就真没人会维护她了。
许萼华在陆明潼心里,是个千疮百孔的形象,他这些年见过太多她狼狈的时刻了。
偏偏,楼上却有个傻乎乎的女生不知道,一心一意将她视作神明。
陆明潼见过太多次,沈渔听许萼华说话时,眼睛里亮闪闪,仿佛能透过她的内心,轻易揣度她那时的心理活动——她必然想着,往后也要做许萼华这样温柔、知性又开明的大人吧。
可是许萼华自己把自己摔下了神坛,摔得比芸芸众生的痴烂相还要不如。她是直接把自己掼进了泥里,谁都能往她身上吐两口唾沫,再踩上两脚。
她不单错在破坏别人家庭,还错在,毁掉了一个人的崇拜和期许。
就是那时候沈渔的眼泪,让陆明潼这次不愿再随许萼华一起逃避了。
大人尽可以抛下一切远走高飞,有罪的,无辜的……但是有人会在乎沈渔还困守于此吗?
他不知道。
至少他是在乎的。
一番询问没得到答案,沈渔心烦意乱,也就口不择言起来:“你以后离我远点。你,你们……陆家大的小的,我一个都不会原谅。”
她也不过是耍狠罢了,她原谅不原谅的,重要吗?
陆明潼敛下目光,拽了拽自己外套的帽子,转身就走了。
那塑料袋子擦着他的裤腿,哗啦哗啦的响。
沈渔认知中的陆明潼,人际关系淡薄,没有半个朋友。这个认知不全对。
陆明潼在班上有一个好朋友,叫李宽。
李宽其人,普通长相,但胜在性格好,自带幽默细胞。班里每个人,他都能称兄道弟,但有一些话,他只会跟陆明潼说。
两人是由坐同桌认识的,高二文理分科又分到了一个班。
李宽偏科严重,数理化能跟陆明潼打个不相上下,碰到英语语文却抓瞎得很。
英语做随堂测试,他拿笔杆挠头,疯狂抖腿。
陆明潼被烦得想骂脏话,生平第一回,把卷子往旁偏了偏,手指轻扣一下桌面。
只要这祖宗消停点,他愿意主动给他抄,抄个满分他都没意见。
李宽抄了好几回,自觉过意不去。
经过观察,他发现陆明潼这人总是独来独往的。元宵、端午的节令,大家都商量着回去吃汤圆、吃粽子。独他一人,拿上饭卡,去食堂打三两米饭,一荤两素,打包带回教室。吃完了就趴着午休,午休结束就掏出个掌机打游戏。
李宽投其所好,回去跟家里说,往后中午就不回家了,直接保温盒带饭吧,路上来来去去的太浪费时间,不如在教室多背几个单词。
李宽妈妈以为儿子开窍了,简直是求之不得。
隔天,李宽就献上一保温盒的美食,投喂学霸。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这么熟识。当然,李宽觉得,陆明潼多半是被他妈妈的厨艺给俘获了。
两人杂志传着看、掌机交换玩,有时,还一块去李宽一个表哥开的网吧里打游戏。
熟悉以后,李宽发现,陆学霸没表面上那么高冷,也就是个打副本被“奶妈”坑了会骂脏话的普通人。
后来有一回,李宽在课堂上偷看一本叫网友从日本运回来的同人本子,内容有一些少儿不宜。
他半节课没擡头,这不把课堂放在眼里的姿态,让语文老师实在看不下去了,走下讲台,缴了他的课外书。
语文老师一看封面,感觉问题有些严重,叫李宽喊家长来。
陆明潼当即站起来说,那书是他的,借给李宽看的。
最终,两人只挨了班主任的一通训诫,没到请家长的地步。
李宽沾了陆明潼这个班级第一名的光,才免于一难。他觉得陆明潼替他顶缸的姿态爷们儿极了,此后,完全对陆明潼死心塌地。
陆明潼是一月的生日,这出生月份比较尴尬,当年差点因为差了几个月被拒绝上小学一年级。后来5岁多成功入学,念高一的时候才14岁零8个月,比班里一半多的同学都小。
而李宽比陆明潼大了半岁多,更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觉得自己这个做大哥的得照顾好他。
陆明潼日常回以一个“你谁”的眼神。
后来,“舔狗”这个词在网络上流行的时候,李宽自嘲说,他跟陆明潼的友谊,完全是靠他做舔狗争取来的。
陆明潼:“你不舔到应有尽有了么,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陆明潼的这个新年,因为李宽的存在,过得比去年要好那么一些。
春节期间,李宽给他打了个电话,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坠入了爱河:“我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生,别说我们班班花,就是我们学校校花,在她面前也就是个烧火丫头。”他说的是他爸的一位大学同学,白天来了家里做客,带着一位漂亮的小姐姐。
估计李宽觉得他只“嗯”一声的反应十分敷衍,“我拍了她的照片,我发给你看!”
陆明潼QQ上收到照片,瞅一眼,确实还不错,只是怎么年龄看起来……
他问李宽,“比你大啊?”
“大怎么了?成熟姐姐才有韵味。”
初六,陆明潼到李宽家里去玩。
他不是第一回去,受到李宽妈妈的欢迎,难免还是觉得叨扰,尤其李妈妈总把他作为“邻居家的小孩”,拿来教育李宽。
吃过中饭以后,李宽父母有事出门去了。
李宽把陆明潼叫到自己房间,打开电脑,鬼鬼祟祟地说要给他看个好东西。
那好东西,果不其然是爱情动作片。
陆明潼觉得,自己跟李宽关系再好,也好不到要一起研究这种教材的程度。
当下拒绝了。
李宽说:“我看了开头,女的很漂亮,绝对不搞封面欺诈。好东西专门留着跟兄弟欣赏的,看我多讲义气。”
他不由分说地打开了,鼠标一拖,屏幕上咿咿呀呀的,还带字幕,一个形容猥琐,穿学生服的男生,饥渴地抱着女孩子喊“欧奈桑(姐姐)”。
陆明潼擡脚踢掉了电源线,问他,“你梦中情人知道你这么意||淫她吗?”
五月的一个周五,李宽在陆明潼家打游戏。
最近针对未成年网吧上网的查处力度收紧了,李宽表哥也不敢顶风作案,再给他们开这个后门。
李宽长吁短叹了好一阵,陆明潼从许萼华留给他的卡里拿出一部分,置办了一台台式机。此后,李宽便没少来他家里厮混。
他倒不单是为了打游戏,更是为了跟他那个心心念念的世交小姐姐一起打游戏。这学期开始,他破天荒地啃起了老大难的语文和英语,就为了能跟小姐姐做校友。
李宽边打游戏边跟人语音,陆明潼懒听他那些腻歪话,戴着耳机在一旁玩掌机游戏。
晚上九点多,陆明潼摘了耳机,喊李宽一起出去吃饭。
他俩吃的方面都不拘,沿街找了个小餐馆,点两个炒菜。
李宽讲今天下午跟小姐姐连麦打游戏的趣事,陆明潼似听非听的。
李宽不满了,“你再这样,以后你有什么事,我也不会听你说了啊。”
陆明潼:“我听着呢,你说,幸好你俩跑得快,不然差点被‘守尸’。”
李宽见他真的在听,便继续讲,说到兴致勃勃处,陆明潼却忽然站了起来,“你等等,我一会儿就回来。”
话撂下,他朝着餐馆外匆匆走了。
李宽好奇往外张望,顺着陆明潼所去的方向看去,路边站着一个穿白T恤、牛仔热裤的女生。虽看不见正面,可那双腿,又细又笔直,绝了!
李宽情不自禁地“嚯”了一声。
紧接,他看见陆明潼站在那女生身后,隔一段距离,有些踌躇。
过去了好几分钟,直到路边来辆空出租车,女生要上,却被一中年男的抢了先。
这时候,陆明潼走了过去,不知道说了什么,或是压根什么也没说,直接钻进后座,把那男的一把扯了出来。
女生上了车,陆明潼也跟着上了车。
李宽:“……”
他是不是忘了这里还坐着一个人呢!
而且,他家钥匙……
李宽掏出手机急呼,没等他开口,电话那端陆明潼直接不由分说道:“我有点事,你吃过饭就回去吧,饭钱我到时候给你。”
听听这宛如打发下堂妻的语气!
沈渔惶惶神色,听见手机振动,第一反应是去看自己手里。
陆明潼接起,她才意识过来,不是自己的。
因周六要去一趟学校,今天下课之后,沈渔没如往常一样去爷爷那里。晚上在家写必修课的平时作业时,来了一个电话。
爷爷的邻居打来,说晚上沈爷爷在他那儿下象棋,起身的时候突然晕倒了,现在已被救护车送去了医院。
饶是她已经离开父母独自生活了一年多,遇到这种事情还是六神无主。
出租车车窗大敞,夜风吹凉她后背的冷汗,人跟着打个寒噤。
直到旁边陆明潼递一句话来:“……发生什么事了?”
一时间所有懊糟情绪都涌上来,她仿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怎么陆明潼也上了车,疾言厉色地吼了一声:“你给我滚下去!”
她这嚣张没撑过一回合,说最后一字时已带哭腔了;立即擡手挡住了脸,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
片刻,她感觉,陆明潼朝她这边侧了侧身,一包纸巾递了过来。
她不接,他就拆开包装,抽出一张,掰开了她握手机的那只手,硬塞进去。
她拿纸巾蒙住脸,声嘶力竭地哭足了几分钟,而后便强迫自己收了声。
这时候爷爷只有她可依靠了,她还得留着清醒和理智,等爷爷邻居家来电话。
从这儿到医院,出租车要开四十分钟。
引擎轰鸣,风声呼呼,间或司机鸣喇叭,都是有声的,她却觉行驶在一种绝对的寂静中。
突然,手机在她手里跳起来,她吓一跳,着急去接,却让手机直接滑落下去。
伸臂去摸,越急越摸不着。
头顶阅读灯一下亮起,陆明潼弯下腰,在靠近她脚边的地方,拾起了手机,递给她。
她来不及说什么,赶紧接听,电话那头告诉她,已经出急救室了,问题不大,医生说观察两天,明早做些检查,倘没有其他问题,即能出院。让她慢慢的来,别急。
沈渔哽咽声音千恩万谢。
到医院,邻居大叔与沈渔做个交接,说出门时都忘了给门落锁,这时候都不知道是不是给贼搬空了,得马上回去看看,不然,是要留待沈爷爷送去病房了他再走的。
沈渔道谢又道歉,神色凄凄惶惶。
邻居大叔与沈渔是相熟的,对沈家的事情也略知一二,知道这小姑娘二十岁不到,六魂无主属实正常,安慰了两句,让她若有什么搞不定的,给他打电话。
沈爷爷给移去病房以后,护士过来,上一系列的检测设备。
人没醒,沈渔不敢离开。
陆明潼在病房门口站立片刻,转身出去买东西。
他知道晚上沈渔是要陪在这儿的,劝都劝不动的那种。
医院附近的超市关得晚,提供住院所需的一条龙物资,他买了面盆、毛巾、牙膏牙刷、拖鞋、纯净水……等一切有可能用得着的东西。
回到病房,放下袋子的时候,沈渔看了一眼,难得的,一句歹话也未曾说。
她坐在床边凳子上,陆明潼站在窗户边。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沈渔知道这件事,她得知会一声沈继卿,不管他们父女已经有多长时间没讲过话了。
这个电话,沈渔去了走廊的尽头打,她怕自己捺不住火气。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听见沈继卿的声音那一刻,她就没法好好说话了,两句便情绪上头:“如果爷爷今天出了什么好歹,我会恨你一辈子!”她都忘了,之前,已经说过这句话了。
沈继卿声音苦涩:“我马上找个车回来,小渔,先难为你帮忙照顾着爷爷。”
又过去半小时,沈爷爷醒来。
他气虚体弱的,却朝着沈渔伸出手,攥住了她的手,才气若游丝地先同她道歉,他知道自己这个孙女儿,从前是叫父母捧在掌心里长大的,没经过什么事,这一回肯定被吓坏了。
“我才不吃您这套!”沈渔咬着嘴唇控制泪意,“您明知自己有高血压,平常不注意,东西乱吃,还抽烟。我回去就把您的烟杆撅了!”
沈爷爷是修手表的,年轻时候靠这门手艺养活了全家。如今,那爿修表的铺子还没关,虽然平常三五天才等得到一个人上门,他也不在乎,每天总要抽空过去坐坐。他从收破烂的那里回收些旧表回来,修好,拧拧发条上上油,摆在玻璃橱窗里,宝贝得紧。
他对物质看也淡,一件汗衫穿上三四年也不肯扔,说是磨出了绒边,穿着比那些新的更舒服。
唯独,他喜欢抽烟袋,专从老家的朋友那里弄来自种的烟叶,自己捣成烟丝,饭后小憩之前,总要抽上一袋。
医生叮嘱过好多次得戒烟,他应承得好好的,转头就我行我素,还振振有词说,他就这么一个爱好了,要不让他抽,不如叫他死了算。
沈爷爷是瞧不得沈渔哭的,看她涨红一张脸,难过又委屈,知道自己这个爱好,这回是真保不住了,便笑说:“我答应小鱼儿,以后不抽了。”
陆明潼帮着喊来了护士,护士说医生已经安排好了明天的检查,晚上护士站一直有人,有事按铃即可。
时间也是不早,陆明潼便准备走了。
他掩上门,听见沈渔的脚步声跟出来。
走廊顶上的冷色灯光,照在她脸上,面颊是失了血色的白。
这样面对面的站着,第一次让陆明潼清晰感知,自己已经高过她一个头了。
从前怎么没有发现,她因为没精神耷拉下去的肩头这样柔弱,而露在袖子外的手臂又这样清瘦。是因为他不知不觉长大了吗?
沈渔摸了一下鼻子,纠结都写在神色与动作之间了。
陆明潼的本意并不是要从她这里捞一句“谢谢”,不过一切出于本能罢了。
所以,他不等沈渔走完这段纠结的心路历程,径直转身走了。
沈渔:“……”
往走廊里看一眼,挺拔身影,行走如风,很快就转个弯消失。
晚上,沈渔洗把脸,就歇在病房里。
病房三人间,有提供休息的折叠椅,白天折起来是椅子,晚上放下去是一张单人床,很窄,翻个身就要掉下去。柜子里也有毛毯,但不知道多少家属盖过的,一股垢腻的臭味。
沈渔不想盖这毛毯,想起来陆明潼买的那袋东西里有张浴巾,找出来,搭在背上,将就睡了。
凌晨两点多,沈继卿到了。
他借了车自驾过来的,一路急赶,满身的汗。
夜里病房里都熄了大灯,其他床的都睡了,他怕将人吵醒,便低声叫沈渔回去休息,他来陪床。
沈渔不愿,压低声音与他争辩了几句,倒是吵醒了爷爷。
沈渔歉疚得很,跟爷爷道歉,爷爷却催她:“小鱼儿听话,回去休息,叫你爸陪着,这是他该做的。”
次日早上八点,沈渔赶去医院,提着保温桶,和沈爷爷的换洗衣服。
在医院门口,却与陆明潼撞上。
他手里提着早餐,似乎是稀饭、花卷和茶叶蛋。
他看见了沈渔手里的东西,意识到,该是沈继卿回来了,不然她不敢离开的。
由是,他也就没必要上去了。
转身要走,沈渔却喊一声:“喂。”
陆明潼往她脸上看,她看他,再看他手里提的早餐,与昨晚一模一样的纠结神色。
他等了等,她还是一句话也没说,他便对她说:“赶紧上去吧。”
这事情又过去一周,陆明潼才又在清水街碰见沈渔。
李宽在他家打游戏,他出来买点水果。
沈渔原本是在旁边的超市里买东西,看见他了,挨挨蹭蹭地走了过来。
两个人并排地站在水果摊前,陆明潼看她一眼,觉得她似乎瘦了些。转而低头继续挑拣着葡萄,“你爷爷没事了?”
“没事了。”
“那就好。”
陆明潼将一袋葡萄递给摊主过称,他知道旁边沈渔还没走,却没主动递话梢。
付了账,接过找零。
他将葡萄拎在手里,示意自己要走的时候,沈渔忽地摘下了眼镜,揉了一下眼,片刻,才擡起头来,看着他说:“谢谢。”
陆明潼怔了一下。
倒不为这句话,虽然这句话也叫他觉得意外了。
因沈渔摘下眼镜的样子,实在叫他觉得有些陌生。其实,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大,眼波清澈,只因近视而稍有些无神。
水果摊子上的一盏灯,落下澄黄的灯光,被她长睫毛一眨一眨地裁开。在她垂眸的瞬间,他甚至能瞧见她白皙眼皮上隐隐透出的,青蓝色的血管。
而她的左眼眼角,有一粒细微的痣,长得那么恰如其分,像一滴还未晕开的泪。
“……嗯。”陆明潼略微恍惚地应承着,又等了等,确定她没再有别的话,才转身走了。
走出两步,又回头望,她已经戴上了眼镜,略探着身,在摊子上挑拣苹果。
这一幕也叫他屏了一下呼吸,因她身前是光,身后便是暗,她是一段柔和的分界线。是哪个画家拿油彩涂抹的灵动一笔,这样细腻而生动。
沈渔能觉察到陆明潼回头望了她一眼。
她心里梗着,为对他说出的那声“谢谢”。
实难承认,自己已经没法继续把许萼华和陆明潼混为一谈。
她那壁垒森严的恨里,不知不觉已经开除掉了陆明潼,可能是在他强硬给她递来一张纸巾的瞬间,可能是那天惶惶无主,他陪她一程,至少叫她,没那么孤立无援。
可能,还有纠结、有膈应、有耿耿于怀,可是它们都够不上恨的标准了。
当天晚上,陆明潼做了一个梦。
那梦的起初,真是再普通、再正常不过了。
盛夏午后的房间,地板上还留有擦洗过的水泽。一个女孩子背对他,躺在凉席上看书,手里捏一只雪糕。身上是一件雪纺纱的上衣,水洗蓝色的牛仔热裤。翘着细而笔直的腿,皮肤让光照出有些透明的质感。
他不知道她是谁,但径直走过去,夺了她手里的书,一把扔去角落,再押住她的手臂,不叫她动弹。
然后,那梦一路朝着最癫狂的方向发展,他惊惶而泥泞地醒来,在额头上揩一手冷汗。
因他清清楚楚记得,在这场荒唐的梦即将结束的最后,他才看见她的脸——她忽地转过头来,轻笑一声,摘下眼镜,太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洒落金粉,眼尾一粒将落未落的泪痣。
而他叫她——“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8500字,实在写不动了,就算是3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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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都在问的关于许萼华的姓氏问题,我11章一开头交代过,许是随母姓的。即,陆弟弟外公姓陆,外婆姓许,陆弟弟跟外公姓的。